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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三章 断篇 第五节 叶祭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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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元方站在景字号上房的门口,百无聊赖地等着杨重主仆回来。
屋子里的香气太重,罗元方实在是呆不住了。而且他看得出来,杨安刚才显然是有所隐瞒,这让罗元方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更想到外头透口气。要不是眼前的这件案子扑朔迷离,他又对那位大理寺的杨少卿心怀好奇,依着罗元方平日的个性,可能早就拂袖而去了。
从罗元方站的地方,可以俯瞰西进四间上房所共用的那个小天井,四道楼梯也尽在眼前。西进这“既景乃冈”四号上房,两间并排在北,一间在西,另一间在东,各有一道楼梯,合总汇聚在天井处。穿过天井,就是南面的中庭。景字号上房是左首的第二间,坐北面南,与一旁的既字号上房正成直角。头一间的既字号和末一间的冈字号上房如果是都开着窗的话,从那里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到景字号房门前的景象。
罗元方凭栏眺望,相距较近的既字号房门户紧闭,不知里面是不是有住客,单从外面倒看不出有人的迹象。另一边稍远的冈字号房却时有人声传来,楼上客室的窗户只是虚掩,缝隙中隐约能见到人影移动,不过因为离得远了些,所以看得不是很真切。
楼下的下人居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头发有些蓬乱的女子从楼梯的阴影中冲了出来,直跑到天井中间,一下子躺倒在地上翻滚哭叫起来。她身后跟着两个衙役,面面相觑地走近了些,却双双在距离那女子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罗元方不觉有些奇怪。从那女子的衣饰来看,她应该是个粗使的婢女。那两个衙役都是法曹使老了的人,虽然不过是些小吏,但也一个个像油里浸过的泥鳅一样滑不留手。此女若是犯人就该立即动手抓人,不是犯人而是苦主就该上前好言相慰,总没就这么扎着手傻站在一旁发呆的道理。
罗元方刚要抬脚下楼去问个究竟,杨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中庭的檐下。
一个衙役看见杨重,连忙上前施礼道:“杨大人,屈司法请大人过去一下。”
杨重顺着衙役手指的方向往冈字号上房望了一眼,先转身对楼上的罗元方招了招手,又向那衙役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衙役大概刚才也听到过杨重对“趁案打劫”必要重办的狠话,见问连忙不迭地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冈字号房客人的一个傻丫头。小的们只是叫她去问话,她死赖着不去,也不肯说话。老胡只不过拉了她一把,她就跑到这里来嚎丧了。屈大人关照过,在这里讯问都是用请字的,又不好动强,所以小的们也拿她没有办法。”
罗元方此刻已经下楼来到杨重的身后,闻言哂道:“刘头儿,既然只是个傻丫头,那就不要问了,且随她去吧。看这样子,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姓刘的衙役应道:“罗先生你不知道,听店伙讲,这一房的客人已经在此住了好几天,人人都知道这个傻丫头,整天就只是坐在楼梯下头发呆,什么也不干,哪儿也不去。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说不定她就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所以屈大人吩咐了,一定要想办法问出点什么来。”
罗元方笑道:“这样的傻子,就是让你问出话来,也不知道能有几分准哪。”
刘头儿赔笑道:“罗先生,要照小的们说啊,傻子的话倒越不会是谎话。”
“先不必问了,赶紧把人劝回去。这个样子成何体统?”杨重淡淡地说了一句,头也不回地举步就向冈字号上房走去,一面说:“罗先生,你跟我一起去见见屈司法。”
罗元方把刚才就要出口反驳的话咽进肚子里,赶紧两步追到了杨重的身后。刚到楼梯口,就听到冈字号房内有人怒气冲冲地大喝道:“不行!大理寺怎么了?就算他杨六来了,我也是这句话!”
罗元方曾听杨安叫杨重做“六郎”,知道那人所谓的“杨六”说的恐怕就是自己身前的这位杨大人,再听那人的语气甚是倨傲,肆无忌惮地似乎连大理寺都不放在眼里,不禁有些担心地向杨重望去。
杨重脸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快,嘴角边还勾起了点笑意,一面悠然拾阶而上,一面扬声笑道:“是什么事惹得叶大祭酒如此生气?莫非是怪罪杨六不知道跟祭酒大人做了邻居,没有早来致意问好?”
房内的人哼了一声,快步撞开房门走了出来。罗元方先前听他的声音十分洪亮,本以为会是一个伟丈夫,谁知道走出来的这个人竟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胖子,虽然快步如风,但却因为又矮又胖,看起来倒像是个急滚出来的球。
“杨六,你不用这么假惺惺地讨好卖乖,话净挑好听的说。谁不知道你那两片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号称起倒尸、肉白骨。我叶静能虽与你二哥论交,跟你杨六却没什么交情。这里又不是你大理寺狱,本老爷住在这里也用不着跟你杨六打招呼。”那胖子正气冲冲地说着,忽然看见楼下天井里还在踢腾哭闹的使女和那两个衙役,脸上勃然做怒道:“这是干什么?难道本老爷的使女也犯了□□罪了不成?”
杨重对这些指桑骂槐的话似乎充耳不闻,脸上仍带着笑,脚下的步子也还是很悠闲,一步一步地沿阶而上,施施然地走到那胖子面前拱手为礼道:“静能兄不要动气。这些都是洛州法曹的官吏,只因出了杀人血案,所以才各自循章办差,跟大理寺原也扯不上什么关系。便是小弟在此,也不过是屈司法案下的一个人证而已。”
叶静能戟指着杨重的脸冷笑道:“少来这一套,本老爷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有你杨六在这儿,这群黑脚的东西还不都是你的狗。”
屈铮本是跟在叶静能身后从房中出来,叶静能撞开的房门几乎就摔在了他的脸上,因为这样滞了一滞,等他走到平台上时,叶静能早已经口没遮拦地说了起来。本来屈铮正在挥手让衙役们退下,还想过来赔上两句好话,此刻听叶静能说得如此难听,意思里连自己也被一棍子扫了进去,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一袖手就错步站到了一边。
杨重还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道:“静能兄言重了。我们这些人也不过都是在勤劳王事,能做一条忠心不二的狗,倒也算是为人臣者的本色。”说着,转向屈铮道:“屈大人讯问得如何了?”
屈铮阴郁地看了叶静能一眼,忍住气,一本正经地答道:“店中的奴仆执事和店东都已讯问完毕了。西进上房中,乃字号房没有住客,既字号房中只一个单身男客带着一个书童,也都问过了,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店中也没见过什么陌生的面孔。”
杨重笑着向叶静能拱手道:“静能兄仆从众多,说不定能提供些破案的重要线索,小弟的这件案子,还要请静能兄看在家兄的面子上助以一臂之力。”
叶静能闻言面色一沉,像只□□似的鼓了半天腮帮子,终于勉强地挤出几句交代敷衍的话来,冷冷道:“昨夜本老爷大宴宾客,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不醒人事,恐怕帮不上你杨少卿什么忙。”
随在杨重身后的罗元方早已忍不住了,眉头一轩,插进来道:“老爷大宴宾客,怎么连奴仆也都喝醉了?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叶静能向罗元方瞪了一眼,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本老爷家里的规矩也轮得到你来管?”
罗元方踏前一步,正待凛然开口,杨重已经抢先答道:“罗先生是小弟的幕宾,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就由杨六给祭酒大人赔罪了。”
罗元方一愣,回视杨重。
杨重微微一笑,仍向叶静能委婉地道:“静能兄昨夜既是酣然大醉,恐怕现在尚未酒醒,小弟还是不妨碍祭酒大人做元龙高卧了,只需向这个小姑娘问几话,不知静能兄意下如何?”
叶静能冷哼一声,也不再瞧罗元方一眼,径自说道:“这丫头是个天聋地哑的傻子,杨少卿要是能叫她开口,那你就是活神仙了。我劝你不必浪费时间,还是上别处找你的线索去吧。”说完也不等杨重、屈铮回应,草草一拱手,转身就回房去了。
房内传出一声假咳,立刻跑出两个叶府的家仆,一溜小跑地下了楼,从地上搀起那个傻丫头,二话不说就转回下人房中。这一回更干脆连房门都紧紧地关上了。
一个衙役见屈铮转身下楼,忙迎上来道:“这位叶大人也太蛮不讲理了。我和刘头儿前脚进他的门,后脚就被骂了出来。依小人看啊,他那房里还不知道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刘头儿偷看了一眼屈铮的脸色,急忙喝道:“老胡,瞎说些什么!”
杨重见屈铮脸上仍有不豫之色,叹了口气,安慰道:“屈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打狗不也还得看主人吗?”
杨重的这句话,衙役们听不明白,罗元方是个野士所以也不懂,屈铮却深知个中滋味。这一位国子祭酒叶大人以神仙妖妄媚上得宠,跟秦始皇时的徐福和汉武帝时的栾大是同一类的人物。羽衣入朝,狂妄不羁,虽然屡次遭到御史弹劾,但当今圣人从来都是一笑了之,并不降罪。如今不但被圣人信重,而且顺天皇后也对他宠信有加,所以就连杨大人都要隐忍,自己这样一个粟豆般的小官哪里敢去得罪他啊。
屈铮苦笑着没有接腔,罗元方却忍不住问:“杨大人为何要对此人如此忍让?听老胡这么说,他那房中说不定真有什么违禁的东西,所以才这么虚张声势,咱们不如就冲进去查一查。”
屈铮回头狠狠地瞪了那姓胡的衙役一眼,先斥退了他。因为罗元方一直跟在杨重身边,杨重方才又亲口说过罗元方已经是他的幕宾,所以屈铮对罗元方的态度也客气了起来,将他拉过一边低声摇头道:“罗先生,你不要被这些没用的家伙迷惑了。他那是刚才被人骂得狠了,出不了恶气,有意挑唆着上官寻事哪。祭酒大人的行馆哪是随便就能搜检的。”
罗元方不知道屈铮如此小心翼翼的理由,但也明白他是好意,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这位祭酒大人到底是什么人?”
杨重在旁听到,笑着道:“他是个神仙。”
屈铮和罗元方都沉默了下来。屈铮是不愿多话,罗元方则是觉得杨重的话里另有深意,所以在埋头思索,连脚下的步子都不觉慢了下来。
“屈大人,罗先生,二位随我到前头坐一坐如何?”杨重举步领先走向中庭。那里有一间净室,是店东特意收拾出来给杨重和陈轻晗暂时休息用的,偏处一角,相当幽静,此时已经人去室空。
杨重率先进门,边落座边向屈铮道:“罗先生在验看尸体时发现了两个疑点,正要请屈司法一起来参详参详。”
罗元方见屈铮谦逊了几声“不敢当”后也把目光投向自己,便将先前告诉杨重的话又说了一遍。这是他第二遍说起这些发现和判断,思路更加清晰,分析也更有条理。
屈铮听得不住地点头,思忖了一下,拂髯道:“罗先生的观察体微发幽,既然知道死亡时间在早膳以后,下官可命衙役针对膳后这段时间再做功夫。诺大一个燕子居,人多眼杂,虽然西进上房这边要相对安静一些,不过人来熙往,仆婢奔走不休,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可循。”
杨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向罗元方道:“罗先生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罗元方见问,仔细地又想了想,道:“我查看过这里的窗户,紧闭以后甚为严密,从外无法打开,要从外关上也关不到那么严丝合缝。大人来时既然是门户紧闭,那贼人就只有从门口楼梯出入一途,从既字号和冈字号房应该都能看得见。冈字号房的祭酒大人就不去提他了,还有既字号房的那一对主仆,大人何不再细加查问?”
屈铮望向杨重,杨重点头道:“既如此,有劳屈大人差人将那对主仆请过来叙话,再把为西进各房送早膳的店伙也寻来,我有话要问。”
屈铮召来衙役吩咐了一番,又向罗元方详问了几句勘察细节,突闻衙役来报,说既字号房中空无一人,那对主仆据说已经离店向东去了。屈铮惊得一下子站起来道:“此时逃逸,必定与贼犯勾通,下官这就安排人手追捕此人。”
杨重沉吟着问道:“可知此人的姓名?”
屈铮苦笑道:“说是名叫宁嘉勖,不过此人若与贼犯一伙,多半用的是个假名。”
“宁嘉勖?想不到他竟然在洛阳。”杨重怔了一怔,对屈铮摆手道:“屈大人不必派人去追了,此人原是永和县丞,因太子谋逆案被贬为兴平丞,也难怪他不愿意见我。”
屈铮正唯唯坐下,衙役已将一名店伙带了进来,命他在角落里跪下。
杨重看了一眼,温和地笑着问道:“你就是伺候西进上房的伙计吗?昨天我见到的不是你,是个长得挺英俊的年轻小伙子。”
店伙伏在地上叩了个头道:“回大人,您说的那是马秦客。他因为生得好,打小就时常往娼门里去混。昨夜又偷偷遛了个没影,到今早还不见回来,所以东家就叫我来伺候西进的既字号房和冈字号房早膳,并不曾耽误。”
屈铮厉声喝道:“你胡说!分明你也往这景字号房中送了早膳,为何却故意漏过不提,再有欺瞒,小心皮肉受苦。”
店伙瑟瑟发抖,连连磕头道:“屈大人冤枉小的了。实在是景字号房的姑娘关照下来,说她家娘子不吃旁人做的东西,店中的膳食一律不必送去,所以昨夜的晚饭和今天的早膳都没有准备景字号房的。大人不信,可以寻厨房的伙夫和东家来问。”
屈铮掉头望向杨重。杨重微微一愣,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摇头道:“县主吃长斋,我和她们并不共食。”
屈铮点了点头,向那店伙喝道:“此事还有待本官查实,你先下去吧。”待衙役将店伙引出门外,直下到天井,屈铮方转向杨重道:“下官觉得这个叫做马秦客的伙计着实可疑。既好色,又突然失踪,且在这里伺候过,会不会和窦无梁有什么首尾?”
杨重略一思索,起身拱手道:“此事便有劳屈大人了,一是加派人手查找马秦客的下落,二是要各坊里正报备陌生人口,双管齐下,压力之下相信贼犯必会有些异动。”
屈铮也起身回礼道:“追查马秦客的下落本是下官分内之事,不用杨少卿吩咐,下官这就立刻去办。至于叫各坊里正报备人口,却怕有些为难。因为上元节的关系,今夜城中又不宵禁,官民杂处,下官也只能勉力为之,倘有不到之处,还望杨大人能够见谅。”说着,再谦逊了几句,招呼衙役离栈而去。
送屈铮离去后,杨重又坐回到刚才的位子上,朝罗元方坐的方向看了一眼。罗元方在陈述完验尸结果后一直没有说话,十分难得地安静了下来。看到他眼中那点精瞳闪动着光芒就知道他正在思考,这让杨重觉得很欣慰。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判断者,光能体察细微是不够的,还要能够在分析的基础上进行综合,继而站到一个比事实更高的高度上来进行反思。罗元方现在正从“查”的境界上升到“思”的境界,只要能恒静下来,一定能有长足的进步。杨重对自己的眼光有些得意,眼前这个罗元方就是一块璞玉,而且他身上还有功名,加以时日,成就应该还在杨安之上。
罗元方见杨重微笑地望着自己,低了低头,旋即又慨然地抬起头迎着杨重的目光,问道:“大人方才为何要对叶祭酒说我是您的幕宾?”
“就算是对着神仙,我们这些凡人也大可不必过于自辱,罗先生以为然否?”
以一个小小的记名仵作身份那样地质问国子祭酒,此事也只有罗元方这种初生牛犊做得出,倘若认真以上下尊卑论的话,罗元方定会遭到叶静能的羞辱。所以杨重的话中虽带着三分玩笑,罗元方却听得心中一暖,离座下拜道:“请大人称我做元方吧。如蒙不弃,元方愿追随大人左右。”
杨重笑了笑,先受了罗元方这一拜,又欠身道:“元方请起吧,你以后也不须称我做大人,还是跟杨安他们一样,叫我六郎吧。我听说元方家中还有药铺的生意需要打理,若要跟我去西京,你能走得开吗?”
罗元方满不在乎地摇头道:“我在家中也是个混吃的闲人,除了有奇怪的疾病伤痛替人看上一看外,平日并不在铺中勾当。”
杨重微笑颔首道:“如此甚好。回西京后,某保元方到大理寺任主簿,眼下只能委屈元方做个闲散宾客了。”
大理寺主簿是从七品上的官秩,比屈铮这个洛州司法参军事还要高上半阶,所以罗元方闻言立刻起身拜谢。在他眼中,此刻的杨重又变回了天津桥畔初遇的那个杨大人,温文尔雅,平和谦恭,身上有一种折人的风度。主从名分既定,加上气氛大为宽松,罗元方忍不住向杨重道:“六郎,元方心中有几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重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但讲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