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大道》光尘

1、一

　　就在北方温柔的秋日中，最幽深的角落里，隐隐传来金戈之响。
　　——《十一月公馆：史诗与史实之后》 蒂拉夫•奥斯根斯坦新朝三十二年出版

　　一

　　-旧朝785年秋-

　　临近中午的商店街一片寂静，唯有店铺的门偶尔吱呀作响。深秋的阳光早已失去灼人的热力，只是疲倦地倚靠在临街橱窗、雕塑与商店的门框上。寥寥几个行人蹒跚着离开，身影融化在漂着浮尘的金光中，很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
　　直到石街上除了落叶空无一物，一个瘦小的男孩才从路边糕点店的门缝里探出头。他左右望了望，旋即风似地开门窜了出来。
　　“嘿，盖里？”
　　对面门里闻声走出一个身着黑斗篷的人影。他环视一圈，站在门口迟疑着不敢向前迈步。男孩见对方犹豫，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盖里！”
　　穿斗篷的人局促地理了理衣服：“切尔，这样做…”
　　“你该感谢我带你来这儿，”名叫切尔的男孩兴致勃勃地跳到街道中央，“冬天马上到了，你们打算冻死吗？”他蹦蹦跳跳地转了一大圈，然后把穿斗篷的人拉到路上：“店主早就逃光了，没人会在意的。”
　　“我们…”盖里反射般想要辩驳，可支吾了很久依然没能想出句子，只好略显羞愧地低下头，“我们自有打算。”
　　切尔从鼻子里哼了声，鄙夷地转过脸。
　　“得了吧盖里，别装了。要不是密西庭格小姐帮过我，我才懒得带你这个傻子来这儿呢。说真的，你多大？有——”他伸开两臂比出一个夸张的大圆，“——二十岁？”
　　盖里头更低了，两手死死扭着衣袖。
　　“二十岁还做不出一个初级修复阵？”切尔捂着肚子大笑起来，间或瞥一眼盖里越来越不自然的神色，“傻子盖里！就当是大伙儿施舍你好了！”
　　“我不要。”盖里轻轻说道，“这是大家逃难时留下的，他们以后说不定会回来拿。克罗亚也不会想要的。”
　　“好好好，一个快冻死的傻子还有心思充高尚。”切尔翻了个白眼，“既然连初级修复阵都不会，那转移魔法对你来说一定比天书还难。”他想了想，突然恶作剧地咧开嘴，“今天你不拿也得拿。”
　　“可…”
　　话音未落，盖里的斗篷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棕黄色的小型魔法阵。切尔口中念念有词，魔法阵闪电般转动起来。盖里愣了一下，拔腿就向街道尽头跑去。
　　“没用的！”切尔在他背后大叫，“拿着吧，你自己再冻死一次我管不着，难道要看着密西庭格小姐穿着麻布袍子过冬吗？”
　　最后一句话成功让盖里的脚步动摇了一下。身后街道的橱窗开始碎裂，几匹羊绒布从烟尘中飞起追在他身后。盖里放慢步子，这些布匹长了眼睛似的劈头盖脸砸到他身上，直把他砸倒在地。切尔很快也跑了过来：“喂。”
　　盖里没有回答，撑在地上的手臂微微颤抖。
　　“如果你不拿，总会有别人来拿。”地上出现了一个稍大些的棕黄色魔法阵，切尔叹了口气，拿指尖在空中画出奇怪的符号，“密西庭格小姐当初救过你。”
　　“克罗亚她…”盖里抬头望着切尔，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的神情从急切转到若有所思，最后垂下眼，整个身体都显得无力起来。切尔拾起一匹布扔到盖里怀中。
　　“给。”
　　盖里直勾勾地望向布料，无意识地抠着掌下的泥土。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切尔正在用魔法阵召唤日用品，蜡烛、锡块和低级汤剂一箱箱飞到面前地上。
　　“切尔。…切尔？”
　　“嗯？”
　　“我…我不能要这些。”
　　“蜡烛和锡块原本就不是给你的。”切尔回答道，“我只是给你找点布。哦不，不是给你，是给密西庭格小姐。”
　　盖里眨了眨眼：“我说的是布料。”
　　“不行。”切尔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过为了密西庭格小姐，这些和你没关系。能听懂人话吗？”
　　“就算是为克罗亚…”盖里摇摇头，仿佛要把某种思绪甩掉，“这个…”他紧紧攥着拳头，“算了，谢谢你，切尔。”
　　“没什么好谢的，这是对她之前给我煤球的回报。”切尔头抬也不抬，忙着收拾地上一大摊蜡烛，“咱们今后算扯平了。真是的，和你一起走还不如找头驴呢，至少它可以把我驮一程…嘿，盖里，盖里？”
　　切尔转头望去，地上的布料一匹都没动过，而盖里已经跑出很远了。切尔试着在盖里身上施点法术，但盖里跑得太快怎么也对不准位置。他斗篷上的帽子被吹下，一头金色长发顿时倾泻而下遮住大半个身子，整个人影很快与阳光融为一体。
　　“天啊！”切尔一屁股坐在地上，挫败地揉着头发：“没了盖里谁来帮我拿货物呢？我可不能独自把这些全搬回家啊！”

　　***

　　克罗伊斯•简妮特•丹•密西庭格，有着一头碧绿卷发的单身女士，是本地密西庭格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密西庭格家族的祖上曾经出过两位伯爵，有一大块封地——然而传承到克罗伊斯小姐手中时，城堡、珠宝与美酒早已丧失殆尽，封地仅留下巴掌大的一块，密西庭格家族的地位也与平民无异。不过克罗伊斯小姐对财产从未有所抱怨，善良的她甚至在三年前潦倒时救起了一位差点冻死的无名青年——虽然这位青年魔法水平低到不像人类，无论如何，大伙都猜测固执的克罗亚想和他结婚了。
　　就连克罗伊斯自己都是这么想的。她坐在窗前对着田野发愁，原本阴霾遍布的心情在见到田埂上那抹金色身影时立刻晴朗许多。盖里回来了，她抿着唇想，切尔一定带盖里找到了布料——
　　然而等盖里走近些，克罗伊斯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房里不多时响起敲门声，她叹口气撑起身子开门，对上两手空空的盖里。
　　“我回来了。”
　　“嗯。”
　　“…对不起。不过克罗亚，请听我解…”
　　克罗伊斯不知该如何反应，唇齿代替头脑先一步截断了盖里的话。
　　“不必，先进来吧。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
　　“我…”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冷风从门缝里嗖嗖灌进来。盖里悄悄握紧了拳头。
　　“是这样的，克罗亚。上礼拜革…”
　　“进来吧。”
　　“…上礼拜革命军把集市洗劫一空，切尔带我去了那儿，让我…”
　　“进来吧，盖里。”
　　“…让我拿走几匹侥幸被藏起来的布料。我没拿，我想…”
　　“进来！”一阵莫名怒火侵上克罗伊斯心头，她不由得提高了语调，“听我的话，盖里！”
　　句子甫一出口她便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看向盖里等待他的反应。盖里愣住了，耳根微微发红，不敢直视克罗伊斯的眼睛。
　　“…是，”他顿了顿，仿佛为这个词费了许多气力，“是，克罗亚。”
　　“没事。”克罗伊斯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盖里在她身后关上门，带进来一阵冷风。她深吸一口气。
　　“我真的不怪你。”
　　盖里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这让克罗伊斯没来由地烦躁。“谢谢，克罗亚。”
　　“没什么好谢的。”克罗伊斯咬了咬下唇，勉强换上笑容，“那…我们来继续昨天的课程吧。初级修复阵？”
　　盖里原本稍稍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好的。”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转头望着克罗伊斯，“我开始了。”
　　“嗯。”克罗伊斯闭上眼，缓缓让思绪沉入无边的宁静与空白，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屋中最微小的魔力波动。盖里紧张地念起咒语，被作为施法对象的旧椅子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象征白魔法的粉色五芒星魔法阵。五芒星越来越大，光泽越来越明亮。克罗伊斯显然也有所感觉，她欣慰地弯起唇角，可又情不自禁想道：这明明是九岁孩子就该会的——
　　“——砰！”
　　原本正逐渐增强的白魔法波动一瞬间消失，整个魔力海异常平静。克罗伊斯也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她惊魂未定地抬头寻找盖里，盖里已经转过身，见克罗伊斯已醒，他羞愧地挪开几步让克罗伊斯看那把椅子。椅子上除了一个小小的灼烧痕迹以外毫无改变，而这个魔咒理应将椅子坏掉的两条腿修好的。
　　克罗伊斯紧紧咬住下唇，盖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我——我真的很努力，我保证每个词都念对了，克罗…”
　　克罗伊斯想示意盖里别再说下去，但此刻的她已无力抬手。朦胧中盖里走近，她摸索着搂过盖里，感觉到对方猛地僵住，他的长发在她肩上泛起点点微光。
　　“没事。”克罗伊斯喃喃自语，“这不是你的错。”但只可能是盖里的错。是，咒语是对的，动作也是对的，也许、也许盖里没有努力控制好自己的魔力波动，也许他的意念使用总是不到位…她鼻子一酸，哽咽到一半又硬生生止住，余下的愁思化作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
　　盖里在她手底下动了动。
　　“我再试一次，克罗亚。”金发青年小声说了一句。他轻轻拨开克罗伊斯的手走向那把椅子，克罗伊斯在背后静静看着盖里开始念咒语，椅子上小小的粉色五星转了几圈，然后随着一声爆响，一切归于平静。
　　盖里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克罗伊斯身形顿了顿，然后她低叹一声，退到窗边坐下。
　　“这不能说明什么。”克罗伊斯别过脸，努力掩饰着语调的哽咽，“真的，盖里，这不能说明什么。即便你是一个‘无风者’…”
　　她突然硬生生地停口。克罗伊斯从来不愿思考盖里成为“无风者”之后的命运，不懂魔法的公民好似不会奔跑的羚羊，任人鱼肉的结局早已注定。她逼迫自己不要想下去，心头五味杂陈，涌上的感情堵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
　　良久，她止住哽咽，望着盖里勉强笑起来。阳光在盖里的发梢流动，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不论怎么说，你是个好人。”克罗伊斯咧了咧嘴，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我喜欢你，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