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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五章 ...


  •   两个人也都瞧见了安月。不约而同浑身一定,倒像是唬了一跳。

      安月当即反客为主,问:“妈妈怎么了?怎么站在门口?”又问小簪:“是奶奶有吩咐?”

      小簪就坡下驴,笑着道:“你来得正好。奶奶方才醒了一回,有些恶心,要吃咸樱桃。可巧早间逛园子,遗落在里面了,你去找找。”

      夏婆子便也道:“若园里没有再走一趟后院,把梅脯、杏脯、卤玫瑰丁、金橙子几样各取一些,回来让奶奶挑。”

      安月答应下,便往东园走。一面走一面回想方才的事,总觉得蹊跷。

      珠儿身上有孕,要吃酸东西镇口,房里常备的就有许多,何必巴巴的跑一趟东园?即便她性子刁钻偏要吃咸樱桃,去厨下取来岂不更便宜?如此舍近求远,多半是有事情不想让她知道,支开她罢了。

      安月笑一笑,心说这倒正好。她那件要事必须进园子才能办,只愁没有由头,如今得了指派越发名正言顺,迈开步子就往一渊参寥亭走去。

      到得亭前,她却并不进去,只往旁一拐,钻进水边草丛。

      那草丛尽头乃是一人多高的院墙,墙下有条沟渠将一池碧水引往外面的草清溪。安月背靠墙壁坐下,随手扯根茅草衔在嘴里,趁机四面张望,见没人跟来,迅速褪下鞋袜,又从袜底摸出一包粉末倒在水中。沟里的水立刻变成幽暗的红色,顺着去路缓缓流向墙外。

      安月见此方坐下慢慢穿鞋着袜。

      不一时,只听墙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鸟鸣。

      鸟鸣即是信号!

      安月迅速扯下腰间油布,将宝钞、田契卷在里面,用麻绳扎紧。再看沟中,已从外面伸进来一个长长的竹筒。

      安月俯身捞起竹筒,用力拔下筒塞,把油布卷往里一丢,又找来好些土块、石子一并丢在里面,再原样按紧塞子,放入水沟之中。

      原来,这便是安月和十九娘商定的计策——安月回东园,找机会进十九娘寝室偷宝钞、田契,由这沟渠传递出去;十九娘则日夜雇船在外面守候、接应。

      眼看那竹筒顺着水沟流出院外,安月总算卸下心头大石。方欲走,墙外却传来一阵水响,又有人拍着船桨唱歌,是南曲的一支中吕小令,叫《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想人生最苦离别……”安月知道这便是十九娘在跟自己道别了。

      经此一事,自己与黎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只是不晓得十九娘能否救出黎妈妈性命。但无论如何,今生怕再不会相见了吧。

      她如此想着,心中不禁起了些感触,又不能回应,只好跟着曲调默默哼唱:“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那歌声一咏三叹,恰好似阳关三叠,唱得几遍越渐远去,安月方收拾心情往回走,不觉走到后院。

      其时已过了酉牌,院中却没见预备晚饭。安月站在门首望一望,只见下人们脸上如缀冰霜,看到她也不像往常一样热络招呼,只瞧一眼便匆匆走开。

      安月不知所为何事,却也觉得惴惴不安。拖住一个婆子问:“妈妈,怎么了?”

      那婆子倒吃了一惊,低道:“姐儿是前面的人,怎么还不晓得?奶奶身上不好了。”

      “不好了?”安月追问:“怎么个不好了?”

      那婆子扭一扭脖颈,欲言又止:“姐儿还是快回前面去吧。到了自然就晓得了。”

      安月心中忽然起了些恐惧,拔腿就往正院跑。方一进屋便看见冯六金,黑着一张面孔在卧房门前转圈。

      对面小簪等人也一脸冷凝,见她进来都不说话,只用眼神暗示她过来站好。安月连忙走到小簪身边站定。

      少顷,里间门帘掀起,夏婆子跟一个男人走出来。安月倒认得他,是从前常来给黎妈妈瞧病的薛医官。

      见两人出来,冯六金赶忙迎上去,问:“老先生,如何?”

      薛医官道:“尊夫人原本体壮血足,胎气坐的极牢。此番是着了外道,只怕安不住了。就在这早晚罢。”

      冯六金不听这话倒好,听罢这话,三魂七魄惊了个四散纷飞。一时间体统、颜面都忘了,拖住医官不绝口央求。

      那薛医官一面找话劝慰,一面却向夏婆子递眼色。夏婆子便上来纷扰搅乱,薛医官趁机走得没影。里面珠儿又不住哀嚎,天王菩萨、爹娘老子,什么都叫出来。把个冯六金心痛得如油烹火烤,扒着门框也站不稳,直往下梭。

      夏婆子见状忙伸手搀扶,一面冲屋里道:“我的姑奶奶,你且忍忍吧。姑爷的心都教你喊碎了。他若再有个好歹,你将来着落谁去?”又连声咒骂:“妈滴个小贱精!你下狠手也冲着好人来呀,给带仔婆娘落药,坏散了板了!”①

      冯六金听她话里有话,方想起来问:“妈妈这是何意?”

      夏婆子道:“主管你心肠宽,不防备,吃人家局害了!方才薛医官说的:‘着了外道’,你没听见?”

      冯六金这才醒过神,又问:“怎么个外道?”

      夏婆子道:“润卿那炉香便是外道。先时你在屋外,没听见蔡医官跟我们讲。他说孕育本需聚纳,香药却皆为理气之物,不十分相宜。幸好奶奶体壮,用的又少,所以一向没有大碍。可这一炉香,里面活血通经的麝香、艾草等物竟占了九成,分明一道下胎的狠药。奶奶闻了这许久,焉有不掉下来的道理。”

      “胡说!”安月此时方知道她们在密谋何事。当下怒不可遏:“这不过是寻常的出神仙道香,方子里就没有麝香、艾草两味药,哪至于落胎!”

      “方子里没有就是她自己加的,更不可恕!”夏婆子也吼起来。她晓得安月在香事上极来得,要压住她只能打混:“你一个黄花女儿,苞还没开呢,懂个屁的落胎。”又叫小簪:“叉她出去。”

      小簪几个转而过来拉扯安月。

      安月奋力挣扎,口中仍不住替润卿分辨:“你血口喷人!老爷休听夏婆子胡言。奶奶落胎定是她害的!老爷审她,别连累好人!”怎奈双拳不敌四手,不一刻便被拖进火巷。

      小簪几个丢下她,返身锁闭了院门。

      安月扑在门上死命拍打,无济于事。她一路不通另寻一路,返身跑到润卿楼下,向着窗户叫道:“姊姊!润卿姊姊!”

      窗扇开了条小缝,艾婆子探头出来向她一挥手:“快走开。”

      安月不理她,只顾仰脸大喊:“姊姊小心!夏婆子说你——”话未说完,窗户却砰的一声合上了。

      她不死心,掏出穿堂钥匙开了门,往中院疯跑。一头撞在人身上,正是顾篆鸣。

      安月顾不得疼,一把拉住他衣服:“快!润卿姊姊……夏婆子诬赖她,说她害奶奶落胎!先生……救命!”

      顾篆鸣却拂开她:“木已成舟,于事无补。”说罢抬腿就走。

      安月呆了一瞬,追上去又道:“先生往常那样厚爱姊姊,如今她遭夏婆子陷害,先生怎么倒不管了?”

      “我怎么管?”顾篆鸣道:“你们奶奶费尽心机,要的就是润卿的命!”

      “奶奶?”安月一时不解:“不,是夏婆子!她诬陷——”

      “傻人!”顾篆鸣虽一心自保,毕竟还有一分不忍,压下嗓子道:“你道是谁要害润卿?不是夏婆子,是你家奶奶!她落胎?可她何曾有孕!只不过装出来撺掇冯六金抢东园罢了。如今事情已成,她要脱身,正愁找不到着手处,偏又教她看出冯六金喜欢润卿。你说,她不拿润卿垫脚更找谁去?她这招先下手为强,不仅身孕的事情可了,还能去她一块心病,真真一箭双雕。这样的来龙去脉,你全不晓得,倒叫我管,我怎么管?”

      原来如此!安月刹那间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觉得蹊跷。想那夏婆子和小簪素有嫌隙,这一回却如此扣手。她只道两人互捉了痛脚,合起来撮害人,却不料还有个主谋珠儿!只可叹润卿,竟如此先见之明,装冷淡、装陌路,又说什么不宜烧香,全是为了撇清她!安月心中既痛且恨,又急又伤,抵住顾篆鸣问:“先生既然晓得原委,为什么不跟老爷讲?”

      “空口无凭!”顾篆鸣道:“没有证据,讲出来老爷也不会信。”

      “那我来作证。”安月仍不死心:“姊姊香里没有下胎的药,珠儿落胎就是骗人。”

      顾篆鸣却摇头:“那也不成。万人传实,一人传虚。这上面的亏你还没吃够?为今之计,全看你家老爷如何处置。毕竟,他对润卿也算有心。”

      “有心?”安月胸中恨绝:“怕是都像你!”明里却仍哀求:“那先生快去求求老爷!”

      顾篆鸣一声长叹:“我哪去得!日间的事你也在场,你们老爷被珠儿的话挑弄了,一心以为我和润卿有私,我若去求情,无异于雪上加霜,逼她速死!”

      死!这个字如烙铁般火烫,触着肌肤便是钻心的疼!安月六神无主又莫可奈何,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润卿去死!她心道:好!你顾篆鸣不能去求冯六金,我去!不管有没有证据,横竖要把真相说给他听。计议如此,她咬牙转身,一路又往正院跑。

      正院里冯六金却全然蒙在鼓里。

      珠儿装出来的哀叫一声强似一声,忽然却歇住了,紧接着是婆子的惊叫声:“哎呀,下来了。”

      冯六金心内最后一丝希望也落了空。

      房门开处,有人提出个木桶,里面血肉模糊的一团,他瞄了一眼,别过头去。

      算起来他已是近半百的人了,虽有几房妻妾,却始终一无所出。好在来了个珠儿,四年里倒怀了两胎。前一胎五个月时掉了,他便已伤心了一场,这一个如珠如宝护着,谁知仍存不住。

      “着了外道!”这四个字在他脑中来来去去,仿若无数只怪兽,四面八方噬咬,躲也躲不掉。难道他注定要断子绝孙?他霍的站起来,向旁边吼道:“去,叫两个小厮进来。快!”

      小簪乖觉,答应着跑开。冯六金颓然坐下,却再坐不安宁,一股风又往中院去了。

      安月却正往正院赶。

      她一双小脚,又跑了一下午的路,此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她晓得自己不能停。木鞋底踏得地面咚咚响,她还只恨自己走不快。刚进火巷却看见楼上的窗户大大敞着。

      润卿就站在窗边,面色平静,甚至还含着笑意。

      安月不由停住脚,正想喊,润卿却已攀上窗台,纵身而下。

      血,腥红色,在润卿头上汩汩横流,染红了她的脸,也染红了安月的手。

      有句话轻飘飘绕在耳旁:“月儿别学姊姊,你要惜命,要活下去!”

      “可姊姊你呢?你怎么不活?你怎么,舍得。”

      这句话,安月终究没有问出来。因为她知道,她的润卿姊姊从今往后再也答不了她,也无须再答。

      润卿的脸,一寸一寸远离,安月呆坐在地,有泪无言。

      那么多人,那么多声响,她只觉得安静;那么多人,那么多面孔,她只觉得陌生。

      她忽又想起那首歌,《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想人生最苦离别……”安月终于知道,为何如此悲苦的曲子,却会有如此喜乐的名字——普天乐——乐的是解脱,是离却人间一切苦痛。

      可是,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人去了,何日再来也?

      “姊姊放心!”安月拭去脸上残泪,心中暗暗发誓:“月儿会惜命。月儿要好好活着,把害你的人送来见你!”

      注:
      ①坏散了板:扬州方言,形容罪大恶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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