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云》知恩

3、第 3 章

　　他是我至今唯一喜欢的男人，尽管现在我对他只有恨。
　　斯文的眉，俊俏的脸孔，他笑起来就像幼时母亲给我的红花。
　　很奇怪吧，一个男人，竟会有这样的笑容。他只是一个书生。有着普遍读书人的狂妄，还没有功名，总希望有朝一日名题金榜，这样一个书生，我却喜欢上了他。
　　我父母本来就是妖，只是道行不高而已，他们终日悠哉游哉，只要过得快乐就好，从没想过飞升成仙的。我很幸运，一出生就拥有人身。姥姥说，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父母。他们不杀生，不作恶，甚至可以说为善乡邻，但他们没有好报。
　　清明，飞雨，祭魂。
　　我在爹娘墓前拜祭，又一年了。坟前野草快有人高，只是一年而已，疯狂的野草就漫延了整座坟。这一年以来，他们就和这些野草为伴吗？在这苍凉的环境里。这个想法，让我心里发酸。
　　除去那些疯狂的野草，还爹娘一份开阔，清静。
　　摆上祭品，点燃三柱檀香，我立在墓前，无声地向他们吐露这一年的心事。
　　姥姥说，我爹爹最是信奉“生死由命”，所以她不希望我去报什么仇，以免有悖我父亲的意愿。这话根本就不像是出自狐族的口中，有仇必报是我们的宗旨。某天我跟姥姥提起，她诧异地说，你不知道，你的祖父身上流着一半属于人类的血吗？原来如此，难怪父亲会这么说话。
　　丝一般的雨落在我身上，微微沾湿了我月色的衣裳。为什么清明前后，老天总要下雨呢？地上的泪水还不够多吗？还是上苍也不能面对众生这种失去亲人的悲痛，因而为地面的众生流下怜悯的泪水？
　　雨不知在何时已停了，日光从云层里射出。
　　该下山了，我挎着小竹篮，本想施法回青城山，见四下风景秀丽，便决定走下山去看看人间也不错。
　　四下里都是来此拜祭先祖的人群。燃起的檀香、祭品，人们的神色，是清明时节才有的风景。完成拜祭仪式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席地而坐，观看这春满人间的美景，谈笑风生，已无适才的严肃，伤痛。清明也是踏青的好时节。听说，人间的女子也是趁这个时节，在来往的人群中，遇上意中人的。我在想什么呢？我自嘲，我在想些什么？我可不是人类，尽管我拥有那么一丝源自曾祖的血液，那毕竟和人类不同的。愚昧的人类连半人半妖的产物也容不下，何况我这个几乎全妖的狐类。
　　“啊!”只顾低头想着，脚下一个踉跄，我整个身子就要摔在湿滑的草地上。
　　“姑娘，你没伤着吧？”一双修长白皙的大手及时挽住了我，我抬头对上一双书生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太常见了。平日里我路过私塾时，都能看见坐着一群有这样眼睛的书生，他们大都瘦弱，瘦削的身子里却藏着一团狂热，巴望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天下知，从此直上青云里。
　　多亏了他的那么一把，不然我可要在众人面前出个大洋相了，“多谢公子，幸无大碍。”
　　“小生扶姑娘一边坐着，可好？”他斯文地笑着，一脸担忧地把我带到路边，“姑娘先坐着。”他吩咐书僮，“墨儿，去雇顶轿子过来。”墨儿笑笑跑开来了。
　　他是我结识的第一个人间的男子。人间的男子都是这么善良的吗？姥姥说人类比任何一界的众生都可怕，应该是弄错了吧？我眼前的这一个，不就很善良、很温柔？
　　我不想阻拦，他温柔的笑，是这样容易留在我心中的角落。诚恳的话语，让人无从拒绝，毕竟他只是想帮我而已。
　　我告诉他，家中除我以后，再无他人。今天我是来拜祭爹娘的，我叫留云。
　　他把我带去他的别馆，柔柔地抚着我的青丝，怜爱地说，可怜的留云，今后让我来照顾你吧。甚至他流下了泪水。他还告诉我，他叫李非，平日里就留在别馆里读书。
　　他的多情温柔令我感动。或许这座人间并不可怕，人也不坏的。
　　他搂着我，“留云，别走了。你不是叫留云吗？留下吧，留下做我的妻吧。”
　　我留下了。他白皙的双手在我身上忙碌，腿去我雪白的纱衣，揭开我同样雪白的中衣，这个男子呵。没有妖，没有人，没有众生界限，没有姥姥，只有我和他。此时此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永远地，就像爹娘一样，生死不离。
　　“你会永远对我好吗？”缠绵过后，我幸福偎在他怀里。
　　“当然会，傻留云。等我考取功名之后，就请八抬大轿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门。”他摩挲着我的雪背，向我耳语。他指的功名只有状元，他的眼里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也入不了他的眼。
　　“我不要八抬大轿，只要你只爱我一个就好。”我窝在他怀里，尽管我不在意作什么状元娘子，听到他的话，仍让我心醉。就这样吧，当人吧。
　　他不是日日留在别馆里，每过十天半月，他就必须回大宅，让他父亲检验他的成绩，那时他会在大宅里待个一两天。曾听他说过，他父亲是个衣锦还乡的老翰林，若李非能高中状元，那真是为李家挣足了脸子。分别的日子最令人难熬，别馆里只留下墨儿和我做伴。
　　墨儿约模十五六岁，是个天资很好的男孩，举凡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都不在话下，让他做个任人使唤的奴才，还真委屈了他。而且他还是个机灵乖巧的孩子，对于我的到来，什么也不说，只要一和我说话，就有那么一点的扭捏，一双眼不知望哪儿才好。我知道墨儿喜欢我，也不说破，他只是一个孩子罢了，我喜欢的人只有李非。
　　趁今日李非要回大宅，我跟墨儿说，我要回家一趟，我会在李郎回别馆之前赶回来。
　　姥姥问我去哪儿了，我掐了个谎，只说到外面走走而已，姥姥也不起疑，只是叫我小心一点，别遇上那些自以为是的修道人。我偷偷地笑了，有李郎在我身边，我怎么会遇上那些讨厌的家伙？

　　是夜，我回到别馆，墨儿早就睡了，只有我和李郎的睡房还亮着灯。他提前回来了，不是说要这次要迟几日回来的吗？我提着裙摆，轻快地奔向灯火亮处，只想扑入他怀里，告诉他我今天做此什么。房里不寻常的嬉笑让我停下脚步，房里除了李郎外还有别的人。
　　“赵小姐，小生自那日见过您的芳容后，念念不忘相思成疾，盼您救小生一命。”我从敞开一边的窗往里望。李非跪在一名衣饰华美的妙龄女子跟前，不知羞耻地扯住她华丽的罗裙。我呆了，这个人是李非吗？那个清高的李非？他是那么高傲，怎么会向一个女人下跪，他不是说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吗？
　　赵小姐娇羞地避开他，“李公子，婚姻大事，当由父母作主。若公子真有心，请您堂堂正正地向家父提亲。”
　　“那小姐可是依了小生。”李非欣喜若狂地站了起来，“我李非若有二心，当五雷轰顶。”一只素手伸了过来，“不要胡说。”赵小姐垂下螓首。
　　李非亲呢地靠向她，“小姐，良宵苦短。”一双手熟稔地解开她的系带，把她抱放到平日里我们缠绵的床榻。
　　“李郎，你不要负我。”赵小姐媚眼如丝地勾住他的颈项。
　　“当然不会。”李非说着那日同样给我许下的诺言。是了，同样的话，已经给过一个女人的诺言，他怎么可以毫无羞耻地镇定道出。
　　看着这残酷的一幕，我不知道我的心究竟碎成多少个两半。
　　愤怒，伤心，绝望一起涌了上来，够了。拼尽所有的力气推开门，惊散了一对交颈的鸳鸯，我泪流满面地看他们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裳。
　　“李郎？”赵小姐不安地躲在李非身后。看我的模样，同为女人，她应该猜到了吧。
　　李非吃惊地望着我，慌乱地嚷道：“你不是离开了吗？”
　　我定定地望着这个男人，怎么我就忘了姥姥的忠告，如此轻佻地轻信一个陌生人的话，胡乱就把身子给了他。这眼前的一切是给我的惩罚吗？
　　“我跟墨儿说我很快就会回来。”我沉痛地缓缓说出曾后墨儿说过的话，转而面向衣衫不整的赵小姐，幸好，我来及，没让他有机会来欺骗这个女孩子。“赵小姐，我白日里才离开这别馆，想不到，只不过一个日间，他又花言巧语带来了你。他是不是跟你说，他若中了状元，他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你娶过门，永不负你。”
　　那赵小姐满脸羞愧，怒极地迎面给了他一耳光，尖尖地指甲在他俊俏地脸上留下五条红痕。显然我猜对了。
　　“环儿，我们走。”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小丫头，紧跟在赵小姐身后，消失在夜色。
　　我凄楚地看着这个今日还搂着我的男人，嘶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已恢复镇定，无情地喝道：“我只知道你毁了我的青云梯!只要我娶了她，起码可以少花十年的工夫，早早出人头地。”
　　我失望了，只要他不说出来，我还可以假装骗一下自己，有个缓解的时间去面对这令人心碎的事实。
　　“赵小姐的父兄应是当朝高官吧？”我怨恨地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此时此刻，为什么月亮要这么圆，这么亮？让我的愚昧一无所潜，无可避免地被晾开。
　　李非老羞成怒，抓起几上的精美的茶壶，砸向雪白的墙，倾刻，飞花碎玉。“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你必须付出你应有的代价。”不知不觉，我露出了我的獠牙。
　　我挥手招过挂在罗帐前的龙渊剑，让它缓缓地落在我手中，徐徐地拔出剑身，好一把利剑。宝剑佩英雄，只可惜它的主人侮辱了它。
　　李非惊恐地瞪大双眼望着我，身子抖得连话也说不好，只能模糊分辨他可能在喊救命。
　　曲指轻敲剑身，发出嗡嗡地铮鸣。是把好剑呢，怎么就落在李非这样无耻的人手中？
　　“妖、妖、怪，来人啊、、、、、”李非终于可以把喊出来了，脸色青白，眼光散乱，两手在空中乱挥乱舞。
　　这就是他要对我说的话？泪水再度洒了下来。
　　李非你也太伤人了。
　　罢了，罢了。
　　自己识人不清，怨得了谁。
　　狠心持剑往前一扫，锐利的剑锋尽数削去李非的发丝，今朝我还为它梳髻过，今晚我却持剑削了它。
　　我流着泪走了，留下满地的发丝和已昏死过去的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