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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林滟 ...

  •   2003——

      林滟

      有什么不对了呢?

      有什么不对了呢?

      ——已经快一个月了,每天早晨我睁开眼,满脑海里反复浮现地就是这句话。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被时光遗弃到五十多年前?

      那天,明明是2054年的2月13日,我很早地起床,又是很早地出门。由于家离圣影公园并不远,我便决定步行去那里。

      然后……我拿出奶奶和常久的照片,看了看又放回包里,然后……一辆超速行驶的汽车冲我开来……但我清楚也感觉得到,它并没有撞到我。因为在它撞上我之前我就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全身仿佛漂浮起来,眼前是飘渺的白,而非无底的黑。

      再醒来时,的确是在医院里。

      我并没有感到任何异常,除了撑着床沿坐起时头有点晕。几乎是立刻,我就看见窗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金黄耀眼的头发,黑衣黑裤,身材瘦高,皮肤很白。脸因朝向窗外而看不真切。

      又环顾四周,是医院里永远的白色,右手上插着输液管,而这种样子的输液管我是从没见过的。但又心想从小到大身体健康的我一次医院也没进过,唯一的便是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时。可那时的情况是不允许我有时间、有心情去仔细观察输液管的,所以现在就算觉得它有什么不对也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心理作用的结果。

      这时我再次将视线投注到那男子的身上,才发现他已把脸转过来。

      蓝色的眼睛。

      却是一张完全东方人的面孔,略显苍白却不失英俊的一张脸。只是神情太过冷峻,让人觉得不易接近。

      尤其是那双怪异又带着奇特魅惑眼睛,呈现出一种冰冻的蓝色,没有任何情感流动,无所谓喜怒哀乐。

      我的呼吸立刻变轻许多,就这样看着他,他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你醒了?”就连声音也那样冷漠。

      我轻轻点头,又听他说道:“除了轻微脑震荡外,你的身体一切正常。由于是我开车不小心撞上你的,所以所有医药费由我承担。你只需再在医院住几天就好。还有……”

      “什么?”我疑惑地看他拿出一个笔记本,正是我的。

      “我按上面的电话打给你的家人或朋友,可这几个号码都是空号。”他把本子放到床边,又掏出手机,“是不是记错了?现在打一个吧。”

      我想也没想就接过手机。这个手机的形状样子怪异极了,很像几十年前的古董,却一时没留意太多。拨家里的号码,虽然出国多年,但家里的电话还是记得的。但回答我的却是一个好听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询再拨……”一遍一遍又一遍,我再拨,还是,放慢速度拨,仍是……

      “怎么回事?”我皱眉,不可能记错的啊,看向那个男子,“你电话没问题吧?”

      他冷淡的没点头也没摇头,冷澈的眼睛却仿佛分明地在告诉我,是你脑子有问题。

      不可能,就算是脑震荡却也不至于照着本子上的号又拨一遍仍是相同的结果。莫非在我离家这几个小时里家里出事了?拜托,那电话也应该留着啊,想象力别那么丰富而且没逻辑好不好!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竟也感到莫名的无助。正要跳下床,却被他一把拦下:“你要干什么?”

      “回家!”打不通电话直接走回去不就行了?就算不太认识路但也还有出租车。这时,电闪雷鸣般一个炸弹在我脑中忽然爆炸——圣影乐队的表演!“不会吧……”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比鬼都要恐怖和难看!

      “怎么了?”即使声音还是平淡无波,但他漠然的眸子也浮起一丝疑惑。

      我挥开他的手,匆匆忙忙在床底下找到自己的运动鞋,飞快地系好鞋带后站起,一阵恶心和眩晕让我不由自主地摇晃一下,幸好及时用手扶住身后的床沿稳住了重心,才避免像投怀送抱一样扑入眼前这位帅哥的怀里。

      虽然,他很好心却不怎么情愿地伸出了手臂。也似乎在惊讶这么个天上掉下来占帅哥便宜的机会我怎么不要。

      总之,他的神情在除刚才的疑惑外还带了点古怪。

      “现在几点?”我问。

      “快五点吧。”

      都快晚上了?我无力地抚额,奶奶盼了五十多年的那一天,就让我这么在昏迷中过去了?“圣影乐队的演出……”结束了?还是持续了一个白天,在夜晚仍在继续?如果是后者,那我还能依稀看到点希望。

      “你说什么?圣影乐队的演出?”年轻男子的表情更加奇怪,没有皱眉,没有瞠目,但我从他冰蓝的眼睛却清晰地看出奇怪和惊讶。

      “是啊!你不知道吧,就今天在圣影公园!”我的语气渐渐急切起来,“我必须去,你知道圣影公园在哪吧!带我去!”若是平时,我从不会对一个陌生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即使他撞了我,即使这是他欠我的。但是现在啊,现在,现在我就快要违背了对奶奶的许诺,就算我不是故意的。但如果到最后我真的没有看上圣影乐队的演出,没有见到圣影乐队昔日的成员,我一定会后悔的,后悔一辈子。

      他又用那种奇怪无比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他转身,我欣喜地认为这是他答应我的标志,于是亦欣喜地跟了上去,谁知他竟对门外的护士说:“叫医生过来一下,她似乎病得比所说得严重许多。”

      我愣在那里,几秒钟后才从后面抓住他的衣服,皱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不就是神态激动了些,说话语无伦次了些,和平时的我不太一样啊。

      他沉默,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说道:“据我所知,今天圣影乐队没有任何演出,今晚在圣影公园演出的是麦诺乐队。”

      “不可能!”我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今天是不是2月13日?”

      “不是。”他缓缓地说,轻轻地把我扶到床上,“今天是1月21日。”

      我久久只是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医生进来第二次给我做了详细的检查,也再次确定我除了轻微脑震荡外没有任何异常。而我却一副饱受打击地样子靠在窗头,咬着唇,在脑中慢慢梳理着纷乱的思绪。恐慌、疑惑、无助一并袭来,而我能做的,只能是忽略掉它们,因为它们是没用的,没有任何用处。

      终于,我抬起眼帘,一个最不可能也最不愿承认的猜想已然逐渐浮出水面。我不带什么语气地问他:“今年是什么年?”

      “羊年。”再看到我皱眉阴沉的表情后,他才又重新回答,“2003年。”

      ***

      你知道,我怀疑过这是梦。

      但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一个梦这样绵长、清晰和与现实太过相符的。

      在回到过去的第二天,那个撞了我的男子又来了。昨天我在知道了自己身处2003年或就一直处于半呆愣状态,连他什么时候道别、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当然,更无从知道他的名字。

      在神志清醒并认清事实后,在开始考虑一个异常现实的问题:我该怎么办?回去,当然是回去,但我并不知道回去的办法。难道走上街再去找个车撞?我没那么异想天开,而没到迫不得已我不会拿宝贵的生命开玩笑。那么,我出了院后该怎么生活?没有家,没有钱,连户口也没有,没法找工作、没地方住,比乞丐都不如。祈祷别被警察抓住还不算,光是温饱就无法解决。

      当然了,除了乞丐还有个职业是不需要什么户口和文凭的,就是出卖色相和身体。如果摆在我面前的路只剩下这一条,我会毫不犹豫走上街找车撞。

      捂着脸长长叹气,心想从前所看的小说中穿越时空的女主人公为什么从来不像我一样为这些发愁?她们不但能找到一个在原来时空找不到的如意郎君,而且还是幸福贵气一生。

      敲门声响起,我淡淡地应道:“进来。”

      便是昨天那个有着怪异外表,却不让人感到反感和扎眼的男子。金发碧眼,东方人的轮廓和五官——不用说,头发是染的,眼睛是带了彩色隐型眼镜的。

      “好点了吗?”说这话时,表情是一如的淡漠。我想,如果不是他撞了我,加上我昨天表现得太过让人疑惑和担心,他这种人是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医院里,对着一个病号说出这样明明该是关心的话。

      却没有任何关心的成分。

      我点头。

      “医院的饭还好吧。”

      我又点头。

      他仿佛感到了尴尬,但仍是冰块脸一张。

      我忽然很想笑,有那么一丝地觉得,他并不像他外表所表现地那样冷漠。如果他真的冷漠,他是不会来的,只要把钱交了就好。如果真的冷漠,他就算来了也不会说这些话的,还带了这么多色彩鲜艳的水果。

      “坐吧。”我开口,指了下旁边的沙发。这个人应该挺有钱的,让我住那么好的单人病房。

      他也没客气,动作自然地坐下,顺便把水果放到了我床边。

      屋内安静了几秒后,我决定既然回到了过去就要抓住机会知道一些东西,无所谓有用没用,单纯满足心理需要也是好的。这和刻意忽略心中的无助恐慌是有些不同的。圣影乐队现在应该还没解散,并大红大紫着。他们和奶奶也仍然年轻。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见到了他们,见到了奶奶……

      我非常、非常想见。

      “你知道圣影乐队吗?”没可能不知道吧,就算不是歌迷听说也应该听说过的,果然见他点头,虽然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常久、夏瑜、何非、安知灿、张迟陌?”说出早已铭记于心的名字,我又见眼前的男子缓缓点头,神情带着隐约的古怪。这样的表情我已经从他脸上看见过很多次了。我想,在他心中,我定是类似异物的存在。

      但还是迟疑地接着问:“那你……知不知道苏舞?”

      “苏舞?”他竟然皱眉了!而我也在发现他第一次露出人性化的表情时,看见他今天并没有带上蓝色的隐型,露出本色的黑眸……清澈而淡漠,黑白分明。

      我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双眼睛。

      我从没在任何男子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睛。

      就连我生命中唯一的恋人的眼,也是深邃而温柔的,却不清澈也不透明。

      就像第一次看见他冰蓝的眼睛时,在看见他摘去隐型的眼后,我移不开目光,亦是说不出话来。

      但这样的心情,我深信只有自己知道。从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了隐藏好自己的感情,
      在别人眼中我一向是冷漠的,疏离的。久而久之我再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改变成这样,还是本性就是如此。

      是他的话,改变了我吗?让我放弃从前易亲近易欢乐的伪装,露出自己冷漠的本质,还是他伤了我,让我从此就这样发展下去,无论他说的是对是错?

      我不知道。

      是了,现在眼前的这双眼睛,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多么相似的眼。

      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

      久久,他问:“你怎么知道苏舞?”

      我一愣,随即想到奶奶毕竟不是明星,只是常久的女友。看来他们保密措施做的相当不错,事情还未曝光。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所以……咦?那他怎么一副担心的样子,还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他一定是知道的!甚至我可以这样猜想,他认识奶奶、或者他认识圣影乐队的人!

      我心情大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惊讶的表情变得警惕无比,他站起来向我走来,“记者吗?”

      “记者?如果我是记者,我会问这么多问题,说这么多话让自己的身份暴露?”瞟他一眼,不屑。

      “那你是谁?”

      “你呢?”

      “……你不认识我?”

      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自他嘴中冒出,我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他凝视我,若探究若疑惑,最终他说:“我是张迟陌,圣影乐队的成员。”

      我不知第多少次大受刺激。

      ***

      第三天的时候,不出我所料,张迟陌来到医院。

      第一句话就是:“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苏舞?”

      昨天,我含含糊糊把话题岔开,又推拒说我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估计是我苍白的脸色有点说服力,他也没怎么强人所难就离开了。

      但此刻,我实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昨天的好运,尤其在他好像充满魄力的时候。“如果你是问名字,我叫林滟。”表情相当严肃地回答。

      他抱着双臂,冷然地居高临下看着我:“那下一个问题。”打定主意要遏止我要岔开话题的企图。

      “我……苏舞……”我咬唇,暗中翻个白眼,“我是苏舞小学同学的表妹……”关系够远也够详细了吧,反正他根本没法查到这地步。

      他微微睁大眼,似乎正在衡量我这话的可信度。

      我忽然泄气:“算了,那不是真的。”说完后却又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什么是真的?”他又问,清澈的眼眸掠过淡淡的兴味,而我,应该没有看错。

      什么都不是真的。我对自己说。难道让我告诉他我是从五十年后来的,还是苏舞的孙女?正常人不但不会信,还会笑掉大牙。可是……我无法圆谎。不仅是因为问了太多问题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也因为对着这样一对明澄的眼。

      就像镜子,映出撒谎的自己。什么都会被他看穿。

      而我,向来是不说谎的。不是因为人有多诚实正直,在这个时代正直就是愚蠢的代名词。而是我从不需要撒谎,也并不在乎若不去掩盖真相,结果究竟会怎样。

      因此,我是有遗憾的,却不长久。也曾有后悔,但保质期很短。

      那么,现在。我应该怎样做呢?

      一咬牙,我说:“你相信穿越时空这一说吗?”

      “穿越时空?”淡淡地重复,他抚上下颚,“没想过。”

      于是我只好接着说:“那你是怎么开车撞上我的?”

      沉吟半晌,他看着我说:“我超速了。但我确定本来是没人过马路的。”

      “然后?”果然像我想的一样。

      “然后你忽然就出现了,我当然立刻刹车,但你还是倒下了。”试图解释得详细些,但张迟陌显然没有叙述的天分。

      可他的脸上已渐渐染了疑惑、不确定,以及沉思和惊讶的神情。

      “这么说我就是凭空出现的。”语气很平静,我也是平静地看着他,“现在我告诉你,我本来应该是在路上去看圣影乐队的演唱会,而那天是2054年的2月13日。”

      说都已经说了,信不信就是他的事了。心中却多少是希望他信的,也许是因为独自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空间需要一个人分担如此沉重的秘密,也许是因为想到他把我带去见苏舞也不一定,也许只是想让他相信。

      “那你和苏舞的关系?”静默许久,他竟这样问道。

      我轻叹,回答:“我是她的孙女。”

      又是沉默。

      而我发现这沉默让我浑身不舒服起来。正好看见床头上放着我的挎包,于是拿过来把里面所有的东西翻到床上。

      我先拿出记事本,里面的日历正是2054年。

      又拿出护手霜,上面的生产日期是2054年1月2日。

      …………

      他状似平静地看我一件件秀着包里的东西,眼眸逐渐从清澈变得深沉和迷茫。俊朗的眉皱起,他从我那一堆东西中缓缓拿出一沓照片。

      是奶奶和常久的照片。我翻拍了很多张,都在这里。

      这时我才仔细看照片右下角除了年的月日期——2003年5月16日。原来在现在,这张照片也是存在于未来的。

      不知多长时间过去,张迟陌把胶着在照片上的目光移开,正对上我的眼睛。

      我回视,竟开始紧张,思索着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我信。”

      两个字,让我有落泪的冲动。

      他竟是看懂了我的眼神,看懂了我平静表情下隐藏的紧张;他竟是相信了,相信一个被确诊为脑震荡的陌生女人的话。

      我不会让眼泪真的流下来,只是微湿着眼眶,笑着对他说:“谢谢。”

      在我最后收回目光时,他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随后道别,离开。我在以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眼前总会浮现出张迟陌这个多么罕见的笑,也是多么让我震撼的笑。

      ***

      出院后,张迟陌把我带到了他家。

      以黑白色调为主的屋子,三室两厅,相当宽敞。

      踏入屋子的那一瞬间,我多多少少是有犹豫的。可我没有任何选择。莫名其妙地回到过去,遇上一个能相信自己的人,已是多大的幸运,更何况这个人还提供了住处,毫无疑问,应该还有食物供给。

      而他,仿佛也察觉了我的犹豫,冰蓝清澄的眼眸对上我的。

      就这样,即使不说一句话,一句所谓的保证,我相信了他。

      没有什么理由的,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于是,就靠着这样的直觉,我跟着他走进房间,听他说道:“我和常久住在这里。”

      我瞪大眼睛。

      “你很想见他?”

      点头,又摇头:“还是……”不要了吧,毕竟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见常久,或者见到年轻时的奶奶——苏舞。

      “不管你想不想,你都要见。”张迟陌淡淡地说,一边脱下外套。今天他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羽绒外套,里面也是一水黑色的毛衣。

      这个人,和常久,都是相当喜欢黑色。我想到。

      他抬头看了一下表,对我说:“他应该快回来了,也许苏舞也会一起来。待会儿你是要告诉他们实情……?”

      “不!不告诉!”我慌忙摇头。

      张迟陌默默看了我半晌,才又说道:“那我就说你是我表妹了。”

      我缓缓点头,抬眼试图从他眼中搜寻到怀疑或是动摇的神情,但他的眸子,还是一如的清澈。话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说出口:“现在告诉他们,还太早了吧,也太突然了……”

      张迟陌扬眉,却没有回话。

      忽然觉得,在他面前,许多话都变得那样多余。不说什么,他就仿佛全然明白;他不说什么,我竟也能从他清澈的眼眸中或多或少读懂他的想法。心中因这样的思绪而笼上莫名的奇异和欣慰,以及淡淡的欣喜。

      多么奇异——这样的感觉,这样的人,我从未遇见过。即使知道,这也许是“什么”即将发生的前兆。而这所谓的“什么”,就是我躲了也怕了很久的东西。

      正想着,钥匙开锁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女子轻笑和男子的低语,门霍然打开。

      我动作立刻僵硬,手指因紧张微微颤抖,却使劲咬住下唇,告诉自己要冷静镇定。于是将视线坚定地移向门——

      与那张照片上多么相似的两个人……

      当然,如果只是说相貌的相似,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两个人。但给我相似感觉的,是他们眼角、眉目和唇角流露出的幸福喜悦,和两人之间和谐契合之美。甚至比照片上要浓烈许多。

      女子棕红色的长发在身后飞扬,一身夺目的红裙,美丽明艳的面容。唇是娇艳欲滴的嫣红,眼是迷离朦胧的浅棕。年轻时的奶奶的确是美的,不光美在长相,更美在周身流露出的那种自信、吸引别人目光无法移开的气质。

      光彩夺目的女人,从头到尾,奶奶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的手被身旁的男子握着,带点独占的霸道,又点着因爱而特有的怜惜。常久的头发纯黑如墨,比短发稍长,几缕发丝拂过他俊美到了极点的脸庞。但更吸引我注意的,还是他看向奶奶的目光。

      他们在进屋后,便看见坐在沙发上貌似平静的我,天知道我心跳得有多快。但我还是在最初的震撼和紧张过去后,扯出一丝微笑:“你们好。”要多不自然有多不自然。
      然后,我求助地望向一边悠闲地喝着饮料的张迟陌。

      他语气仍是冷冷淡淡:“他是我表妹,林滟。在这住一段时间。”

      “从来没听说你有个表妹。”奶奶秀眉一挑,似笑非笑地走到另一个沙发上坐下,在向我笑着打过招呼后,明媚的大眼盯住张迟陌,“快说,怎么回事?”

      我又是一阵紧张,面上却不动声色。本想故作天真无辜状,才发现自己实在没有扮可爱的天分和经验,只好作罢。

      张迟陌静静地看她:“随便你怎么想。”话毕,奶奶不爽的表情立即告诉我:这样的话,加上这样的表情,实在是欠扁得可以。

      我暗暗想笑。

      常久这时也走过来在奶奶身旁坐下,丝毫不顾忌别人目光地把手大大咧咧地环绕上奶奶的肩,冲我客套地笑道:“你好,我是常久。”

      即使名气已经很大,明明不可能有人不认识他(即使是个来自未来的人),却还是有自我介绍自报姓名的自觉,并且身上并没有惹人厌的傲气和故作姿态。我于是对眼前这个长相太过俊美甚至妖异的男子有了好感,又心想能让奶奶看上的男子必定不同一般。

      奶奶在郁闷张迟陌受挫后转过头冲我小道:“你是叫林滟?”

      我笑着点头。

      “我叫苏舞,是舞蹈的舞。”她很详细地说道,看着我的目光真诚笑容灿烂,“以后要常见面了,请多指教。”

      她伸出右手,我与之相握。

      掌心的温度忽然让我想起奶奶弥留时那冰冷的手心,就这样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我又见到奶奶了,即使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慈祥的老妇,即使时间和我开了那么大的玩笑,我毕竟是又见到我爱的奶奶了。她活生生地在我面前,笑着说着,幸福地和爱人在一起,如此美丽。

      这是奶奶一生中最幸福灿烂的时光啊,纵使后来她将它失去。而我,在这时见到了她,是何其幸运。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笑,忍着眼眶中滚动的泪,无数次在心底喊着:奶奶。

      ***

      晚上奶奶和常久出去吃饭了,号称对美食颇有研究的我也不过是个只会吃却不会做的主儿。于是,同样也是厨意白痴的张迟陌带着我到附近一家餐厅点菜吃。他没做什么掩饰,只是戴着低沿的帽子和墨镜。一路上,不少人即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也没有一个人敢真正确定,并上前拦住他,向他要签名什么的。

      所以总的说来,变装也算成功。

      到了餐厅找到位置坐下,他接过服务生递过的菜单,翻看着问我:“想吃什么?”

      “随便吧。”我边说边打量着餐厅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照片,上面都是这家餐厅的招牌菜和相关介绍。竟没有一个我曾吃过或听说过的。

      毕竟吗,这是在五十年前。又一次清楚地认清自己所在的现实,我轻叹出一口气。

      张迟陌却察觉到了,抬眼望向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勉强笑着摇头,虽然遇见了奶奶是多么幸福和幸运的事,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还是怎么回去的问题。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真回不去了会怎么样,我也真的无法想象在这个时代里终老一生会怎样。

      而张迟陌,从他眼中,我看出,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利落地点了几个菜后,他把菜单还给服务生,我们就陷入沉默。

      两个性冷切都寡言的人碰到一起,这样的气氛也是必然的吧。可是,向来习惯了和别人沉默的我,居然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后来他抬起恢复了本色的黑白分明、清澈的眼,欲言又止地仿佛想说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我忍不住开口,尽量让语气自然平稳一些。

      他于是不再犹豫:“你曾说过,来到这里之前,你是要去看圣影乐队的演唱会?”

      “是啊。”

      “也就是说……五十年后,圣影乐队依然还在?”他原本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眸染上一抹光彩,那是蕴涵着无限希望和喜悦的眼神,也似蕴涵着无限梦想。

      我愣愣地看着苍白的脸颊已然明朗起的张迟陌,他的嘴角也好像扬起微笑的弧度。原本过于冷峻的脸的轮廓渐渐柔和起来,笼上无比耀眼的光芒。

      有梦想的人,才是最真实的人。而这样的张迟陌,是不是才是真正的他?

      可是啊可是……我低头苦涩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希望圣影乐队能存在到什么时候?”

      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但张迟陌还是回答道:“到我们死。永远。”他的声音清冷却坚定,不带什么感情却又仿佛已融入他最深切的感情。我低着头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但我依然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笑容必定又深了,眼眸必定又亮了。这是他的梦想啊,多么执著、多么坚定、又多么美好的梦想。

      注定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我的心,一丝丝地被酸涩和悲哀包围。

      如果,如果我告诉他,还有一年,圣影就要解散了。还有一年,他的梦想,就要到尽头了。还有一年……还有一年……五十年后的那个演唱会,只不过是个约定,亦也只是一个梦,一个还没有结果的梦,一个因奶奶的死已经无法圆满的梦。那他的眼,还会这样明亮清澄吗?他的笑,还会这样虽淡却真挚吗?他的心,还会这样坚定而时刻充满希望吗?

      我最终看向他,微笑着轻松地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如果圣影乐队不再了,哪里还有什么演唱会?”

      然后,我看见他唇角的笑。只是很浅淡微笑,形状优美的唇上扬起微微的弧度,却是那样真实深刻的笑,带着纯粹的快乐。

      就算是为了这个,这样一个表情,一个笑,我不后悔撒了谎。

      我很少撒谎,因为从不需要撒谎,也并不在乎若不去掩盖真相,结果究竟会怎样。
      可是,现在我在乎了。

      却是为了一个认识不过几天,还算陌生的男子。一个生活在五十年前的男子,一个平素对什么都漠然,却对自己梦想无比执著而充满希望的男子。

      一个让我感到心痛的男子。

      即使知道,不久以后,他会明白我骗了他,他的梦想无法实现,他会怨恨我。

      自己就这样掉进时间编织的网,掉进五十年前的那个时空。有什么要发生了,有什么已经发生了,而这些,我都是无法改变的。张迟陌素淡的笑,英俊的脸,从此深深印于我内心深处,也许只是同情,也许就是爱。这就是所谓的命运,还是他们说的那根系于手指末端那细细长长却容易断裂的红线?这样的爱情,从一开始就被打上注定无果的烙印。

      如果我最后回到了属于我的时空,这一切就会烟消云散吗?不,不会的,如果回去,我也不是原来的我了,世界之于我也不是原来的世界了。爱情没有所谓的永恒,但记忆会成为可怕的永恒,一年年缠绕着,挥之不去,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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