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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Overstay.7 ...

  •   7.

      如果他没有墓地,我就是他的墓地。
      他说的话她或许并没有听到。她已经走了。他在一名警卫的看护下转动轮椅从侧门的水泥坡道下去,挪进吉普车里被带回医院。
      那段日子他过的是废人一样的生活,静止不动等待发霉。
      我和他在一起。
      我没有对他说任何话,而他渐渐开始自言自语。
      曾有护士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同室的病友开玩笑说其实该帮他去精神病院先预定个床位。
      他不搭理他们。
      洗漱照镜子时眼睛像生了青苔的井口般晦暗幽深。
      但说到佐助时就变了神采。
      是凝视,瞳孔收缩,狙击手透过准星锁定目标物心脏一样的专注。

      去芝加哥后不久碰上了招兵的。参军送绿卡,包伙食包住处。
      他用那种眼神说着。

      那时我们初识,他叫他Sasuke,丢掉姓氏直呼名字,目光直击骸骨,我开始厌恶。
      然后慢慢习惯。
      就像人们习惯披头士远离,习惯垮掉的垮成了腐烂的。
      再然后开始混乱。

      他飙车,在夏末秋初的某个周日的十一点以后。我看到荒漠,准星跟着四十多岁的阿拉伯男子的眉心晃动,他用手盖住窥镜,他说那只是个打水的。
      他在某个路口拐弯时撞了车,手指划破皮肉,左侧后视镜掉落在车流里瞬间被碾碎。我看到沙漠玫瑰,暗红色,边缘枯黑,他说回去吧,他慢慢撑起身体,跪伏太久的膝盖一时难以受力,噗通一声跪回来,紧接着就有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了过去,如果不是一时站不起来的话他已经死于颅骨穿孔。
      他超速送完所有盒饭,没有回餐馆而是停在路边掀开车座翻出请柬,那位夫人的请柬。我看到他伏在地上对我打手势,你先走,我掩护。
      那你怎么走。
      我等天黑就回去。
      离天黑还有好几个小时。
      睡一觉就过去了。
      我回去带人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
      你还是想放过他们。
      那个人真的只是出来打水。
      我不是说那个人。屋子里有我们要找的那些人。
      他们有家人。
      什么?
      是带着家人一起逃亡的。

      他们不会回来了,对我们没有威胁。被逼到这里才会对我们开枪。他继续说。你先走,我天黑就回去。别忘了帮我留晚饭。
      算了吧,你来掩护说不定我能少条腿。
      于是他如我所料地被激怒了,一副恨不得跳起来用枪托爆掉我脑袋的表情。只是碍于无法动弹。

      我们匍匐在沙地上。
      远处有狙击枪伺机瞄着我们的脑门。
      太阳极其缓慢地倾斜,落下地平线时却疾速到不足一分钟。光线被沙地吞噬。那是我们第一次有充沛时间等待日落,并且也是最后一次。
      天黑后我们慢慢走回营地,倦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懒得出。只有近乎默契的脚步声。他安静走路、枪拖在手里几乎垂到地上的样子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肩胛。远不似白天时的暴躁和机警。
      回去后我们靠墙坐在营舍门外吃冷罐头,月光亮得像停在空中始终不落的照明弹,燃烧的镁粉。他头发被映成银色,异样地苍老又年幼如婴儿。
      我怕我们会被炸掉一条腿,或者两条腿,或者胳膊也炸掉。肠子吊在外面,骨头扎进肌肉里,或者扎到内脏里,总之比死还难受,下半辈子都得爬着走,大小便失禁,衣服都没法自己洗。
      他一边说一边机械地嚼着罐头里的熏肉。
      我没了食欲。
      却代之以想触摸他的欲望。手指交叠掌纹镶嵌。
      他的身体曾包容我所有的愤怒和仅存的丁点希冀,给我接近沸点的热力和少有的思维空白,使我想永远停留在他内里,贪婪索取致死。

      他去参加婚礼,摩托来不及上锁就往教堂跑,但来得还是晚了,婚礼早就散场。牧师递给他一张卡片说应该是你没错,那位夫人告诉我要交给金发蓝眼脸上有猫须一样疤痕的人。
      卡片正面写着内华达州的某处地址。内华达州沙漠边的某处墓群。背面有句话,“他们可能不懂怎么写那个日本名字。”

      军事法庭的审判之后逃兵的尸体不知被怎么处治。没有家人没有恋人,所有权不知该归谁。无头的财产要充公,无头的尸体也要充公,当他得知尸体还在而恋人的身份也可以认领尸首后,拄着拐杖反复跑了好几个管理部门,什么羞耻都忘了,尊严踩在脚底。他去冒认。我是他的恋人。同性恋?是的,我是同性恋。他对那些核实情况的官员重复这样的话。他们看着,惊讶然后蔑视,作态明显地耻笑。
      而在耗费的时间里,尸体早就火化埋葬。
      各个部门推脱不知情,要按程序来,骨灰在哪儿我们不知道,你去哪里哪里问吧。
      有人故意为难他,看他笑话。很多人。他们说可能在亚利桑那州吧,或者特拉华州或者内华达州,你要去找吗?而且日本名字很奇怪,可能工人偷工减料,墓碑并没有刻上。
      责任推了一圈还是没给出任何确定信息。
      他在疾速利落的部队里呆久了,对这种拖沓无所适从。
      最后他用拐杖敲破碎了一张茶几,受到拘留和警告。他离开拘留所后所有大门对他关闭,事情不了了之。
      他再也找不到那具尸体,他想带他回家,横滨的禅院或者横滨某个灭门世家废弃的宅子。然而始终无法获知下落,他就只能如自己所说的成为墓地,在脑壳里刻字掩埋。
      向联邦要尸体的事传开之后同性恋歧视者的暴力行为抡到了他的身上,他没法说出他是冒认的恋人,其实他们什么都不算。他也并不想说出。
      很久以后有个亚洲少年坐在他的对面。我听别人说我和你曾经的恋人有点相似,他对他说。
      他半夜崩溃。
      之后还是好好地生活。

      以色列美吗?
      牧师问。“我听那位夫人说你在以色列生活过。”
      “不是在那里生活的,是去那里打仗。”他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地址上扯回到牧师的脸上,“没怎么注意风景,不过现在建筑修复了可能要好看些。”
      牧师说自己没去过圣地,只听说或从书籍电视上看到过耶路撒冷,Kingdom of heaven。
      “我们在那里时它还是Kingdom of hell。”
      “是为了争着上天堂才抢着赴死。”牧师顺着他的玩笑解释。
      “但在那时大多数人只是为了争着回人间。”
      “只要坚信上帝的话就可以回来,甚至到天上去。”
      “我不信你们这些话,我有个同伴就是抱着圣经被炸死的。”
      “上帝救的是这里。”
      牧师指着自己的心脏。
      “抱着圣经死去的人走得并不孤独。”

      他吸了口气,很久说不出话来。
      “我倒宁愿死时旁边有个活生生的人。”
      “那就结婚,有个孩子。”

      他因为这样的建议而神色尴尬,然后他告辞。
      下午要去哪里,我问他,难道要辞了工作去内华达州,去挖坟墓然后一起回横滨?他连话都懒得答,动作暴躁地踩油门。还是飙车。

      我们在以色列,我们在沙漠,我们在耶路撒冷,我们在哭墙前,我们在横滨,我们在寺庙,我们在院后温热的水潭里。
      蜜色的香皂有檀木气味。
      白天住持讲了死亡和死后的世界。
      都是不可信的恐吓与诱惑。我不信任何没有实证的事物。
      在家族被兄长背叛后我对整个世界都怀有戒备,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神祇圣域。鸣人同样从不相信有神,但他相信有鬼怪。他还有害怕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本性善良还是因为懦弱。
      有的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附在生前最讨厌的人的身上,一直跟着那个人直到把那个人害死。
      他说着缩了缩肩膀。

      无聊啊你?
      不是不是!佐助你不知道,我以前住街上的时候老看到有鬼影子,好像缠着我了还是怎么的……

      有人会讨厌你到这种地步吗,你少自作多情了。
      我嘲笑他。
      然后又忍不住恐吓。
      等我死了,可能会回来跟着你直到把你害死吧。

      喂你开什么玩笑!明明是我更讨厌你才对吧!!变鬼回来害你的是我才对!
      他做出张牙舞爪的幼稚表情。
      晚上他没睡着,反复惊梦。我转过身去正对上他瞪大的眼睛,透过窗纸的微弱月光把那双过于蓝的眼睛照得液化了,赤|裸裸地恐惧。
      我问他为什么瞪着我,他立刻呸了一声背过身去。
      我说我是骗你玩的,我不可能变成鬼。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去了银行,排了老长的队,然后去机场。回家时已经天黑,他把摩托停在楼道口,开门时听到隔壁有异样的动静。
      他的邻居,那个造作地张开手臂模仿自杀姿势的女孩慢慢变得成熟,不再把音乐放得震天,不再找一群男女回家狂欢,醉酒只是偶尔。
      但她病情反复,总在吸毒和戒毒间徘徊。他在隔壁长时间安静或长时间播放同一首曲子时会担忧她□□注射过量而猝死,或者是不是虚弱到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他便会跑去敲门,她总是过了很久才把门打开,往往脸色惨白眼睛血红和吸血鬼差不多。他会打电话帮她叫外卖,她说谢谢,说嘿我记得你,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男人了。

      他在开门时听到隔壁有盘子摔碎重物倒地的声音于是再次去敲门。
      过了很久门才开,情况照旧。
      他再次打电话叫外卖。她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颊,笑着说我觉得你的脸像猫一样漂亮,很迷人。我猜你有很多秘密,你不碰女人所以可能爱的是男人,可能你最爱的那个男人甩了你。你知道的你不能这么沉溺下去,那个男人又不是□□,怎么把你迷成这样?不过相信我,除了□□什么都能戒得掉,哦我忘了其实就算是□□也戒得掉。
      他避开她的嘴唇说你神志不清了,然后把外卖递给她让她赶紧吃掉。她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着披萨一边含糊地反驳说我不是神志不清,医生说我是精神分裂。
      “医生说每个人都有点精神分裂,会把自己分裂出一个自己眼里最喜欢的形象,我就觉得有一半的我是非常美的,不吸毒不喝酒,穿白色裙子晒太阳,每天都把当天的脏衣服洗了,每个星期天都会早早地起床晒被子……我认识这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她总帮我把冰箱里塞满食物,不是她的话我可能早就饿死了……”

      他呆立在那里听着她说话。
      她有说不完的话,声音绵柔微弱可却像凿子凿进我们的耳朵。我知道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必须把他带离这里。否则我会杀了这个女人,不需要清楚的理由,撞碎她喋喋不休的头或者割断声带。

      我用他的手开门,关上,打开自家的门然后上锁。
      他背靠着门蹲了下来,抱住血管要爆裂般疼痛的脑袋,他说Sasuke,声音直击骨髓。

      我开始耳鸣。
      整个以色列都在撞钟,约旦河溅出火星。
      不同的语言在呼喊。美国腔,法语,希伯来语,阿拉伯语甚至俄语。混在一起难以区分。
      求你今天赏赐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了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救我们免于凶恶。
      救我们免于凶恶。
      救我们免于凶恶。
      把我们的脚放在安全的土地上。
      安全的土地。
      救我们。
      免于凶恶。
      救我们。

      炮火轰响。
      圣座崩塌七印揭开洪水降临,蝗虫啃噬,硫磺爆沸。

      他蓝过了熔点的蓝色眼睛急剧熔化。他两只手都紧紧按压在我胸口,张着嘴竭力呼吸,撕开喉咙喊着什么,声音很大却还是被轰炸声盖住,而四周无数种语言都在嘶吼。

      你在说什么。我问他。我的声音轻易被覆盖。

      指引我们渡过红海。
      指引我们。
      免了我们的罪。
      免了。
      如同我们免了别人的罪。
      如同我们。
      别人的罪。
      救我们。
      新天新地。
      救我们。
      哈利路亚。
      他们在祈祷,这一日是周末,第七天他们信赖的上帝完成了一切创造后该休息了,将剩下的任务交给繁衍和自毁。

      我想我还是不信鬼神与救赎,不信圣域和地狱,所以我从不害怕什么,没有恐惧就不会考虑后果。
      所以我估量错了很多事情。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崇拜过阿基里斯。如果我是阿基里斯,他就是我的脚后跟。是我比肩的战友但也是弱点。我注定因他而死。
      然而我永远不是阿基里斯,我谁都不是却一直自以为必须做到什么。也因为如此才把他当成了脚踵般的弱点和负担。因这样的傲慢我必须失去他。
      现在到了该失去的时候。

      子弹擦着耳朵划过,泥土散渣飞溅,过重的气压引起耳鸣。
      他低头看着我,表情无助中还有因彻底绝望而生出的凶狠,忽然枪炮声就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螺旋桨的高气压嗡鸣声。
      接着这种声音在我耳朵里也淡去了,即使我分明看到空中有群战机越来越近,末日的到来其实并不喧闹。

      然后我看到圣迹降临般的场面。

      在他背后光线破开云层,照着无数莹白的水母伸展开软体游荡飘下。
      在海底一样。
      他的眼睛熔煅成水,脸颊的脏污被化开。

      世界被重新洗刷得安静而清晰,那个瞬间我可以看清一切。
      他重复的口型是在喊军医,他看向背后,然后他回过头来对我说,是空降兵。
      增援来了。
      军医。
      军医在哪。
      军医呢。
      军医在哪!!!!!!!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发出声音。我掰过他的肩膀强迫他倒向我,然后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说了一句话。无法思考,什么都忘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想说出来。
      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睁大了眼。

      我们会在一起是吧。

      那句话或许只是没有道理的盲目期望。
      如果我讨厌他,死后说不定会变成鬼缠着他直到他死。
      但是我爱他。

       

      他翻出过期的阿司匹林吃下去。头疼还没停止就打电话去餐馆辞掉工作,接着开始收拾家当。
      东西很少,两个箱子就足够了。
      他说他要去内华达州。
      找刻着错字的墓碑或者空白的墓碑。
      “去内华达之后我们回横滨。”我不允许他有思考的时间。
      我继续问他记不记得佐助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僵住动作。刚叠好的衣服散落在箱子里。

      “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你的事的?”

      我看到他手指的颤抖。
      或许是我在颤抖。

      “因为我说的话成真了。”

      他深深吸气,抬手捂住眼,掌心湿润开来。
      他说不出话。
      我握住他颤抖的右手。
      虽然左手也同样颤抖着。
      虽然我们再也无法拥抱,无法亲吻,无法做|爱。

      但无法抵挡的苍老就是宽恕。他不再年轻,我们会一起生活一起死去。他会慢慢远离那些停滞的记忆。没有漫长的分离与折磨。不必再去见证硝烟战火,世界毁灭硫磺爆沸。

      只剩时间倒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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