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柳凉生

17、沦落年深残此身

　　陈商开始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了多少天，他已经根本无法如正常人一般入睡，即使精疲力尽昏睡过去，也是噩梦连连，然而当他好不容易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却是另一番比梦境更加可怖的现实。心中的希望正在一点一点地磨灭，他甚至有种错觉，自己这一辈子都要被囚禁在永无天日的深渊之中，再无人来救赎。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见过百里追云和白秀，还有那个神秘的铁面人，除此之外便是无休无止的酷刑。他从最初的震惊、愤怒、反抗和咒骂慢慢变得麻木而死寂，只是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也已经没了生气，褪去了锐气和张扬的五官越发显得娇柔脆弱，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百里追云大约已经对这个游戏有些厌倦，近来很久没有来过。陈商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实在太过于天真，没有了百里追云的指示，白秀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白秀折磨他上了瘾。

　　狭小阴暗的囚牢里放满了各种刑具，白秀每天都要把这些骇人的刑具一件一件地用在陈商身上，直到陈商奔溃哭泣，毫无尊严地跪地求饶。

　　陈商的心底一片悲凉。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了。

　　他抬着头呆呆看着那张曾今让他朝思暮想的英俊脸庞，一霎时仿佛不知道今夕是何夕。陈商甚至生出些许错觉来，似乎一切都只是梦而已，他仍在是在沉香院里，与白秀双宿双栖。这是他平生第一个如此喜欢而渴求的人，上元节的灯会上，几乎是一见钟情，只是未曾想到，最终却是这样惨淡的结局。

　　就在陈商以为百里追云已经忘却了他的存在的时候，他再一次见到了百里追云，身后面跟着那个戴着铁面具的神秘人。

　　“小侯爷，这几日过得可快活？”百里追云目光慵懒地打量着缩在地上的少年，唇角不禁弯起一抹轻笑。眼前的少年苍白而脆弱，却又眉目如画，五官精致，和记忆中的陈深渐渐重合起来。她微微眯起眼睛，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来，她想起遥远的记忆中那个病弱的少年天子，安静地站在太液池旁，雪做到骨肉，眉心一点嫣红，一双眼睛黑得发亮。而欧阳丽华的目光却时时刻刻追随着陈深的身影。那时候的百里追云诧异地在欧阳丽华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淡淡的温情，原来，永远如冰山般无欲无求的师妹也会流露出七情六欲。实在是……太有趣了！

　　那时候，她并没有特别厌恶陈深，她不过是作为百里峥的侄女和大弟子，被嘉裕太后欧阳飞飞请到延庆宫来做客而已。她还记得陈深初次见到她时温柔地一笑，随之转头看着欧阳丽华，含笑道：“欧阳，这位就是你和阿奴的大师姊？真是一个美人呢。”

　　欧阳丽华亦是浅浅一笑：“陛下，大师姊是我师父唯一的侄女，她的医术比三师哥还要好些，特别擅长药理。师父这次是特意将她带进宫，就是想彻底治好陛下的顽疾。”然后，转过脸来，神情戒备地看向自己。

　　她看到了什么？

　　欧阳丽华居然笑了。

　　那个永远不可一世目无下尘高高在上、冰屑子般冷漠的欧阳丽华居然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百里追云不禁咬住了下唇。她记得欧阳丽华六岁时就被叔叔百里峥带上天山，和自己在玉虚宫一起长大，这十余年来，她何曾看见过欧阳丽华这样同自己低声细语地说话，又何曾露出过这样亲切的笑容来？

　　真是，太可恶了。

　　这么一个病恹恹的人，竟能得到欧阳丽华的关怀？

　　凭什么？

　　对，凭什么……百里追云的眸光如电，盯着地上的陈商，若有所思。她似乎看到当年中了她的相思掌的陈深就如此刻一般倒在自己的脚边，只是陈深的目光永远是无所畏惧、波澜不惊，他的唇角慢慢溢出鲜血，却冲自己淡然一笑：“百里追云，你亦是个可怜人啊。”

　　可怜人？百里追云觉得陈深仿佛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普天之下，只有她负天下人，绝无天下人负她，一个连剑都提不起来的废人居然敢嘲笑她？

　　实在是滑稽。

　　百里追云微敛神思，她慢慢俯身，捏住眼前这张同陈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她从陈商的眼眸中看到了惊惶、不安、恐惧、战栗，以及隐隐的愤恨，心中不觉一喜。虽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陈深，但是能在同陈深几乎一般无二的脸上看到这样精彩的表情，实在是痛快极了。百里追云霎时觉得心花怒放，不禁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陈商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笑声实在是恐怖极了，像是地狱深处的召唤，他不知道对方又要想出什么花样来折磨自己，不禁颤抖着说道：“你还想对我做什么？”他勉力维持着无畏的神情，其实连牙齿都有些发抖，“小爷才不会怕你！”

　　百里追云柔柔一笑：“小侯爷，其实我与你并无恩怨，本来我也不想如此折磨你。谁让你的这张脸长得这么像陈深呢。”她冰凉的指尖慢慢滑过陈商的脸颊，陈商却感到仿佛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慢慢缠住了自己，心底里的恐惧几乎让他尖叫出声，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百里追云，只听她继续说道：“小侯爷，看到这张脸，就让我忍不住想践踏。”她冷冷地笑了起来，“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便要他一生一世都不痛快。”

　　百里追云站起身来，对身后的铁面人道：“时候不早了，给侯爷喂药吧。”

　　陈商怔怔地看着白秀从铁面人的手中接过一个瓷瓶，冷漠地朝自己走来，他讷讷道：“你们还想给我用什么药？”

　　百里追云含笑着看向他：“小侯爷被调教了这么久，凭你的相貌，到了勾栏里定然恩客无数。为了让你不要乱说话，自然是，让你永远也说不出话。”

　　陈商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你……说什么？你要将我……”

　　百里追云笑道：“这是哑药，毒哑了你，再将你送去勾栏。”

　　陈商呆愣了半晌，随之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白秀死死禁锢住手脚。陈商厉声道：“你敢！你怎么敢！你疯了么！我是南安侯！乃当今皇上亲封的一等勋爵！你们怎么敢！”

　　百里追云恣意地笑了起来：“小侯爷以为整个天下都是大清的？塞北、江南，甚至渤海，杨诺管得着吗？”

　　他的嘴已经被白秀掰开，呜呜地发出困兽的嘶吼，然后苦涩的液体被灌入喉中，他绝望地捂住自己的咽喉，火燎一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几乎灼得他神魂俱灭。陈商瞪大了眼睛看着白秀，发出最后痛苦的破碎而嘶哑的声音：“阿……秀……你……真的……”

　　白秀放开了他。

　　陈商颓然倒地，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张开口，喉间却只剩下暗哑的喘息声，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他的脸颊，他又尝试着说话，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已经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哭泣，也成了“呵呵”的啜泣。

　　陈商狠狠闭上眼，又再睁开，然而这一切并不是梦，他看着白秀，无声地张合着嘴，他想说：阿秀，你真的要送我去做妓？

　　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真的已经哑了。

　　白秀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立于一侧，仿佛一尊泥塑木雕。百里追云笑吟吟地走上前来，一脚踩在陈商的肩胛处，陈商痛得颤抖起来，他绝望地看着百里追云，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知道，百里追云绝对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自己。

　　果然，百里追云转过脸向白秀微微颔首：“还是你来动手吧。”她轻笑了一声，“你看，我决不食言，定会让你手刃仇人。陈商欠你的，自然叫他千百倍地偿还，生不如死。这个仇报得可痛快？”

　　白秀的脸上无喜无悲，他只是依言走到陈商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着的艳丽少年，仿佛看着一只被人钉住了翅膀的美丽蝴蝶。只是凝神了一瞬，他便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对准少年白玉般的皓腕狠狠刺下。陈商张大了嘴，他已经失声，但是被生生挑断手筋的剧痛依然让他的咽喉发出了一声破败的嘶鸣。接下来，又是另一只手腕。剧痛甚至让陈商挣脱了百里追云的桎梏，他在地上翻滚着，血溅了开来，在他的身下蔓延。

　　百里追云笑道：“小侯爷，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挑断你的脚筋，否则到了床上两条腿都不能动，岂不是太煞风景？”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泠泠，“侯爷既不能说话，手连笔都握不住，自然也不能写字了，谁能知道侯爷的身份呢？别人只当你是富贵人家的娈童，被主人玩厌了，才被卖到窑子里来。”她贴近陈商的耳边，吃吃笑道，“天高皇帝远的边境之地，哪里见过一个贵人？谁又能认得你？就算你同别人讲，只怕人家以为你得了失心疯，到时候把你送到疯人岛去，你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陈商的双唇微微颤抖，张了张口，眼底已毫无生机。百里追云掩唇一笑：“侯爷想求我？”她目光流转，媚态天成，妖艳不可方物，“边境之地本来就鲜少有女人，像侯爷这样的绝色，更是难得一见。”她伸出指头点了点陈商眉心的那点嫣红的观音痣，对白秀道：“给侯爷的眼睛也上点药吧，省的侯爷看见那些嫖客的长相，没了兴致。”

　　陈商只是死一般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任由白秀过来托住他的头，将一管绿色的药膏涂在他的眼角。辛辣的刺痛立刻渗了进来，忍不住的泪水喷涌而出，他的眼睛疼得几乎无法睁开，然而，他依然死死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秀近在咫尺的脸。

　　阿秀。

　　他的嘴张了一张，已经发不出声音。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而晦暗，光明正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想抬起手抓住眼前跳动的光亮，却已经无能为力，被挑断了手筋的手只能软软垂在身侧。

　　恍恍惚惚中，他仿佛看到雍州上元节的千万花灯，汇成了一条璀璨的灯海，白秀在灯火明灭处转过头来，冲他一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四周的火树银花竟也变得黯然失色，而那人的笑却像是在他心里点了一盏灯，让他通身感到快活。他下意识地想去追逐那抹笑容，但是白秀的脸渐渐被黑暗吞噬，到最后，只有一片永夜般的黑暗。

　　他的眼睛终于什么都看不到了。

　　原来，这就是生不如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