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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万秋乐 四 ...

  •   四

      那人的身份当然不是乐师,而是更尊贵的一些名号,但他觉得他只适合乐师这个职衔。
      创造乐音的人与创造万物的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连眼睛都比常人明烨。睫毛很长,如同温善的动物。也常常有沉浸于旋律中的呆滞表情,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常常细心观察着乐师的诸多细微之处,并且自得其乐。
      起初他以为,奏出那纯净乐曲的人定是对世间的丑恶一面一无所知。然而渐渐熟识,他又常常带着他插手妖怪的可悲可恨之事,即使他在任何时候都尽力不让乐师看到肮脏的场面,不受污染却仍是不可能的。
      然而乐师所见的种种丑恶却并不侵蚀入心,仿佛常人所认为的丑在他的眼里却不是丑。
      这是世上最难得的一类人,即使知道世界的真相却无损于热情和善良。本来无一物便也无处惹尘埃。
      他自知远没有这样的天赋,他心里的明镜还需要常常擦拭。看似是他常常灌注给乐师各种各样的学识,其实他学到的才更多。
      他在学习将自己清回空白。
      只要他们在一起,他就总会从对方那里看到自己尚需修补的。即使在乐师死去,他只能一再回忆的时候,也可以在回忆中自我补完。
      乐师带来的是完全相反的世界。
      热情,不假思索的善良,看待事物以最简单的目光,单纯地感知。而不是像自己一样将世界分割成棋盘,逐条分析破解,将一切事物割碎成元素。
      因为与之相识,他的生活多出了很多乐趣。
      名字不是咒,而是有血有肉的特别称呼,樱花凋零不是金木水火土五大元气交替的必然产物,而是春意疲倦后被盛夏的生机覆盖。
      只是换个说法,但无疑有了色泽。

      他还记得乐师是怎样在凉月燥热的一条大道上抱着西瓜往他的宅子走去,牛车不知走散到哪儿了。
      他恰巧外出回来,掀开车帘将其叫住,问到原因对方居然说「因为是冰窖里刚取出的瓜,想早点给你吃啊。」
      他几乎呆滞,却改不了已成习惯的戏谑语气,「博雅,走路当心闪着腰。」
      「为什么会闪着腰?」
      「因为你是个老头了吧。」
      「你不也是成了老头?」
      「那你要拿这么冰的西瓜来迫害我的牙齿吗,真是狠心呐。」
      「……你还没老到掉牙齿的地步吧。」
      「快了。」
      「那我也快了。」

      那年他岁数已迈过六十。
      他看见站在暴烈阳光下等待他的乐师身形已没有往日矫健,越发枯瘦,发丝白多黑少,抱着冰瓜的双手上布满斑纹和经脉,心里忽然浮出从未有过的酸涩。
      原来已经相识四十余年。连时间都老去了。
      他从没觉得眷恋人世也从没希望任何生命能超越时节地长久存活,在这一刻却懂得了常人渴慕长寿或成仙永存的心愿。
      那是因为有眷恋,有无法完成或希望永远维持下去的事情。
      像他不想失去面前这个疾速老去的人。
      像这位乐师编纂乐谱时所写。

      「余案『万秋乐』时,自序至六贴毕,无不落泪也。余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为以筝弹『万秋乐』之身。」

      现在似乎连吹笛子都吹不出当年的长音了……他收回凝滞在乐师身上的目光,接过沁凉的西瓜,「我看你少吃一点吧,对喉咙不好。」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庭院,茂密的杂草几乎将小路完全遮住。
      博雅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有没有青蛙,「对喉咙也没什么不好吧。」
      「可博雅大人的嗓音可是宫里人人都称赞的天籁,即使老了也没怎么变呢,要是传出您的嗓子是在我家哑的,我可不敢担这个罪名。」
      「……哪有什么好听的!晴明你大热天的别逗我了行吗!」
      「是,是。」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下一句话放低了音量。
      「可确实很好听,当年贺茂老师在世时说博雅大人的嗓音可以用来招魂。」

      「我说……晴明啊,你以前说的是我的笛声,怎么这次又变了?」
      「因为笛声也被夸过嗓音也夸过啊。都说是可以招魂呢。」
      「……其实你还是在嘲笑我吧。」
      「我没有。」
      「什么没有,你都笑出声了!」
      「那是因为你从不相信我是在夸你啊。」
      「你总是一边说我一边笑得很古怪,还说不是。」
      「父母把我生成了这副皮相我也很苦恼的呀。」
      「……」
      乐师瞪圆了眼,舌头打结。
      「博雅,」拿扇子当切瓜刀的阴阳师却忽然正经起来,「我是说真的。」
      「如果我先死了,你叫我的名字或许就能给我招魂了呢。吹笛子也行。」

      他抬起头将一半西瓜推向对面,有式神递上勺子。
      乐师一脸茫然,「怎么忽然说这些?」
      「但或许你还是会比我早死,那样我想见你时就不知该怎么给你招魂了。」
      「……你怎么还在说这些。」
      「大概我会很想听你吹笛子吧。」
      「……晴明。」
      「怎么?」
      「你说这些是因为知道了我的死期了吗?」
      「没有。」
      他将目光移向园中越发繁茂的紫藤,「只是时候必然会到来。不过四季后又是四季,虽然这棵紫藤开的花已经不是去年开的那些了,但蜜虫还是蜜虫,还是会记得我给她取的名字和她为我做的事。」
      「对了,每年蜜虫都还记得我啊。」博雅笑着说道。

      「嗯,就是这么回事。下次我们再遇到时应该还会记得。」
      「什么下次再遇到?你不会是说下辈子吧?」
      「说是下辈子也可以。」
      阴阳师看着手背上几乎书写出全部生命轨迹的纹理和筋脉,笑容因为太过细微而被面上的沧桑掩盖。
      「可是在后人的故事里,我们或许完全不认识。」

      「……那种事随他们怎么记载就得了,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就好像死无对证啊。」
      「你到底是在说什么?」
      「比如说吧,下次我们又认识了,我记得你你却不记得我,于是我会想把以前所有的事讲给你听,但我又有什么能让你信服的证据?这就叫死无对证了。」
      「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是打个比方。」
      「欸,反正我会记得的。一个字都不差。」
      「你当这是记乐谱么。」
      「万秋乐那么长的谱我都全背下来了,还改成了笛谱。」

      「你果然当记乐谱啊。」
      他将被西瓜捂得冰凉的手按上额头,那里的温度如同火烧。
      乐师又纳闷又不知所措的表情有趣极了,可他看到的却是他额角越发浓重的死灰色。一日比一日深重,是常人瞳孔照射不出的阴云,泰山府君的印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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