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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花间留晚照

      楔子、
      一步,两步,三步……
      那个手持金樽,眉眼间不掩绝世风华的帝王向他走近。
      他拱手跪立,一语不发。
      “回来了?”他淡淡的语调在头顶上空盘旋,如他手中金樽内那盏醇酒。
      他始终不说话,只是垂头看着地上青黑色的地砖。
      “爱卿归来,朕当赐你美酒。”他嘴唇微微弯起,金樽已递到他跟前。
      颜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然后接过饮下。
      他始终没有看见,那个冷漠的帝王眼底,曾经有过一丝犹豫。

      一、
      颜白第一次看到临昔,是在十岁。
      那一年,他随叔父入宫赴宴,叔父临时被御史大夫叫走,便留他一人在宴席上。
      骆颜白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正要为自己斟一杯酒,蓦地抬头就见隔栏的内置淡金色帷帐旁边站着一位少年,素色的锦袍,金带垂系,发梳总角,眉宇间稚气未脱,一双眸却暗淡沉静,削肩窄腰,自有一种弱不禁风的纤细。
      他长得真好看,比他平时看到的巷坊间出游的闺阁少女们还要美上三分,他一时忘记了四周的喧哗,痴痴凝望着他。
      那少年一语不发地站在那素色的帷帐旁,眸光渐沉,却是波澜不惊,他似也感受到了他灼灼的目光,美目微转,却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颜白垂下头来,这样孤傲好看的少年,自然是对他不屑一顾的吧!
      呆想之际,见那少年缓缓向殿堂中央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优雅,足下不闻半点声响,长长的素色衣裾逶迤托在朝华殿深青色的地砖上,殿内其他的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个惊如天人的少年,纷纷停止了交谈。
      “父皇万福——”他微微俯身,做了一揖,清如佩环的声音在金殿上回荡。
      望帝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看不见少年脸上的表情,但一定是落寞的吧。
      颜白这才知道,这个静如娴花的少年,就是望帝的嫡长子原临昔。
      据说,这个太子与望帝有间隙,据说,太子幼年丧母……
      他举起手中的酒,一群宫女掀帘涌入朝华殿中,其中有一名发梳垂髫的宫装少女突然脚上被裙裾一绊,摔倒在地,托盘中的玉壶也打碎在地,光滑的地砖上,溅起一朵灿烂的花。
      那朵花,正盛开在临昔跟前。

      原临昔顿了顿,继续向自己的位子缓缓走去。
      “慢着。”有人忍不住大喝一声。
      脚步顿停,他微愣,正要循声望去,一个少年已扑了过来,临昔大惊,后退两步。
      却见那少年将他自己身上淡青的外衣罩在临昔跟前那一堆碎玉美酒上,然后反手打了个包。
      末了,他才笑吟吟地抬起头来,“好了,可以走了。”
      原临昔居高临下,眸光微转,苍白的俊颜上终于显现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是怕他……硌着脚?

      颜白只觉得他的笑容如日月光辉般绚烂夺目,不容直视亵渎,立时低下头去,起身淡笑,“我为太子挡去酒污碎玉,殿下当赏我美酒一盏罢?”
      心里,是有些希望再听到他的声音的……就是拒绝,也是很美妙的吧!
      “好。”临昔淡褐色的眼眸望着他,却是定定地点了点头。
      有些时候,一个字,便是一生。颜白不曾想过,如果那次赴宴,他没有随叔父前去,那么,他还会不会是后来那个骆颜白?

      二、
      原临昔的事情,他亦听闻不少。可是每每想到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庞,他的心总是忍不住颤抖。
      叔父告诫他,不要和太子走得太近,可是颜白管不住自己。
      那次宴上,深沉的帝王望着他俩怔忡了良久,然后笑着同意他可随时进宫陪伴太子玩耍。
      他欣喜若狂,以至几日里睡不好觉。
      第二日他便起了个早,顶着两个黑黑的眼圈进宫去见那个孤独的少年。
      却见太子临昔孤零零地坐在一丛梨花下,望着满地残花,陷入沉思。东陵皇宫的梨花,总是落英缤纷,一年却能开三次。
      晨光罩在他如玉的脸庞上,比梨花还美。
      他眼睑低垂,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抖动,如一双翅翼震颤,大片的阴影投射在那张被晨光包镶的面庞上,荡漾出一种琉璃易碎的心悸。
      他突然,不想走近去打扰他。这样悄悄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宛如在静守一世繁华。
      微风一阵,吹落许多落花。
      他突然开始羡慕那些梨花瓣:如果能触碰他那如玉的脸,就是转瞬没入尘泥,也是无怨无悔的吧!
      临昔却抬起头来,注意到了正在出神的他。
      “为何傻站着不过来?”他的笑,带着几分淡漠。
      颜白也傻傻地笑,“你真好看。”
      临昔一愣,一双美眸如琉璃般流光溢彩,眼底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
      见美人似乎有些不高兴,颜白惊慌失措,下意识自己胡乱将错了话,忙有解释道,“我……我没有说你长得像女人……”
      临昔淡眉轻挑,淡淡地笑开了,脸上的愁闷一下子烟消云散。
      颜白觉得平时那个口齿伶俐的自己似乎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只白玉般的手推过一盘精美的水果。
      “岭南刚送过来的荔枝,你……尝尝。”
      “荔枝?”颜白愣愣地看着那些青色和红色褶皱的小果。
      然后拾起一个,荔枝很大,他却张口就扔进嘴里,一种涩苦中带甜的味道涌上舌尖,他嚼了几下,然后皱眉,哇地一口吐在地上。
      “如何?”临昔看向他。
      “唔……有点苦。”他一张小脸皱在一起。
      “吃荔枝,是要去壳,这壳如此硬……你居然还能够吞下。”临昔唇角微弯,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神情。
      “你不早说。”颜白有些懊恼。
      “谁让你如此心急?”临昔捉起一个,用修长的指甲剥开,盈盈如雪的果肉就露了出来。
      “这……荔枝,很珍贵吧?”颜白轻轻吞了吞口水,看向临昔。
      临昔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看着手中的荔枝,“我母后……生前,最爱吃荔枝。”
      “……”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颜白有些后悔,临昔一定是有点生气吧,他不应该提起那个女人的。
      “你……唤颜白罢?”
      “嗯,颜色的颜,白色的白。”
      “你母亲,也很喜欢白色?”
      颜白一抖,见临昔手中的荔枝掉在了地上,与纷纷的梨花纠缠在一起。
      颜白托起有些僵硬的手,再拾起一个荔枝剥开,却见里面莹白的果肉已经成了褐色,宛如……美人迟暮。
      临昔好看的眉微皱,听颜白喃喃,“这……荔枝,长得好看,坏得也快。”
      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只是不知道这人,是否经年依旧?

      三、
      颜白一直以为,像临昔那样的人,都是完美无瑕的。若不是十六岁那年的事,他恐怕永远都会敬他如神祗。
      那年,叔父向望帝请命,出兵北击匈奴,他不放心留颜白在京,便要颜白同去,有个照料的同时,也可让他远离京都。
      颜白纵使放不下京中繁华,然而叔父说保家卫国才是骆家儿郎的本分,他思来想去,还是先要与临昔告别。
      他更想告诉他,他一定会打跑匈奴,为他守住原家天下。
      那个人听了,会不会很高兴?他似乎很久又未见他的笑颜了。
      皇上新纳了贵妃,居然比太子还小一岁,而那张脸,真得像极了曾经的皇后。
      或许,他是憎恨自己的母亲的吧!
      就是憎恨,所以连同望帝也一起恨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总是那么好看,只是笑容下总有的那一点阴霾,让颜白有些失落。
      一个慌张的身影突然撞到了正在沉思的颜白。
      他立刻被拉回了现实,定睛一看,是临昔身边的一个小黄门。
      “何事让你如此慌张?”
      小黄门被他撞到,立时噗通跪下,全身发抖,不住地磕头,“奴才该死……”
      “你见到了什么?”颜白见他这样,更是预感临昔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是知道临昔的,那个淡如远山的太子,说不争皇权,是不可能的,叔父说皇上早有废太子之心,莫非是……
      “适才,太子……太子在练剑,三殿下路过,太子,太子将三殿下推入碧波池中……”
      小黄门有些犹豫,但还是哆嗦地说道。
      “你是要去向总管禀报?”颜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道。
      “奴……奴才。”
      “嗯?”颜白双手捏住了小黄门的喉咙。
      “奴才什么也未曾看见。”那小黄门被颜白勒地咳嗽了几声,立刻明白过来,忙道。
      颜白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狗奴才,既然什么也未曾看见,还害怕作甚?还不……”
      话未说完,他已愣在那里。
      那小黄门见他呆愣的样子,忙也转过身去看,却是身躯一震。
      临昔一身雪白的亵衣上染了几朵刺目的梅花,他的目光冷冽如冰,手中的剑轻轻一拔,跪坐在地上的小黄门慢慢向一边倒去。
      颜白觉得心凉了半截。眼前这个临昔是如此地陌生。
      那是谈笑风生的太子临昔么?
      亵衣飞扬,青丝如瀑,几朵梅花绽开在他衣角上。
      颜白后退几步,却见临昔并没有再看他,转身就走。他身后的几个宫人皆脸色惨白,纷纷上前来抬那尸首。
      颜白僵立在那里,突然想到叔父曾经告诫他的话,他闭上眼睛,咬了咬牙,忽视地上那滩刺目的血,立刻跟了上去。
      临昔坐在自己寝宫染香阁的榻上,随便披了身外衣。
      有宫人小心翼翼地进来点香,颜白看他脸色苍白的模样,微微皱眉。
      刚才那一切,宛若做了一个梦。
      原临昔,还是那个纤尘不染,笑语嫣然的太子。
      “父皇与贵妃去麟山上香,我趁机排除异己,如此在你面前杀人,你是不是想说……我太残忍?”他紧紧按着案头的玉杯,指节泛白。
      “那小黄门很无辜。”颜白抿了抿唇,想到那小黄门惊惶失措的样子。
      “无辜?这宫中,何人又是死有余辜的?”原临昔冷笑。
      颜白看着那张白得如纸的脸,觉得一阵心痛。
      “曾经,我也……与你一般幼稚。”临昔嘴唇微微颤抖,长长的睫毛下垂,掩盖心里和眼里泄露的惊慌。
      八岁时,父皇曾赏赐他许多西域的贡品。他就那么抱着一大堆奇珍异宝,孤独地立在那里看其他宫中庶出的皇子公主玩耍。
      那群孩子怕他,始终对他客客气气,畏畏缩缩地不敢靠近。
      所以,他就如同空气一半立在他们中间。
      那时的自己,还不懂得隐藏,喜欢看别人羡慕自己的眼神。
      他对他们找了招手,说,“你们想到我手中的东西,就要和我玩。”
      孩子们乖巧地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珍贵的玩具,却是一哄而散,最终只剩下他自己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寂寞深宫,毫无承诺可言。
      小小的他,在那一刻起,突然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帝王之术,向来无情至上。

      颜白不明白,为什么临昔会那么痛苦,明明自己拥有的,他都有,自己没有的……他也有!可他就是不开心,这就是……帝王家的无奈?
      临昔微微起身,视线落在窗外的梨花上,自语,“真不知道,那个女人既然已经离开了,父皇他为何还要中那么多的梨花……”
      “我也看得心烦。”
      “颜白。”
      “嗯?”
      “你喜欢什么?”临昔转头望向他目光灼灼。
      “我嘛……呵呵,我比较俗,喜欢狗尾巴草。”颜开搔了搔头,笑,“如果太子心血来潮,送我一车的狗尾巴草,我可不会拒绝哦~”
      这个少年,总能让他忍俊不禁。临昔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地笑。
      颜白的心里却是有些低落,刚才那个,是承诺么?
      你喜欢什么?那么温和的声音……
      临昔他始终不知道,即使他当上了帝王,有些东西,他还是无法给他。
      所以,他不要……

      四、
      笑过,临昔凝眸望着颜白,“听说,骆将军自荐戍北抗击南下匈奴,你可是来……向我辞行?”
      颜白心里一颤,想到自己来宫中的初衷,是啊——辞行。
      这个貌比明月皎皎的太子,心思总是比他还细腻。
      “难道太子哥哥是不舍得我?”他眯起眼,咧嘴笑。
      “骆小将军忠君报国,本殿下又岂敢阻拦。”
      “出征……须三年。”
      “嗯,一路小心。”临昔点了点头,突然又道,“若你与骆将军凯旋归来,我陪你大醉三日。”
      颜白撇撇嘴,“就你那三杯倒的酒量,还敢跟我拼酒?应该称大睡三日吧!”
      临昔微微一下,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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