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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二十九章 ...


  •   其时已过了二更,满城入梦,寂寂无声。

      黎家一行人走了三四刻光景,来至府牢门前。却不进正门,又绕到后面巷底。顾家小厮上去叫开一家民户。里面早有人出来接应。

      原来,这府牢座落之处就在扬州府衙以内。堂官脚下,众目睽睽,暗地里那些勾当自然要做遮掩。便有人想了个主意,盘下后巷一座民宅当便门出入。这样一桩“秘事”,十九娘虽是深宅妇人也早有耳闻。

      当下她就在此落轿,将轿夫、家人都留在屋中歇候,只叫安月提了食盒紧跟在侧。

      引路人持一盏细弱风灯,带她两个穿堂过院,出入数道小门,又沿高墙行了一柱香功夫,方到府牢正厅。厅门紧闭,倒是旁边司房里灯火通明。

      房中客位上坐着顾篆鸣,和主位上一人聊得正好,远远看见十九娘来了,招手道:“蔡掌事,快来见过郑司狱。”

      十九娘便紧走两步,进屋跪下道:“婢妇蔡十九见过司狱天官郑老爷。”

      说什么天官老爷,不过九品末流罢了。只是在这牢狱禁地,他也有自己一番威仪。当下也不搭话,乜着眼睛只管看。

      十九娘自然懂得,忙又磕头道:“前日家中主母被陷入狱,多得老爷照应;如今又蒙老爷开恩,让我们主仆相见。婢妇心内感激不尽!”说着自袖内取出一锭宝银,双手递上去。

      白花花足色纹银,看得那郑司狱心中一动:他只道黎家早被刮过一遍,没搞头了,不料仍旧如此阔绰!心内顿时有了个主张,却按下不表。

      只听旁边顾篆鸣道:“牢里的规矩,这晚子原本是不能见人的。蔡掌事可晓得?”

      “晓得,晓得。”十九娘陪笑道:“劳动天官爷!”一面又从茄袋里摸出七八个银稞子堆在桌角:“小小意思,孝敬爷跟座下差爷们打酒吃。”

      郑司狱见状,满脸寒霜早换做了春风和气,摆手道:“几杯水酒罢了,哪用得了这许多。起来说话吧。”随即又叫来女监的押牢张婆子,领十九娘跟安月去见黎妈妈。

      入得女监牢舍,一股腐臭霉烂气息扑面而来。安月忙用手捂住口鼻。

      再看时,只见一条逼仄巷道,冷森森伸进远方黑暗处。巷道两边俱是牢门。门板密实,只在一人高处开巴掌大窗口通气。窗内窒闷沉沉,坟一般毫无生息,只有间或的呻吟、哀告显出里面确有活物。

      两人跟着婆子一路往里,每走一步十九娘脚下便沉重一分——原来,这府牢不仅有男监、女监之别,还有外监、内监之分。外监只收着些恶棍、流氓、寻衅闹事之徒,内监则关押人命、盗、奸重犯。十九娘见牢门上号牌由“温”、“良”、“恭”、“俭”渐渐变到“让”字,心头仅存的一线希望也消失无痕——看来,太太的大逆之罪早已被人坐实!自己只一介仆妇,恶狼环伺又孤立无援,如何挽得回来?

      “进去吧。”张婆子一句话惊醒失魂人。

      十九娘抬眼一看,只见牢门开处,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正望向她。“太太!”她只觉脚底绵云,扑通一声跪倒下去。

      黎妈妈戴着一副铁叶坤枷,足有一二十斤重,压得她动身不得,只叹气道:“起来吧。”

      十九娘心头剧痛,磕了个头起来,转身掏出一块散银递在张婆子手中。

      张婆子这才过来开了枷锁,又带上狱门走开。

      “太太受苦了。”十九娘声音打颤,走过去帮黎妈妈转身。

      安月也知趣的揭开食盒,先将酒菜取出来摆在地上,再默默退到墙角去打辟秽香篆。

      黎妈妈声虚气弱,说一句话也要歇半天:“难得你一片心。往后别来了,免得受我连累。”

      十九娘登时垂下泪来:“太太何出此言!奴婢不是那样的寡薄人。奴婢不仅要来,还要救太太出去!”

      “出不去了。”黎妈妈摇摇头:“这里面的机窍我晓得。进来了,就别想着能出去。”

      十九娘强装笑颜,劝慰道:“太太请宽心。”说着捡一颗木樨香茶递在黎妈妈口中,替她去除满口咸涩,又斟一杯金华酒喂她喝下,方又道:“我都打听清楚了:是高家的主管冯六金在捣鬼。他看中了咱家的地势跟名声,因财起意做的这等事。如今我正跟他盘旋。太太再委屈些日子,一定能出去。只不过——”她声音顿了一顿,无奈道:“家产怕是保不住了。他们要我拿东园换太太的命。”

      黎妈妈闻言倒笑了。只不过那笑容,悲辛苦涩,什么意味都有:“由他们去吧。我活了这五十几年,也活够了。”她语罢抬起手,止住十九娘话头又道:“你想劝我什么我晓得,你的难处跟苦心我也晓得,都不用说了。如今只听我一句:别费那些力气,把你自己顾好是正经。”说着拉过十九娘来,附耳道:“我那屋亮格架上有本历书,房契就夹在白露那日的册页里。你拿去交给那个冯六金,料他也不会再为难你。再有,床后夹壁里还藏着个小柜,存着五百两金子和九千三百两银子,是我毕生的积蓄。你都拿去,不要便宜了旁人。床下面有二十斤沉香、十五斤乳香、三大包蜜蜡,时价少说也值三四百银子。你悄悄运出去发卖了,带上银子远走高飞,也不枉服侍我一场。”

      十九娘听说这话,倒象在交代后事,不由一颗心都酸透了,声泪俱下道:“太太这样说,把奴婢折损成猪狗了!不错,奴婢身份低贱,顶不了天,立不了地,但奴婢也懂得事理,晓得知恩图报!当年太太从六合县出来,那样艰难也没有丢下奴婢,奴婢今日又怎能丢下太太?”她话到这里,狠狠一咬牙,磕了个头道:“太太救命之恩,奴婢无以为报。即便将来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不如就此死了倒痛快些!”说着拔下头上簪子就刺喉咙。

      黎妈妈忙扑上来阻拦。但她虚透了的人,哪里有力气?多亏旁边安月帮手,好歹夺下簪子来。三个人连惊带吓,神疲力竭,不禁抱头痛哭。

      张婆子听得心烦,隔墙厉声道:“嚎什么!要死外面死去,这里面可没人给你们收尸!”

      屋内几人顿时噤若寒蝉。好半晌方听十九娘道:“太太恕罪。奴婢此来还有一件事要请太太示下。奴婢想——去一趟镇江。”

      黎妈妈脸上一定,皱眉道:“你想找他?”

      “是。”十九娘点点头,压下嗓子道:“冯六金倚仗高家的财势,把扬州府上上下下都买通了。奴婢无人可托,只能出此下策。如今姜老爷虽没有居官了,但门生、后人也有不少。他若愿意说句话,别的不行,保住太太您性命总归是可以的。”

      黎妈妈冷笑道:“二十几年了,人家早忘了我这号人了。这时候求上门去,岂不是自己打脸?”

      “可是太太,”十九娘道:“正因为是这个时候——”

      截头断尾的一句话,竟听得黎妈妈好不沉吟——这个时候,也正是要命的时候。当年他负了她,她掉头就走。这口气一赌就是二十年,即便今时今日仍未消减。她有心再赌下去,哪怕再过二十年呢?可也要有这口气在!

      这样一想,她决死的心意忽的就散了,缓缓点个头道:“也罢。人都摔在泥里了,还顾什么体面。老脸老皮的,打就打吧。”又低声吩咐:“你回去找人写封书信,把经过详陈一遍。再到我寝间拿那个螺钿匣。匣内有个锦盒,装着他当年送我的销金手帕、穿心盒儿;旁边还有玉春新科、雪中春信两付香方,都是他当年求而未得的。你一并包了送去。成与不成,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十九娘心头又是一痛,却哪里有话来对?只得含泪点点头。

      待她从府牢出来,已是丑初时分。轿夫们怕闯见查夜的,三步并两步走得脚不沾地。眼看过了前面小桥就是船坞斜巷,道旁却蓦地窜出一个人来,正是禁夜的巡捕。

      两个轿夫怕挨打,丢下轿子便跑。十九娘也不敢唤,忙过来对那巡捕说好话,又摸出银子给他。

      那人接过银子掂一掂,笑着袖了,低道:“蔡掌事别慌,请借一步说话。”

      十九娘吃不准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跟着走到街角,方听那人又道:“有人要我告诉你:只要你拿得出两千两银子,他有办法救你家主母出狱。”

      十九娘眼前只一亮,忽又暗了,敛衽道:“敢问差爷,是替哪一位高人带的话?”

      巡捕道:“此时不好讲得。掌事若有意,便去城外九里坡坟园,找一座叫马七的坟。在墓前摆三杯酒,坟堆上插一杆千秋幡,自然有人跟你接洽。”

      他那里话毕转身便走。十九娘情知拦不住,只得罢了。转头向不远的家人道:“你走得快,回去叫两个人来抬轿。”那人连忙答应一声去了。十九娘这才叫过安月来,扶住她肩膀缓缓前行。

      深秋天气,早晚间已十分寒凉。两人一路走着,只觉得月薄如水,虫鸣如诉。夜风澹澹,一阵一阵从河岸、巷底吹来,牵动身上衣裙,簌簌作响。十九娘原在病中,又劳了这半天的心,此时松下气来方觉得脚底虚浮。

      安月也觉察出来了,忙将她搀到桥头背风处坐下。

      十九娘闭上眼睛调息养气,忽然轻声问:“你说,太太还能出得来吗?”

      安月脸上不由怔住,动了动嘴唇,终究低下头:“小的说不好。”

      十九娘深深看她一眼,仰过头靠在桥柱上良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安月有些不知所措,抓着裤腿轻轻揉搓,半晌听见那边一声长叹:“唉——原来连你也猜到了。”

      安月顿时无言以对。她不敢抬头,只用眼角余光偷偷去瞧十九娘。

      只见月色微光映照下,那一张面孔异常苍白。双唇紧抿着,突兀的下颌微微发着抖。安月疑心她是在哭,可往上再一看,十九娘两个眼睛却似两把利剑,翻上去直刺天空。

      安月心中忽然不忍——眼前这个女人,从来是冷硬、凶暴的,像菩萨身边的金刚。她助纣为虐、倚势凌人,骗她、打她、陷害她;所以她也恨她,暗地里无数次咒骂过她。她在她心里是个纯正不杂的恶人。可她万万想不到,这个恶人也会有如此深情重义之举,也会有这样凄惶无助之时。

      她不禁疑惑起来:这世上的人,善人、恶人、恩人、仇人……究竟该怎样去区分?而自己,将来又会成为怎样一个人?

      正乱想着,忽听远处巷底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安月只道是黎家的人,张口便喊,却早被十九娘兜头捂住:“别出声,是男人。”

      安月一惊,正欲仔细分辨,又被十九娘一把拉在桥洞底下。

      脚步声旋即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们头顶。

      有人沉着嗓子喊:“看,轿子!”果然是男人的声音。

      又听一人在吩咐:“她是瘸腿走不远。你们跟我分头去找,你们回黎家等着。”

      余下几个便应了是字,四散开来。

      脚步声急促跑到岸边,有人放低灯笼来照桥洞。

      十九娘跟安月连忙缩到桥墩的暗影里,拉紧衣裙,一动不动。

      那人又跑上桥去,举着灯笼望水面。

      两个人又赶紧钻回桥下,蹲在那里气都不敢喘。

      又等了好半天,脚步声终于渐渐走远。安月浑身一松,倚着石沿溜坐到地上。十九娘却强自镇定,咬着牙根道:“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下手!”

      安月后怕起来,忙问:“掌事,怎么办?”

      十九娘瞧她一眼,站起身来道:“走吧,咱们先去五灵观躲一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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