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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转日回天不相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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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殿内的钟打了九下,已经戌时了。
永德看了一眼案上的饭菜,不由皱了皱眉。他轻手轻脚地掀开竹帘,探头一看,杨诺披着一件明黄的便袍,正在伏案疾书。
“皇上。”永德轻轻地唤了一声。
杨诺并不抬头,只是问:“几时了?”
“回陛下。”永德道,“刚过戌时。您要不先用膳?”
杨诺挥了挥手,意示他退下。
永德服侍杨诺多年,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轻轻放下帘子,低着头,退了出来。
他知道杨诺是在等谁。
这十年来,杨诺每晚都同南安侯一起用膳。初时,只是因为陈商年幼任性,时时缠着杨诺,后来,杨诺倒也养成了习惯,只是这小侯爷的玩兴极大,往往不到掌灯时分,决不回宫。而杨诺竟也任着他,以至于晚膳用毕,往往便已是深夜。
不过,今天,也太晚了些。
永德微微叹了口气,忘了一眼桌上重重叠叠的杯盘,转身招呼小太监,吩咐道:“去!把饭菜拿下去,叫御膳房换成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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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门是紫禁城的正门,向来守卫森严。宫中有令:大小官员、王公贵族,无论品级,一律徒步进入玄武门,违令者,斩!
此刻,离玄武门不到百步之处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几个禁卫兵面面相觑。
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竟敢驱马入宫。
不过须臾,一匹纯白色的大宛名马已然冲到了玄武门前。
“站住!何人如此猖狂!竟敢无视皇令!”
那禁卫的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狠狠一记马鞭。
“大胆!”马上的人怒喝道,”本侯爷的马你也敢拦!”
众人这才看清,白马上端然坐着一位少年公子,蛾眉秀目,冰肌雪肤,正是南安侯陈商。
“下官洪万霆参见侯爷!”禁卫总令连忙单膝跪地,“下官御下失教,冲撞侯爷,望请侯爷见谅!”
陈商哼了一声:“那你还拦着本侯的路做甚么?”
“侯爷,”洪万霆有些为难地道,“王命难违。侯爷您不是第一次入宫,怎么……”
“废话!”陈商怒道,“本侯若不是有要紧的事,何必再这里同你罗嗦?你让还是不让?你若不让,本侯今天就算从你身上踏过去又如何?”
洪万霆哪里还敢怠慢,连忙后退了几步,朗声道:“侯爷您请!”
陈商如一阵旋风般冲向轩辕殿。
他确实很急,额头上已然渗出了汗。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若是晚去了一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他向来恣意妄为,然而今天的事情,倒真让他有些胆寒。
先下手为强!
必须赶在杨克之前见到杨诺!只有求杨诺出面,方可以化险为夷。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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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永德守在轩辕殿前,一眼见到陈商的白马,便迎将上去,“皇上等了您好几个时辰了,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晚膳都上了三遍了。您……”他望着陈商的白马,言下之意,是陈商怎么把马骑进宫里来了?
陈商瞅也不瞅他,只是把马鞭扔给永德,翻身下马。
“太子呢?”陈商掏出手绢擦擦脸上的汗渍,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太子?”永德显然一愣。
“我问你杨克有没有回宫来见皇上!”陈商不耐烦地将手绢往地上一抛,声色俱厉。
“启禀侯爷。”永德躬身施礼,“太子殿下并未回宫。”
陈商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脸立刻舒解下来。
“天助我也!”陈商搓搓手,明亮的眼睛中闪着光彩,唇角扯出一抹踌躇满志的笑意。
身后的永德暗暗一叹: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他,如此绝色果真是天下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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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你把马骑进宫里来的?”
陈商前脚刚踏进轩辕殿的门槛,就听到杨诺温润的声音透过竹帘传了出来。随即,帘栊一动,杨诺已然含笑着走出了御书房。
“拜见皇上!”陈商恭恭敬敬朝杨诺行了一礼,随即抬头甜甜一笑,白皙的脸上露出两点圆圆的酒窝,“阿芒是怕皇上等得急了,所以才马不停蹄地来见您。”说着,他黏上来嘻嘻笑地捉住杨诺的衣袖,“皇上不会真的要治阿芒的罪吧?”
“哼!你这小子!越发得不像话了!”杨诺用指头敲了敲陈商的额头,面色虽然严厉,眼中却透着宠溺的笑意,“明儿朕一定要好好罚罚你!省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一天到晚给朕惹祸!”
陈商眨着一双桃花大眼:“只要皇上不罚我抄书作文,其他一切都好说!”
杨诺被他气笑了:“真是不求上进!你天天跟着显儿,也不见你学点经国济世的真本事。倒是越发淘气了。显儿平日怎么在教你的?”
陈商委屈道:“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哪!二哥整天逼着阿芒做功课,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我听了就迷糊,看了更心烦,哪里写得出来?这不是要我短命么?”
“又在胡说八道了。”杨诺笑着摇摇头,陈商见机连忙凑到跟前,伸手便帮杨诺捏背,一边卖力讨好,一边甜甜地说道:“皇上,您整天窝在御书房里忙公务,累不累啊?阿芒替你捏捏。那些个奴才真不会伺候人。”
“好啦!好啦!我不追究你便是!”杨诺捻捻须髯,拉过陈商的手,在矮榻前坐下,“先吃饭吧,今天都是商儿喜欢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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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诺笑眯眯地看着陈商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叹息道:“朕年轻时也极是贪玩,不喜读书,却不像商儿这般胡闹。”
陈商忙不迭地点着头,心中却在盘算另一件事。
“商儿怎么长不大呢?你那父皇像你这么大时,早已经独当一面,号令群英,连朕都有些忌惮他。”
陈商吐吐舌头,笑嘻嘻地道:“我父皇怎么能同皇上您比呢?父皇纵然英雄,最终还不是输给皇上您?可见,皇上您才是天命所归。自古天无二日,我父皇生不逢时,怨不得旁人。我既然没有我父皇一般的雄才伟略,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乐得一世逍遥。”
杨诺微微一怔,复而笑道:“你父皇可不像你这般油嘴滑舌,尽会说些溜须拍马的话来讨人喜欢。”
“冤枉啊!”陈商瞪大了一双桃花眼,越发觉得楚楚可怜,“阿芒说得可都是肺腑之言,天地可鉴!”
杨诺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商,缓缓道:“商儿,说老实话,你今天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陈商放下筷子,一脸震悚地望着杨诺。
“果然……”杨诺叹了口气。
陈商猛地跪倒在地,眼泪刷刷地往下淌。
“怎么了?”杨诺惊道,“商儿!”
“皇上救命!”陈商哭丧着一张脸,犹若梨花带雨,“太子爷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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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
“何事?”
“南安侯府萧疏星求见。”
“哦?”杨显把手中的卷轴一放,双眉微皱,“让他进来。”
萧疏星向来行事沉稳,然而此刻的步伐却显得有些紊乱。
“参见王爷!”萧疏星单膝着地,声音中带着急促。
“你家主子呢?”杨显面色一沉,语气颇觉不悦,“这小子向来游手好闲,何时变得这般忙了?想见他一面都这么难。今天我在他府上等了他半日,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御影堂里也不见他来,想必他早把我这二哥抛到九霄云外了。这会儿倒叫你先来探个底?”他哼了一声,“叫他自个儿来见我!”
“王爷请息怒。小侯爷得知王爷回京,自然是欣喜若狂,岂料,却在回府的途中发生了一点差池……”
杨显嗤笑:“想必是又在外面捅了什么漏子,要本王来替他收拾善后。”
萧疏星颤声道:“王爷这次千万要救救我家侯爷!”
杨显道:“他这回又惹着谁了?莫非是出了人命?”
“人命倒使没有。只是……”萧疏星咬着唇,目光有些闪烁。
“只要不死人,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杨显靠着身后的椅背,“对方是谁?”
“是……太子。”
杨显一惊:“阿芒把东宫的手下打伤了?”
“启禀王爷,”萧疏星低着头,“我家侯爷一时失手,伤了太子殿下。”
“什么!”杨显霍然起身。
他眸光一暗,紧紧盯着萧疏星,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给我说清楚!”
萧疏星垂眸道:“侯爷同太子殿下一语不合,就动上了手,不料一时大意,便将太子爷的右腿给蹬折了。”
杨显冷冷一笑:“无缘无故会大打出手?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萧疏星迟疑了稍许,只得小声道:“为了……为了一个戏子江若蓝……”
“不成器的东西!”杨显一甩袍袖,满脸怒气,“他若是肯收拾收拾他那些花花肠子,把寻花问柳的功夫全都用在仕途经济上,我也不必为他费心了。误伤太子,罪同轼君,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不要命了!”
“王爷……”
“他人呢?”
“侯爷已经进宫去了。”
“阿芒以为凭我和父皇两人就定能保他无尤?”杨显摇头叹息,“太子毕竟是太子,何况还有赫连皇后,若是惊动了渤海郡国,我看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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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朗伏在案上,手中提着一管狼毫,细心地描摹着。
“四爷。汪大人来了。”
楚风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静寂,杨朗停下笔,把岸上的纸揉成一团扔进身边取暖用的火盆,随手抓起挂在门背后的长衣,往身上一披:“快请!”
汪锡仁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一见杨朗出来,便迎了上去:“下官参见四殿下。”
杨朗点点头:“少卿,你这么晚来找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爷。”汪锡仁压低声音道,“您知道么?东宫那儿出事了。”
“哦?”杨朗眉梢一挑,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淡然。
汪锡仁继续道:“据说太子殿下同南安侯爷为了争夺一个戏子,在玉央门外大干了一场。”
杨朗淡淡道:“太子同南安侯也不是第一次动手了,算不得什么。”
汪锡仁道:“四爷!这次的事情可是闹大了。”
“出人命了?”
“要是死个奴才也就罢了。”汪锡仁道,“是南安侯爷,把太子给伤了。”
杨朗眸光轻闪:“倒真是件稀事。”他微微一笑,“太子伤得可重么?”
“这便不清楚了。听说是右腿骨头折了。”汪锡仁颇有些急切地道,“四爷,当务之急,我们要做个打算才是。恐怕这事会越闹越大,那时候——”
杨朗一摆手,沉吟道:“秦王那里有什么动静?”
“下官一得到消息便来见您,不过,南安侯已经进宫去了。”
杨朗的脸上浮现了一丝不屑的嘲讽,只是,稍纵即逝。他轻轻点了点头,道:“少卿,你现在去秦王那里,不必提及此事,只需告诉二哥,明日朝堂上尽请他放心。”
汪锡仁略有些迟疑:“四爷?”
杨朗含笑道:“只需把我的意思传达清楚即可。”
汪锡仁不敢怠慢,答了声“是”,便匆匆离去。
杨朗神色怡然地转过身,对楚风道:“快去准备车马,我们马上去东宫。”
楚风一愣:“您不是要汪大人去见秦王么?”
杨朗一边整理衣帽,一边淡淡笑道:“所以,我们现在到东宫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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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的奴才!轻点!听到没有!轻一点!你想害死你家太子爷吗!”
“奴……奴才该死。太子爷,您先忍忍。”
“忍、忍、忍、忍!忍什么忍!此仇不报……此仇不报……我杨克誓不为人!”
杨克躺在床上,龇牙咧嘴地看着杨朗。他的面容一贯瘦削,此刻更加显得苍白。尖尖的眉,尖尖的眼,尖尖的下颌,带着赫连一族显著的特征,与他尖刻的性格正是相得益彰。
“老四,”杨克颇有些感慨地拉住杨朗的手,“这么多兄弟中,看来只有你还记得我这个三哥,头一个跑来看我!呸!一群小人,全在看老二的脸色!”
杨朗微笑道:“大哥为人软弱,平时做事总是温吞吞的,心里头想的总比手上做的要慢上半拍,三哥又何必怪他?五弟还是个孩子,只怕这会儿都不知道三哥你受了伤,否则以他的急性子,早就赶来看了。姿儿毕竟是个女孩儿,如何漏夜出宫?就算她要来,父皇也不会答应,我也不会答应。三哥,你莫要冲动。”
“我冲动?我都在东宫躺了两个时辰了,该来的也该来了!人呢?人呢!”杨克道,“老四,你只会替他们说好话!”
杨朗道:“兄友弟恭,父皇也不是希望我们如此么?”
杨克冷冷一哼:“父皇心中只有一个商儿,一个显儿,哪里有我们的位置?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
杨朗微笑着望着眼前怒火正盛的青年,含笑不语。
杨克继续道:“老二也就罢了。我最最瞧不上眼的就是陈商这小子!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亡国之奴!镇日到处耀武扬威!竟然还爬到本太子的头上来了!父皇从小就向着他,我就不明白了,这小子有什么能耐?不过长了一张比女人还惹眼的脸,呵!也不知道外头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以色事人的贱种!气焰还如此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朗连忙起身,压低声音道:“三哥,这话若是让父皇听去,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杨克气愤地拍打着床榻,吼道:“我就是要父皇知道!老四!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他咬牙切齿道,“将来我若登基,定要将这贱种剥皮抽筋、锉骨扬灰!方消我心头之恨!”
“剥皮抽筋、锉骨扬灰,呵呵,三弟好大的火气!”随着一声低缓的轻笑,一个颀长的身影负着双手,缓步走了进来,“怎么?父皇还健在,三弟就迫不及待了?”
杨克脸色一僵,道:“老二,你做事怎么越发鬼祟了?进来也不打个招呼。这群奴才在做什么!”
杨显淡淡道:“是我吩咐的。咱们兄弟见面,何必例行公事,如此生分?”他转过头冲杨朗点点头,“是不是?老四?”
杨朗温文一笑:“三哥是因为心情烦闷才说些气话,二哥莫要放在心上。”
杨显唇角轻搐,渐渐浮现了一抹玩味的浅笑,他优美的眉梢轻微地颤动着,衬着他浅褐色的眸子,更觉得流光溢彩,只是隐约中的阴仄让人不寒而栗。
“老四的动作倒是真快。”杨显迈着优雅的步伐向二人走来,如电的目光紧锁着杨朗斯文和善的笑容,只是语气却甚为轻描淡写。
杨朗道:“小弟只想化干戈为玉帛。亲兄弟间有什么隔夜仇?何必为了一个外人徒增隔阂。”
杨显呵呵一笑:“原来老四是跑来做和事佬的。”他转头看向杨克,“却不知三弟有何打算?”
“打算?”杨克冷笑道,“本宫自然要讨个说法。受伤的是本宫,闹事的是陈商,莫非秦王还想颠倒黑白、兴师问罪不成?”
杨显倚床而立,缓缓道:“这件事三弟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父皇也说过,三弟身为太子,行为若不检点,足以让皇室蒙羞。陈商毕竟只是一个降臣,三弟与他较真,传扬出去,恐怕有损太子的威严。”
“太子的威严?”杨克怒道,“你不用拿父皇来压我!更不必软硬兼施地威胁我!呵呵!你的心思我会不明白?你无非是护着陈商那个小兔崽子!杨显!你有没有弄错!我才是你兄弟!你和父皇都是一个样,只会向着外人!”杨克越说越是气愤,捶床怒道,“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杨显静静地看着杨克,目不稍瞬,脸上的表情却是阴晴不明。
“三哥。”杨朗在一旁道,“莫要因为一时冲动,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老四,你不用劝我。他这次若再帮着陈商,就是与我为敌。”杨克双眼冒火,“不杀了陈商,本宫誓不干休!”
“杨克!”杨显一直漠然的面色陡然一变,眼神一沉,闷声喝道,“你敢!”
杨克冷笑:“我乃是大清国的太子,我母后身为大清国母,又是渤海郡国的公主,要收拾一个陈商,应该还不是难事。我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那本王也清楚地告诉太子殿下,”杨显道,“我向来把阿芒当作兄弟,对付阿芒,就是对付我杨显。你若要取他的性命,就先扳倒本王。”
杨克怒气冲冲地瞪着杨显,死死咬着下唇。
杨显却是面沉似水,眉宇间更显威仪,让人心生畏惧。
他将冰冷的目光转而投向杨朗,一字一顿地说道:“有我杨显在的一天,决不会让任何人动阿芒一毫。有谁若想试试,本王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