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七章 法篇 第一节 焚心火 ...

  •   马车停了下来。
      罗元方挑帘向车外看了看,松了口气道:“六郎,我们到留守府了。”
      帘外,留守府的后门已经在望。
      杨重艰难地吸着气,尽量用最小的移动一点点地撑坐起来,抬头看到罗元方那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受伤的是自己,怎么倒像是罗元方更加紧张些似的。
      之所以觉得哭笑不得,是因为杨重自觉和罗元方之间本也谈不上什么深切的情义,更遑论忠诚。何况,一个杨安,一个阿布,早已让杨重对忠诚二字只余淡漠,不敢再有任何妄想了。
      罗元方看到杨重动作艰难,移过来伸手扶了一把。杨重犹豫了一下,用手指了指他身后的苏卢剑,罗元方就拿起苏卢剑交到他手里。杨重缓缓屈起手指来,终于把苏卢剑的皮鞘握在了手里,可是罗元方的手一松开,他的手腕就无力地向下一沉,重重地落在了身下的木板上。
      罗元方还想要替他把苏卢剑重新扣回到手臂上去,杨重却摇了摇头,向罗元方笑笑道:“你拿着吧。”
      车外有人唤了一声:“大人。”
      罗元方望向杨重。
      杨重知道他的意思,却没有回答,先低头看了看自己。
      身上的衣袍又脏又皱,实在是不成样子。
      像他这样一个注重仪表的人,要在别人面前暴露出疲弱肮脏的伤病模样,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哪怕那些人只是些不相干的护卫和下人。如果他不是实在没有力气动弹,此刻每一分精神都要用来对抗胸前那道创伤的灼烧,就连罗元方也早被他赶下车去了。
      除此以外,杨重还发现身体上的虚脱感丝毫没有好转。他的四肢虽然可以做小幅的移动,但却没有任何协调性。如果此刻下车去,大概连站都站不稳,更不可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到西院去了,虽然那不过就是几十步的距离。
      他有些无奈地想,总不见得让人拆了留守府的后门,把马车直接赶进西院吧。
      杨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恐怕只能让人抬回西院去了,但以他的傲气,却不容许这种可怜巴巴的要求从他自己嘴里提出来。望着身边这个老实有余、体贴不足的罗元方,杨重突然开始有些怀念杨安。如果换做是杨安,一切大概早已安排得妥妥贴贴,不用等到来让他为难。
      这就是他的无奈,也是他的悲哀。
      罗元方还在望着他,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杨重暗自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让他们把车门拆下来,再垫些什么软东西吧。我要运功,不能走动,先把我抬到法公那里再说。”
      罗元方觉得有些凄惨。
      杨重那个如剑出鞘般犀利的背影给他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可现在却连走两步都做不到了。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还是无言地点了点头,转身掀高了车帘。
      罗元方正要下车,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肩膀。他有些惊讶地回头一看,杨重已经扶着车壁靠了过来,一面强自压抑地喘息着,一面眉头深锁地注视着车帘外的什么地方。
      罗元方也顺着杨重的目光望去,落入眼中的是留守府的后门。
      门口没有卫兵。府中之人大多都到花魁大选去了,那些卫兵可能也去躲懒了,门前显得很冷清。
      杨重又看了几眼,侧身靠到了罗元方背后的车壁上,突然道:“元方让那些仪仗、护卫和车夫都先走吧。让他们别走后门,要回府的走其他各门,不回府的就散了吧。”说完这两句话后,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气息有些散乱,似乎已经不堪其负。
      罗元方应了一声,下车来向等候在车边的护卫说了杨重的意思。直等到人都散尽,他再次确定四下已经无人,这才回到车前,低低地唤了一声:“六郎,人都走了。”
      车里传来一阵轻咳,杨重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元方会驾车吗?”
      罗元方点头道:“会。”
      杨重在车里轻轻地吁了口气道:“那就麻烦元方做一趟车夫,我们围着留守府的院墙慢慢地走一圈吧。”
      杨重的话越来越让罗元方琢磨不透,所以他干脆就什么都不去想,侧身坐上车夫的位置,拉动缰绳,让马车又慢慢地移动起来。
      车走得很慢,杨重伸手挑起车帘向外张望着。才走了不过十几丈的距离,他的手臂就已经酸软无比,只能低垂下来,任由车帘轻轻地阖了下来。杨重向自己身旁看了看,用另一只手拿过一个靠枕来,塞到了车帘下。絮了夹棉的车帘有些笨重,兀自拍打在靠枕上,露出了一条能让杨重看到外面的缝隙。
      缝隙外是千篇一律的黄土硬地,还有留守府的乌瓦粉墙。
      每经过一道院门时,杨重都会很仔细地看一看,在经过留守府的正面时,他甚至还让罗元方把车远远地停了下来,从几丈外打量着那道深广的门庭。中门前站立着几个挺胸叠肚的卫兵,看见停下的是留守府的马车,只是略带怀疑地看了两眼,没有上来交涉,所以杨重很从容地观察了好一会儿。直到杨重说了声“走吧”,罗元方才又开始控马慢行起来。
      留守府虽然占地极广,但终究也有走完的时候,后门又已在望。
      杨重微闭双眼,回想着途经的方位,心中已经完全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对的。
      皇城脚下的东都留守府建造得中规中矩,墙内院落纵横,楼阁也檐角参差,但整体上大的布局却是一个丝毫不爽的纵长方形,正前方的中门就座落在这个纵长方形的南北中轴线上,两边的侧门也各自处于东西轴线的两端,惟独只有眼前这道后门,却从轴线上偏离了将近十数丈的距离。
      其实就连杨重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望着留守府的后门时心里会毫无道理地察觉到这种相对整个宏大的建筑来说相当细微的差别,或许这只能归结为凭空而来的直觉。那道门给他一种需要探究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早晨离开这里时所没有的。
      门当然不会自己移动。
      杨重望着那扇却偏偏移动了的门,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如果杨重没有看错,移动的不是门,而是人的视觉和感知。或者应该说,是被欺骗了的视觉和感知。
      所以这是一个境,一种幻觉,一片战场。
      此地会出现结境,杨重并不感到惊奇,因为这里本就是他为法公和叶静能所选定的战场。
      事情其实还是跟窦案有关。
      窦案的源头来自顺天皇后的内宫,而叶静能则是顺天皇后的宠臣。按照太平公主透露的隐秘,皇后宫中如果正在进行着某种术法演练,号称有玄微之能的叶神仙绝对该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角色。
      对于叶静能会离开西京直下洛阳的原因,杨重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实际上,他在离京之前就已透过巧妙安排的渠道在朝野的潜流中发送出一个半真半假的讯息。就在中廷察觉到杨重正在暗中调查宫廷琐事的时候,有一个消息在范围不大的一些人群中渐渐传开。人们说,大理寺少卿杨重已经掌握到某种证据,窦无梁一案的真相可能因为这个新出现的证据而最终大白于天下。有人说,那是窦无梁的一份亲笔供词,指称其所作所为另有幕后指使;也有人说,那是某个被杀害的女子在死前寄给他人的一封信;更有一些消息灵通之人在传说,那是一件宫中流失的东西,据说是一幅锦绣的残片。而杨重本人则对所有这些猜测不置一词,讳莫如深。
      叶静能追来洛阳,正是为了那所谓的证据。
      他早早地在燕子居落脚,日夜窥探,恐怕早已等得寝食难安,彻夜不眠了。
      岛夷刺杀行动失败以后,杨重能够感觉到法公身上散发出来的压力已经越来越巨大,他虽然依然和颜悦色,依然声称会给他时间,让他考虑,但杨重知道,某些事法公已经在做了。其中有一些,是以杨重本性中相当宽忍的性格也完全无法接受的。但他手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可以去对付法公,所以杨重在见到法公回来的那一刻就马上想到了叶静能。
      叶法有宿仇,但当此之时,他们两人都不会轻易地因为挑衅对方而各自的破坏大局。为了能够引发这场大战,杨重在挑拨法公时用的语言,挑拨叶静能时用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就像罗元方说的那样,杨重特意让他散布的那些消息其实非常苍白无力,甚至可以说,是在把一个明显的陷阱毫不遮掩地暴露到人们的眼前。因此,罗元方才会怀疑杨重布置在花船上的那个捕窦之局究竟能不能起到什么效用。
      但那只是罗元方的想法,因为他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可谓毫不知情。
      匆匆而来,又匆匆地要赶回西京,杨重的这种漫不经心落在叶静能那样的有心人眼里,意味就大不一样了。故意的粗疏可以解释为杨重确实已经把握到事实的真相,欲盖弥彰的布局不正说明他根本无意逮捕窦无梁吗。
      而且,在短短的两天时间内剧变丛生。发生豆儿的血案,送走陈轻晗,急切地搬入留守府,杨重无处不在暗示叶静能,他的身边潜流涌动,黑暗中埋藏着深切的危机。这些事情都不在他原先的计划之中,但杨重本身就是一个借势的高手,他想要籍此暗示的无非就是一点:也许那种证据确实存在着,而且希望得到它的,也不只是他叶静能一个人而已。
      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杨重独独把功力最深厚的法公留下守卫留守府的西院,其本身当然也是一种暗示。不管是出于彼此的痛恨积怨,还是考虑到力量最强大的地方往往就是秘密隐藏最深的地方,叶静能都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一定会到这里来。只要他来,两人之间的这场大战就无可避免。
      这场战斗最终谁胜谁负都不重要,在这局棋中,他们都是必须消失的棋子。
      但不管杨重曾经如何猜想这一战的结果,他都没想到会当门遇到了一个结境。
      境还在,也许战斗尚未结束。
      也可能战斗已经结束,而获胜的那一方正像一头潜伏的黄雀一般,张口等待着他这只螳螂。无论胜的是谁,现在要想杀他,都易如反掌。
      所以杨重犹豫。
      就在他犹豫是不是要退走的时候,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一朵蓝色的火花突然穿窗而入,扑向杨重的身体。
      罗元方也听到了那声冷笑。他猛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但却没有看到人影,只在目光的余角中瞥见一抹幽蓝色的光。前面的马突然失惊,撒开四蹄就拖着马车向前疾奔。罗元方大惊失色,赶紧用尽全力,死死地挽住缰绳,却根本止不住奔马的疾驰。
      他听到身后发出一记闷响,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罗元方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一股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勇气让他一把勒住了马缰,将身前的马勒得几乎人立起来,翻起的马唇上泛起了唾沫,终于在奔出百余丈的距离后委屈不甘地停了下来。
      罗元方抹了一把汗,跳下御者的座位,向后奔去。
      他一把拉开车门,“呼”的一声,从车帘背后卷来一片幽蓝色的火焰。火花吞吐着高高低低的蓝色火苗,探动着焰舌,几乎擦着罗元方的鬓角烧了过去。罗元方瞪着飞扑而去的火焰,惊得目瞪口呆。妖光过处,棉质的车帘竟然丝毫没有被焚烧过的迹象,被火舌舔噬过的车门上也没有任何火烧后应该留下的黑线。那缕火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消失在空气中。
      远处有一个暗哑的声音向他吼道:“闪开!”
      罗元方掉头向那边望去,只见杨重坐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身体下面是一块的暗红色的木板,好像正是马车的底板。他的手里捏着罗元方留在马车上的苏卢剑,出鞘的金色短剑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剑尖触地,剑身在微微地颤抖着。
      就在杨重面前不远的地方,一道火焰像吐信长蛇一般正笔直地朝他扑去。
      幽蓝色的火扭动着,扭动着的火苗就像袒露着肚脐的西域舞娘,一面散发出透露着死亡气息的诱惑,一面不留痕迹地沿着某种肉眼难辨的轨道前行,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罗元方此时才看清杨重身上的惨烈情况。他的一只手无力地搁在苏卢剑的剑柄上,完全是靠着剑尖微微插入地面的宝剑支撑才能保持着坐的姿势,另一只手却在飞快地弹动着手指,指尖鲜血长流。他在弹洒着自己的鲜血,鲜血跌落到火苗中的时候会发出一声爆响,然后火焰就变得透明一些。
      火焰似乎是有灵性的,知道畏惧,在被血珠撞击后就会稍稍改变蜿蜒的方向。
      杨重指尖的血很快凝结起来,他就毫不犹豫地伸手再在苏卢剑的剑锋上一割,另一个手指上立刻出现另一条鲜血长流的伤口。如此反复着,他的整个手掌都已经变得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诡异的火焰终于开始溃退,从杨重面前飞快地逃离,眼看就要熄灭。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冷哼,已经随着风尘即将飘散的火焰猛然又张扬地燃烧起来。杨重扶剑的手明显地一抖,深深一皱眉,喉头艰难地滚动着,嘴角边无声地渗出一道血线。
      罗元方飞奔到他身边,一面大声问:“我的血行不行?”一面拉起袖子就要把自己的手臂向苏卢剑上划去。
      杨重手一歪,不等罗元方的手臂撞上剑锋,苏卢剑已经横倒在地,他的身体也随着向侧面跌倒。倒地之前,他对罗元方无力地笑了笑,道:“元方快走吧。法公败了,我也败了。”
      罗元方急出了一身冷汗,三下两下地褪下身上的夹袄,突然挺身而起,要用袄子盖向火焰。杨重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了就要合身扑上的罗元方,摇头惨笑道:“这是焚心火!是巫门修炼的至高真火,出自巫神三昧,灼烧的是有灵之物的灵魂,你扑不灭它的。趁它现在的目标还只是我,你快走!”
      罗元方摇头大叫一声:“我不走!”伸手拾起了地上的苏卢剑。他把苏卢剑紧紧地握在掌心里,金属的剑锷磨擦着他手心的皮肤,因为太用力,甚至变得有些刺痛了。罗元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怎样才抵御那蓝色妖火的攻击,他只知道自己不会走。
      他没有想别的,只是觉得如果就这么走了,自己这一辈子就再也不会安心。
      与其那样活着,还不如这样死去。
      杨重盯着罗元方看了一眼,突然笑了笑,点头道:“那好,那就一起死吧。”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两眼中射出无法逼视的耀眼精光,猛地张嘴吐出一口黑血。罗元方见状又惊又急,正要伸手去扶他,杨重却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把罗元方托起,将他的身体远远抛向百丈开外的马车。罗元方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胸口已经撞在了马背上。苏卢剑像是被人遥控着一样,一下划断了套在马身上的缰索,拉车的枣红马吃痛之下,拼命地跑了起来,落在马背上的罗元方除了死命地紧紧抱住马颈,连回头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杨重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难得的做了一件蠢事。为了让罗元方能够割断套马的缰索,他让罗元方带走了苏卢剑。这样一来,他已经变得手无寸铁,连傍身的兵器都已经失去。
      不过这件蠢事,他却做得很开心,所以他还能笑得出来。
      然后他一整面容,全不顾已经扑近到脚边的焚心火,犀利的目光投注在街边屋檐上。他的目光绝然地在屋脊上跳动着,空中先是传来一声惊呼,然后檐头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一个身穿道袍的人影沿着倾斜的屋脊跌落瓦面,发出了“啊”的一声痛呼。
      杨重脚边的火焰此时骤然分成两道,新分出的一片火焰转向朝那个摔落在地的人飞扑过去,很快就燃烧起来。弓成了一团的身躯在火焰的吞噬下不断地抽搐着,尖叫着,道袍下裸露出的肢体开始变得焦黑,而且还在渐渐萎缩。不一会儿,那人的肢体不再抽动,空荡荡的道袍下遮掩着的躯干也变成了小小的一坨,面貌五官都已经在火焰的舔蚀下磨灭殆尽。火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透明,终于化作一道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杨重默默地凝视着整个过程,直到那人化做灰烬时,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悸,脚边的火焰又茂盛起来。
      他知道,自己用血巫术骤然提升的功力已经消耗殆尽,这种以自残为代价的法术向来都不能持久,只是想不到焚心火竟厉害至此,纵然施术者自身已经在反噬之下灰飞烟灭,火焰的攻势却依然不减。
      既然连摧毁施术者都不能化解焚心火,杨重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别的机会,必须面对死亡了。
      那种譬如炼狱的噬心之痛,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
      他懒懒地想着,散去全身的功力,正要摔倒下去,耳边突然响过一阵劲风。
      那些幽蓝色的火焰在猛烈劲风的压迫下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闪了一闪,颜色变得有些透明,再闪了一闪,就熄灭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七章 法篇 第一节 焚心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