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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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宴开至戌末时候，众人怕犯了夜禁，只得散了。其后便是收拾打扫等诸多琐碎。黎家上下个个累得精疲力竭，三更将尽方安置下。第二天吃过晌午，黎妈妈果然发了话，让安月去前面正院当差。
后院里众人知道了，殷勤之态自然不同往日，都赶着来送。热话暖话何止说了一车。安月识趣，挨着一个个行礼道谢。彩儿一时经过看见了，心里很是不平，垮了脸道：“什么烂桃子，捡起来才晓得脏了手。”她屁股倚住门，斜出半个下巴朝着屋里：“就凭她，即便到了太太跟前，还不是喜儿姊姊她们的下饭菜。就值得你们这么抬举，她也配。”
众人正待还口，只听廊下有人喝道：“放屁！”
彩儿闻声脸色一错，弹子一样从门边弹起来。众人便也跟着站起身，堆笑道：“夏妈妈来了。”
夏婆子方走进屋来，眼睛狠狠剜住彩儿，啧嘴道：“淡嘴皮子偏爱说咸话，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儿。到太太跟前当差，那是几辈子都修不到的福气。你若是有了这一天，自然也有人这么抬举你。不光是她们，我拿手板心给你煎鱼吃都可以。这时候说再多也是白搭。马桶刷完了没有？还不快滚！”说着举手便要打。
彩儿连忙大叫：“妈妈饶命！”一面捂住了头脸，箭一般射向天井去了。
夏婆子瞧着她的背影冷哼一声：“小瘪色，算你跑得快。”又拍着手儿环视屋中众人。
有脑袋灵光的，见势惊怪道：“哎呀！我那边地下菌干还没收呢。看我这糊涂记性。”说着蹩出门去。其余下人也就跟着开溜。朱娘子临走车过头，对安月挤了挤眼睛。姓夏的一转脸，她便闪开了。
夏婆子见屋中再无他人，方过来安月身边坐下，轻言慢语道：“月儿终究是有出息的。你一来我就看出来了。能去服侍太太，这是咱们黎家多少人求不到的体面。你才来几个月就能走到这一步，可见是个有福的。瞧你这面相，这骨骼。哎呀，我真是替你高兴！”她一面说，拉过安月来上上下下的揉捏，恨不能揉化了。
安月只觉得心口发瘆，强忍着回道：“多亏了妈妈教导有方。”
这话堵得夏婆子脸上一愣，丢开手道：“原来你还记恨上了。”
安月低了头，面无表情的道：“小的不敢记恨妈妈。小的只是说了句老实话。”
“老实话？！”夏婆子心生一怒，劈手就要打下来，半空中却又换了个姿势，只在安月额角一戳：“小涩巴子。①”
安月身子歪了歪，却没躲得过去，太阳穴那里顿时火辣生疼。只听夏婆子又道：“是。我管教你，打你，可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就说今个的事吧，没有我在太太面前帮衬，你以为就凭你昨晚上那点小聪明，真能有这一天？王八才吃了甜井水，回头却咬住了挖井的人。你呀，”她直着脖子哼一声，“你这就叫忘恩负义。”
安月心中很不服气，低声争辩道：“我并没有耍小聪明，我也不会忘恩负义。”
夏婆子冷笑道：“话倒是说的好听。可有句俗语叫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会不会忘恩负义，如今也就只有天晓得罢了。”她说话间把嘴一撇，想想又道：“我还告诉你，别以为去了正院就万事大吉。太太身边那些丫头，哪一个不是修炼成精了的？再瞧瞧你，年纪又小，又是个服不下软的犟脾气，若再没个人保你，还不被她们夹磨个够。你在那儿啊，只怕待不了两天就要哭着喊着回后院烧火。”
安月咬唇道：“既然这样，求妈妈跟太太说一声，让我仍旧留在后院吧。”
夏婆子真有些不耐烦了，紧皱着眉头道：“你这个孩子，越说越犟。昨晚上当着那么多人，你也能那么伶俐乖巧，怎么这时候倒不开窍了！我是来让你回后院烧火的？”她一拍胸口：“我是实实的可怜你，想帮着你。喜儿跟流苏儿她们虽然欺生，爱整治人，但有我在你后面撑着，她们好歹多一分忌讳，不敢那么放肆，你也就少受些罪过。要不然，她们寻个错处在太太面前一撮弄，挨打受饿倒都是小事了。惹恼了太太的下场——想想巧音，那可是你亲眼看见的。”
话到此处，夏婆子有意顿了顿，见安月身子一缩，双手揪着裤腿垂头不语，料想是被唬住了，便放缓了声气道：“从前的珠儿姊姊你晓得吧？她也是从后院出去的姑娘。人家为什么这么得太太欢心？除了懂事、会做人，还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别看我成日家只在后院管你们烧火做饭，太太面前，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人。今后你若出了什么错，我帮你敷衍两句，顶得上别人说十句。”说着便又板起脸：“我这么做，也不图你什么，就是看在你从后院出去的份上，想帮你。你可别不知道好歹。”
安月想了许久，揪着裤腿的手几乎渗出了汗，终究轻声道：“那——小的多谢妈妈。”
“嗯，嗯。”夏婆子总算松下一口气，点头道：“到底是聪明孩子，一讲就通。我跟你说，你去了太太那里，就要更长进些。心思要灵，眼睛要活，手脚要勤快，更要多懂些人情世故。再一个，太太是有讲究的人，无论吃、穿、住、行都有一定的道理。这些事我都会仔仔细细跟你讲。省得你摸不到首尾讨太太的嫌。还有一个么，”她抬头看看四下无人，更靠近些道：“太太跟蔡掌事说的那些话，你要着意的听。一句一句都记在心里，回头我可是要问的。这个事尤其要紧，你做得好，我自然给你许多的好处。你若是——”
安月忽然打断道：“妈妈说的我不懂。”
夏婆子道：“不懂没关系，我这里慢慢教你。”
安月又道：“我笨得很，只怕学不来。”
“学不来？”夏婆子唇角一挂，冷眼瞧着安月，半晌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看你是不想学吧。”
安月仍旧低眉顺眼站着，说出话来却毫不相让：“也不想学。”
夏婆子勃然大怒，霍的一下站起来，手指尖点着安月的鼻子，喘了良久方压下嗓音道：“好你个小甩料②，不识抬举的东西。枉我跟你费了这么多唇舌，前因后果都摆在你面前了。可你倒好，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一手叉在腰上，因为憋着怒浑身都在发颤。那一张老脸，鼻子眼睛都拧在一起，嘴里还哇啦哇啦的骂，就像外面那些得了仙人疯的人。安月斜着眼睛看见了，惧意顿消，还有点想笑。她放开揪着裤腿的手，重新站好，脊背也随之挺了挺。
夏婆子立即就发觉了，歪着嘴哼一声道：“小瓜秧子你别得意。我晓得你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呵哟哟，要去服侍太太了，了不得了，眼睛就长到天门上去了。好啊，你自己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你就去试试。不听老人言，总有一天犯在我手上。到时候，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手段强！”
她那里气冲冲的迈出房门，偏巧黎妈妈身边的丫头流苏儿正走到门口。两人没防备撞了个满怀。
流苏儿捏着脚道：“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至于把妈妈慌成这样？敢是太太有什么吩咐？妈妈好歹告诉一声，让我也跟着捡个便宜。”
夏婆子心里正不受用，顺口骂道：“扯你娘的臊！太太有没有吩咐，你是她跟前的人还不知道，倒要我来告诉你？你们平日家做什么吃的？难道都是死人吗？”
那流苏儿本只是顽话，不料夏婆子说出这么些难听的，便也恼了。偏生她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自从珠儿去了，她和喜儿两个便成了黎妈妈身边的红人，此时正在风头上，十万得意，如何忍得了这口恶气？当下发作起来，瞅住夏婆子只顾冷笑，一时方道：“我们虽不是死人，不过在妈妈眼睛里，跟死人也差不多了。谁还不知道呢，这个家里妈妈四处都埋着眼线。前面太太一句话方出口，你那里早已经晓得了。要撒泼还是要卖乖，妈妈你脸变得比说书的还快，咱们小丫头子怎么比呢。不过我就奇怪了，既然是这样，还要我们在太太那里做什么？早不早打发出去，换了银子大家都好。”
夏婆子被点中心病气得立睁，又猜不出她知道了多少，怕她嚷起来岂不更难看，便混道：“你少跟我胡嚼乱缠，什么眼线脚线？你倒挑一根我瞧瞧。”又一甩手：“疯言疯语的成什么？没体统。我还有事，不和你闹。等我闲了自然找蔡掌事说话。”说着急忙忙往天井去了。
流苏儿冷笑一声，昂着脸道：“凭你跟谁说，哪怕告诉太太去，我也不怕！”她话毕又翻个白眼，哼了一下，方走至安月面前，问：“都收拾好了吗？”
安月忙答道：“好了。”
流苏儿打量安月一眼，又见床上摆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便指着问：“怎么倒有这许多？都装的什么？”
安月道：“小的一个装的衣裳梳篦，大的是铺盖。”
流苏儿道：“我当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放着吧，不用拿了。”
安月有些迟疑，问：“都不拿了？”
流苏儿撇嘴道：“你到了太太身边还怕少几件衣服穿？都是量着身子现做的。铺盖也现成。还拿这些干什么？怪重的，我可拿不动。”
安月只得“哦”一声，却又走过去打开小包袱，取出一个马蹄香包塞入怀内。
流苏儿只见青黄白绿的东西晃眼而过，便问：“是什么？”
安月吱唔着摇头：“没，没什么。”
流苏儿睃她一眼，嫌弃的道：“你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值得这么遮掩。烧火出来的就是没见识。”说着又道：“走吧？”
“嗯。”安月点点头，跟在流苏儿后头一路出了院门，穿过火巷往前面去了。
注：
①小涩巴子，扬州方言，小气鬼。
②甩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
作者有话说第17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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