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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章 断篇 第二节 落梅花 ...

  •   车帘微微一掀随即放下,从那辆精致的马车中走下来一个身穿紫袍的青年,修长微圆的脸庞,微微有些上翘的唇上留着短髭,顾盼间虽然神色平和,却自然有一股傲然的威仪。那人微笑着上下打量了罗元方两眼,转向屈铮叹道:“屈司法,想不到你洛州法曹竟有这样的人物。这位先生请教尊姓大名?”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罗元方说的。
      罗元方见那人身穿尊贵的紫袍,佩着金鱼袋,屈铮又执礼甚恭,便知得罪了贵人。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好歹进退的人,刚才不过是出于一时义愤,所以连忙垂首施礼道:“不敢劳大人垂问,学生是洛州法曹府下记名的仵作,姓罗,名元方。”
      青年的微笑中更添了一分嘉许,赞叹道:“知礼而又能不畏,难得。先生自称学生,莫非也是功名中人?”
      罗元方听他的语气中满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口吻,更加恭敬地躬身答道:“学生才疏学浅,至今勉强明经而已。”
      青年点点头,对罗元方展颜一笑后,又向屈铮道:“屈司法,我不过是偶然途径现场,并不知贵司已经勘察得如此清楚,刚才倒是杨某妄言了。依我看,这位罗先生的推断深有法度,尸格还是应该按制填写才好。”
      屈铮点头应道:“杨少卿所言极是。不过少卿将其推断为互殴而死,下官却也觉得深在情理之中。”
      车上下来的正是杨重,因为车驾经过天津桥时远远望见屈铮,兼且深知此地此案的原委,所以才停车攀谈了几句。他心里自然知道屈铮希望当作互殴案来办的理由,否则也不会顺势多插这一句嘴,所以当下只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向屈铮抱了抱拳,就要转身登车。
      一说起案子来,罗元方刚刚恭敬起来的态度立刻就被抛到九霄云外,此时听屈铮仍一口咬定是互殴而死,马上抗声道:“屈司法,学生以为互殴而死之说根本就不能成立。东墙下……”
      屈铮沉下脸来正要喝斥,闻言已经停下了脚步的杨重温和地一伸手,先阻住了屈铮的官威发作,又多看了罗元方几眼,饶有兴致地笑着问:“罗先生不知道有没有验看过西墙下死者的双手?”
      罗元方愣了一下,不知杨重此问所为何来,但顾念到杨重看起来还是屈铮的上官,微一犹豫便点头道:“学生验看过了,死者双手指节寸寸俱断,指尖余有腥味和血迹污渍,兼之双目失去眼珠,疑是死者临死撅去了自己的眼睛。”
      “验看得果然仔细。”杨重先赞了一声,然后又从容微笑道:“不知罗先生有没有注意死者的手指上是螺是箕,拇、食、中三指两侧有没有生着陈茧,手掌的日月两丘上是否也有陈茧?”
      罗元方听杨重问得怎么详细,面现异色,倒也不敢托大,仔细回忆了一下才答道:“学生倒没注意手指上是螺还是箕,但拇、食、中三指上依稀确实生有厚皮几处,手掌上擦伤甚多,看不出有没有陈茧。”
      因为若能以互殴致死论,法曹就不必再发派人手追查凶犯,不知要省下多少事来,况且明天就是上元佳节,谁不想在家与亲朋团聚,所以一旁的那些快班衙役倒个个都希望能断作互殴。听杨重那么一问,早有人自告奋勇地跑过去查看死者的双手,大声回报道:“大人,十指中有八指为螺。”
      罗元方有些困惑地望向杨重。
      不管面前的这个青年高官问得有多详细,听上去也极像是个内行之人,他都很明显是在帮屈铮说话。罗元方不明白的是,眼前既然有这么明显的事实在,他们为什么还要硬说是互殴致死。罗元方的目光越过杨重,不经意地瞥向了那辆马车。这么精致华丽、装饰得繁复无比的马车,一看就是上等妓馆中当红姑娘的乘具,再联想到方才听到的女子声音,罗元方已经在心中认定此人不过是携妓出游的放浪之人,不由又生出几分鄙夷来。
      罗元方的目光游移和表情变换都落在了杨重的眼里,他倒是有点喜欢这个思维敏捷、观察精到的年轻人了,当下微微一笑,举起自己白皙修长的一只手对罗元方温言道:“罗先生验看过尸体,死者可是身体匀称,肌肉壮实?如果杨某推测不错,此人应该是个习武之人。指上多螺者,多为手足灵巧之辈。倘若只是日月两丘上有茧,还可能是修习刀剑术的人,惟拇、食、中三指两侧生有陈茧,却必是练习飞剑飞针之类小巧利器而来的。我听说世间有一种飞刀的刀法,回旋连绵,可以后发而先至,所以西墙下人其实倒有可能是先东墙下人而死,也未可知。”
      罗元方闻言想了想,仍是满脸不服地道:“东墙下的死者若真是被西墙下人以飞刀手法杀死,那么西墙下人又是被谁杀死的?”
      “罗先生有没有见过武人对战?”杨重背手而立,见罗元方蹙眉摇头,微笑道:“武人对战时,生死往往在一线之间,双方互施杀手以致两败俱伤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有些死状甚至可能比眼前的这一案更加扑朔迷离。”
      罗元方听得眉头皱得更紧,抬头又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依大人这么说,是东墙下人挥拳击向西墙下人将他杀死,西墙下人临死发刀,后发先至,又杀死了东墙下人?学生愚钝,如此倒要请问大人,西墙下人发刀即死,东墙下人中刀也死,倘若别无旁人,大人口中的那把刀又到哪里去了?”他说话时神色虽然严肃,但这一句话里“东墙”、“西墙”不断,倒像顺口溜似的,听得一旁的几个衙役们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杨重也笑了笑,不答反问道:“听罗先生方才所言,此一处刀伤似乎颇有些蹊跷?”
      罗元方点头道:“伤口极细,一触即开,一放即合。”
      杨重根本不容罗元方细想就紧逼追问道:“这么细小的伤口,如何断定竟是刀伤?”
      罗元方毫不迟疑地答道:“伤口在颈部横切而成,从右侧割开而入,至喉而止,再从左侧划出,入肉的切口呈现弧形,依学生看确是刀伤。”
      “如此说来,竟是一把极薄的小刀了。罗先生看杨某的这一把刀如何?”杨重随意地伸手在车辕上轻抚一把,撮了些雪粉在手,握手沉默片刻,突然将手掌送到罗元方的面前。在他掌心里,赫然躺着一片晶莹如宝石的冰刀。
      罗元方吃惊的目光缓缓从那片冰刀移向刀的主人,嘴唇微颤,愣了片晌后还是不服道:“大人的冰刀虽然神奇,学生却不信它能及远。东西两墙相距不止六七步,就这么小小的一片冰,也能当刀来杀人吗?”
      杨重一笑挥手,掌中的冰刀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向天津桥那一头的一棵腊梅树。罗元方瞪着腊梅树看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动静,不禁有些困惑地望向杨重。杨重却仍是满脸微笑地背手而立,态度温和地冲罗元方点了点头。罗元方耳边突然传来一片惊叹,赶紧调头再望,恰看见一截腊梅枝带着几个黄色的小花苞正在坠向荡荡洛水。
      这一次,不等罗元方再开口质疑,杨重已经抢先道:“杨某从未练过飞刀,所以手法或有不同,但事同此理,既然我能做到,相信总也有别人可以做到。罗先生,天下间的奇能异士之多,不能枚数,除三道六术外更有无数门派,各有自己的不传之秘。很多事情,不能因为我们觉得不可能,就认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比如说,我曾经听说过一种功法,一拳发出便如万拳击出一般,虽然只不过是传闻,但杨某也从不敢断言天下就无人能发此拳。”
      罗元方还在望着洛水,水面上的那一支腊梅正在缓缓地漂远。
      洛水之宽,比之巷道又不可同日而语,连横跨天津桥这样的距离都能办到,罗元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非要说在巷子里就是不可能的。对他冲击最大的还是杨重那句关于“可能”与“不可能”的话。当平时的不可能都变成了有可能时,身为仵作、一向信赖经验和常识的他顿时觉得无所依凭,整个世界好像就要在自己面前崩溃坍塌了一般,喃喃道:“一拳发出便如万拳击出?天下真有这样的拳法吗?倘若万事都有如此无尽的可能,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杨重闻言不禁失笑,知道罗元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而且想岔了,忙回头低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个衙役吩咐了两句。这班衙役此刻早将杨重视为天人,闻言立刻快步走到巷子里的尸体旁翻检起来,很快发出一声欢呼,笑呵呵地拿着些东西走来,恭敬地交到杨重手里。
      罗元方听到欢呼声,有些愣愣地转过身来。杨重把接到手里的东西向他面前一递,笑道:“罗先生方才验看过尸体,这些东西当是见过的。”
      杨重手里拿着一卷绳索,两枚鸽卵大的成药丸,还有一把折扇。这些东西罗元方适才确实都已经验看过了,因为都是些普通东西,所以没有太在意。
      杨重先把一枚药丸挑了出来,举到眼前端详片刻,笑了笑道:“居然还带着万荣堂药铺的字号印记,也算做得精致了。”他一面示意罗元方伸出手来,一面以指尖用力捏破了药丸的外衣,把一些药粉撒在了罗元方的手心。
      罗元方略一迟疑,凑近闻了一闻,皱眉变色道:“是迷香!”
      杨重晃了晃手中的绳索,问道:“迷香加绳索,罗先生有没有想到什么?”
      罗元方眉头一轩道:“非窃即淫。”
      旁边的屈铮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却神情一动,低声喃喃道:“窦无梁……”
      杨重听了,面色一整,点头道:“屈大人此虑不无道理。我料此人该不会是窦贼本人,但也保不定没有瓜葛。此人的身份还要请屈大人尽快彻查清楚。”
      罗元方不知道屈铮所说的窦无梁是谁,眼睛只是直直地望着杨重另一手中的扇子,心中一面在揣测着这里又有什么玄机。虽然冬天身上带着扇子有些奇怪,但东都崇尚文华,很多人都乐于附庸风雅,随时随地都会带着把题了诗画的扇子,也不足为怪。
      杨重看在眼里,霍地一声打开折扇,伸指轻轻撕开纸扇面,露出了里面的扇骨。一根根扇骨泛着幽幽的光,几乎所有人都一眼看出,这些扇骨皆是精钢所制。杨重又把扇子合拢,提在手中掂了掂,对屈铮叹道:“居然并不十分沉重,这些江湖草莽中人,工器之利也算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说着,一面把手中的东西都交给了一旁的衙役,又对罗元方笑道:“罗先生,勘察仔细固然是好的,但从小处入手,却要从大处入眼。若君早知此二人身怀如此武艺绝技,有些问题或者就会换一个角度去想。倘若只是寻常百姓,则先生之所虑却未必不对,也不必就此因噎废食,自认是个无用之人。”
      罗元方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屈铮那边早已在大声呼喝着衙役们,搬尸体拿东西,吵吵嚷嚷地忙碌起来。有几个衙役大概是不忿罗元方的多事,从他身边走过时还有意无意地在他身上撞了两下,撞得罗元方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半步。罗元方脸色一沉,但终于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杨重又施了一礼,也不再招呼屈铮,转身就自己一个人独自走了。
      屈铮望着罗元方的背影阴沉地笑了笑,冷不防杨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屈司法,这个罗先生实在是个人才,贵司如能谨慎用之,未必不是好事。”
      屈铮摇了摇头,又怕杨重误会自己的意思,连忙笑道:“杨少卿所言极是,只是这个罗元方过于桀傲,虽然有才,下官恐怕也用不动他。对了,杨少卿现在要去哪里?可用下官差衙役护送少卿一程?”正说着,又自己失笑道:“以少卿撮冰成刀、挥手断梅的本领,说护送是太抬举这些没用的家伙了,只当是稍助杨少卿的官仪吧。”
      杨重当然知道屈铮这是在屈意示好,闻言走近半步低头笑道:“屈大人的好意心领了,定阳县主不喜这些排场。杨某刻下先送县主回燕子居,稍后还要来寻屈司法商量一下窦无梁的案子,子由兄不如先回法曹稍待。”
      屈铮小心翼翼地望了马车一眼,也低声应道:“一切就听杨少卿的安排。”
      一直在马车中关注着这一切的陈轻晗看了一眼重又登车坐回自己对面的杨重,松开挑着车帘的手,侧身退向车厢深处的阴影。因为背着光的关系,陈轻晗看不到对面那张脸上的表情,不过她直觉地感到杨重的心情有些轻松,嘴角大概还带着点笑。
      从白马寺一路行来,他们虽然同乘一车,却一直没有交谈,车厢里始终弥漫着一股子微带尴尬的沉默谨慎。倒是在天津桥头,因为杨重的一声笑引来了罗元方的抗议,陈轻晗忍不住嗔怪了他一句,两个人才低声说了两句话。此刻复又沉默对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陈轻晗反而觉得有些局促了,轻轻地舔了舔嘴唇,低声道:“这个罗元方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杨重的心情确实是轻松了一点。刺史大人在离开白马寺前特意赶来把保护春艳娘子的事郑重地托付给杨重,虽然因此而打断了他与阿晗之间的谈话,没能问清那些往事,但至少阿晗那边的情势不再一触即发。再加上柳景通态度大好,杨重顿觉眼前的危机少了几分,胜算多了几成。方才路遇屈铮,他又是一番屈意巴结,看来法曹方面的用人调物都应该不成什么问题了。所以眼下杨重心里想的,无不是要如何来利用明天的花魁大选诱捕窦无梁等事。
      因为脑子里正在转着这些念头,杨重没有听清陈轻晗说的那句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自顾自地计算着各种可能。
      陈轻晗等了等,不见杨重再有下文,也沉默了下来,突然道:“依我听来,这分明就是王三公子的朱虚刀和落影拳。你有一句话却说得过犹不及了,如果我是罗元方一定会起疑心的。什么叫‘一拳发出便如万拳击出’,你又没去验看过尸首,怎么会说出这种如同亲见般的话。”
      杨重闻言一震,猛地醒了醒神,转脸望向陈轻晗,瞪眼半晌才喃喃道:“幸好你不是罗元方,也不是屈铮。我方才是有些过于松懈了。”
      陈轻晗无声地笑了笑,避开了杨重的视线,垂目问道:“宛娘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杨重有些默然,叹了口气,应道:“宛娘和你有些像。”
      陈轻晗也默然了,空气中只听到她细弱的呼吸。
      杨重不知道阿晗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宛娘自比绿珠的那一瞬间,杨重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陈轻晗。三年前,正是他们喜结良缘的日子,安国相王府中张灯结彩,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兴高采烈,除了小西。小西没怎么说话,也没有跟着秦思孝他们笑闹,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好像要把一辈子的酒都喝完才肯罢休。杨重也陪着他喝,几乎也把他自己给灌醉了。当他乘着这点酒意踏进洞房的时候,没想到居然会直接面对着阿晗那张又白又冷、玉一般的脸,还有一把出鞘的宝剑。那道森冷的寒光是最好的醒酒药。阿晗那时捧着剑说,父王可以把我嫁给你,但要不要真把我的身心全交给你,必须由我自己来决定。他们夫妻之间的那个赌约就是这么来的。
      马车的颠簸终于停了下来。车夫放好脚凳,掀起了车帘。
      杨重弯着腰半站起来,懒懒地说:“你们的事,由你们自己去决定吧。”
      陈轻晗跟在杨重身后下了车,前脚后脚地踏入燕子居。她款款地走向西进的景字号上房,脚踏上楼梯的时候还在想着杨重方才没头没尾的那句话。
      杨重已经推开了房门,一只脚踩了进去,又突然收了回来,重新掩上门,几步退回到陈轻晗的身边,讪讪笑道:“我突然觉得有些饥饿了。县主想来也不曾好生用过早膳,不如我们到楼下大厅中随便先吃些东西可好?”
      陈轻晗略带诧异地凝视着杨重的脸。那张脸上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来,但陈轻晗能感觉到杨重身上的一点不自然。那种感觉很细微,也很微妙,掩藏得很好。陈轻晗瞥了一眼上房的门,有意无意地又踏上了一级楼梯,杨重的手臂已经伸过来,轻轻地拦住了她。
      陈轻晗推开杨重的手臂,又向上走了两步。
      杨重愣了一下,追上来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阿晗,不要去。”
      陈轻晗抖了一抖,杨重从来没有用这些近乎恳求的口气跟她说过话。她的目光异常坚定地投向那扇虚掩着的房门,心底却泛起了一阵寒意。陈轻晗轻轻甩开杨重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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