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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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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学校包场看《泰坦尼克》那天,小丁偏巧到省城参加篮球联赛。凯旋归来后,丁后卫弄了张VCD补课,结果一见钟情,下来几天老是见缝插针躲屋里扒着电脑,把喜欢的场景翻来覆去地看啊看,感动感动再感动。这天被家里几个拉出来温书时,小丁那眼圈又是红的,人盯着单词表,心还留在铁达尼,「唉~~~杰克要是没死多好。」
受艺术片荼毒已久的大丁开始卖深沉:没死怎么赚人眼泪?再说一贵小姐一穷小子,在一起才前途堪忧——大难当前热恋当头没问题,要是一起过太平日子,观念分歧生活习惯冲突什么的肯定争着往外冒。
小丁超级不爽:哥!你咋能这么杀风景!
事实嘛,丁哥耸肩,难不成你还信那套「公主和小士兵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背景地位悬殊的两人,新鲜劲完了共同语言肯定越来越少。
我就相信怎么了!丁弟气鼓鼓地顶回去:地位不同有啥!按你这么说,要是……要是真像妈讲的,以后你们都出息了,剩我一个考不上大学扫大街去,你们就不理我了是吧?!
这地图炮扫的,连奉行「兄弟阋于墙,外人不干涉」的猫和老鼠都有反应了。三人份的白眼轰得小丁缩了脖子,居然这么说自己哥们,我错了我错了~~~~
丁哥摆出长兄架子:再胡思乱想,小心我叫妈把你跟电视电脑统统隔离!白老鼠不怀好意地挑眉:罚他跟世界杯隔离得了。小丁顿时换上张苦瓜脸:你不说我都忘了,为什么世界杯要跟期末考搅在一块啊!!!
这话吼出了年段九成男同胞的心声,于是话题直接转向考场PK赛场的悲催前景,至于「地位悬殊的恋人友人会不会HE」这争议,两下就被遗忘在风里了……
初夏很快升级为盛夏,街头巷尾缠绵了数月的「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渐渐消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激情四射的「GO, GO, GO! ALE, ALE, ALE——」,在那个源于法兰西绿茵场的疯狂季节,邻里对周围骤然爆发出雄性的欢呼怒喝哀嚎甚至啤酒瓶壮烈的脆响都已经趋于淡定,学校里男生们热议齐达内罗纳尔多,女孩们用贝克汉姆的帅照装点课本,小虎队干脆面一跃成为小卖部明星商品——因为附赠球员卡。
高二的最后一场期考结束后,展昭和白玉堂在走廊遇见阿苏,苏小子正赶着去踢球,软磨硬泡拖两个老战友到自己队里友情助阵。三人走下石阶时,远远就听见阵阵喧哗——足球场上众多好汉正杀得不亦乐乎,一些替补的等场地的在边上呐喊助威摩拳擦掌,气氛热烈火爆;不远处的篮球场却空落落的,阳光底下安安静静的一片灰白水泥地,灌蓝高手风靡时「放课后必争之地」的火热,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年轻的日子总是这样,永远都有新的旋律、新的英雄、新的传奇,新的疯狂,容易激昂也容易淡忘,至于怀旧什么的,还远着吧。
再往后自然是各级领导正儿八经的终极战役总动员。尽管上头三令五申要减轻学生负担,高三大魔王依旧毫不留情地吞噬了大半暑假,只给同学们留下十来天空闲——就这么点功夫,丁妈都不肯放过,直接把小儿子踢去上补习班。每早七点不到,还搞不清自己醒没醒的小丁就被老娘丢出门,顶着鸡窝头迈着梦游步赶公车去。
另一个不得闲的是白玉堂。「看世界」听着挺美,前期工作可一点都不美,拉拉杂杂一大套想不烦都难。牛叔给他介绍了女儿当时的留学顾问,结果头次见面就差点闹出不愉快,顾问大人那套「人间正道是出国」的例行忽悠听得白小爷几乎要反骨发作打道回府,总算陪着去的家属小展熟谙某人脾性,见苗头不对,适时请教了几个比较实质的问题,把话带开了。
最后总结起来,眼下白同学该先对付的:1、去哪;2、读英语——虽然阿嬷热切希望孙子能到女婿身边,但白家爷俩电话讨论的结果,都觉得这时再学门新外语太不实际,还是挑个讲英语的地头得了。
搁下话筒后,白玉堂无端记起某个古早的梦想,那时他曾那么向往父亲所在的国度,向往那座玻璃金字塔。然而,他怎么也回味不出孩提时那种惊艳了——在无知的单纯里邂逅一件巨作的震撼,不会再有了。在这个信息时代,人的视野被网络和媒体拓展得那么宽那么广,人类的卓越创作如此丰盛如此层出不穷,曾经喜爱的,往往不知不觉就被新的惊叹盖去了。他倒没有忘掉那颗恢宏的水晶三角,不过现在他心里的top1,是高迪充满狂放幻想的魔性花园。
「你这算不算喜新厌旧啊?」展昭翻着网上的留学指南,可惜高迪大爷的地盘也不讲英语,pass。
白玉堂从背后环住他,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想带去的人可没变过。」
展昭微微一笑,那个叫嚷着要和自己一起去法国的白家小孩,似乎又活泼泼在眼前了,时间过得好快……
这时,电话响了。
找小展的。小记者社的负责人紧急召见,领导接到通知,本月下旬的投洽会期间有个青年企业家论坛,特许两名阳光小记者参加采访,小展是一个。头儿满面春风地拍拍他肩膀:你小子争气啊,这机会可太难得了!
优等生点头,是满难得。虽然对寻常市民来说,每年夏天的青城投资贸易洽谈会,不外乎主干道给肥皂水刷精神了,门面地点被鲜花打扮漂亮了,有闲人可以逛几场展销会,不过到底算得地方上的头等大事,那种庆典式的热闹,就跟过节一样有感染力。这回更与以往不同,市里几届领导班子努力至今,终于让投恰会实现了省级到国家级的迈进,以「中国」起头的横幅彩旗七早八早就开始四处张扬。这种参与其中的机会,对小记者们来说挺叫人兴奋的,虽然按以往的惯例……
「老师这里有几个建议……当然你有想法也可以提,争取尽快把问题给我看看,然后抓紧时间给那边的辅导员过目……」
咳,果然。
自从去年被学校推荐到市里当阳光小记者,小展开始有机会接触一点校园外的访谈。起初来自各校的小阳光们都很兴奋,几次活动后,一些雄心满腹的同志开始有怨念了,毕竟是「泄记者,派给他们的任务,基本是在辅导员「无微不至」的关照下按部就班地进行,对天性活跃的少年人们来说,难免觉得拘束了。有一两回,小展端着指定问题,甚至冒出个古怪的想法:受访者那些流畅漂亮的答复,会不会也是事先准备好的……
不过,和很多队友不同,小展并不觉得有啥好失望的。反正他从不抱什么一步到位的妄想,小空间总好过没空间么,与其发无谓的牢骚,不如下功夫多学点,把能做的做好。
下来几天,展昭忙着搜资料熟悉背景订提纲,白玉堂泡单词,小丁泡补习班,家里只剩大丁一个闲人——这位老早决定把高三前最后的清闲挥霍掉,每天泡网看片打游戏,过得那叫一个堕落。有时在家呆腻烦了,就跑去青大找相熟的打口带小哥淘CD。小哥是个落魄乐迷,雅的俗的另类的都能扯几句,加上暑期大学城人口骤减,生意清淡大把空闲,有的是功夫跟丁文青磕牙,一来二去,两个越发熟稔了。
这天大丁跟小哥吐糟,说他想要的一张T-Rex大半年都还没找着,小哥无奈地说咱这三线城市资源有限啊,跟着随口说了句:阿兰不是要上大学了?不如考去大城市。
言者无心听者也无心,大丁信口回了一句:大城市……有什么?
小哥愣了愣,有什么?什么都有哇。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人多,喜欢什么,都能找到伴。
伴?
小哥的最后一句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大丁脑子里生根了。回家时路过老鼠窝,他忽然想起不久前某节枯燥至死的复习课,他和同桌的白玉堂暗地里共享一副耳机听20th Century Boy,很劲很high的旋律在耳朵里恣意地轰着,好似课堂的单调灰暗都给搅出华彩了。那时白老鼠合着拍子甩笔,惬意地说这歌够爽。那时丁文青的心情真是又寂寞又美好——跟哥们共享的感觉够爽。可惜多数时候,他那些小众爱好只能独个儿默默萌,如果能遇上个「同萌」……
他进门时,丁妈正在拖地板。他说妈我来吧,女人摆手说才回来不渴么,厨房里有凉茶。他摇摇头抢过拖把,没拖几下,母亲就端着凉茶进来了:来,先喝点,小心中暑。
是夏桑菊,有点甘有点苦。母亲在一边盯着他喝完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看着她,脱口而出问了句:妈,如果我大学考到大城市,你觉得好么?
丁妈一愣:好……嗯,当然好,你觉得好就好!她鼓励似地在大儿子身上拍了拍,你自己拿主意就成,你做事,妈放心!
晚饭后,丁妈在埋头看报的丁爸身边坐下:阿兰下午说,想去大城市念书。
老丁头也没抬:好嘛,年轻人总该去见见世面。
女人笑着叹了一声:也真快,一个两个都要上大学了。她看看儿子们紧闭的房门,压低嗓音说:下来正是用钱的时候,我看啊,房子咱还是只买住权就好。反正又不卖,要产权也没用。你说呢?
老丁爽快地点头,行,横竖都是住。
第二天,丁妈找展妈商量着一块办手续去。这年的事儿真是没个消停,厂里的改制还悬在那儿,又来了个住房改革:以后单位不给分房了;已分的房子可以买住权,但鼓励大伙买产权——像他们这座有年头的老宿舍,折旧优惠什么的算下来,五十来平也就五万左右。划算归划算,买方市场依然反应平平。厂里这些老体制下过了几十年的劳动群众,大多对「产权」没那么高敏感度。手头宽余的还买个便宜,手头不宽松的,倒有大半跟丁家两口子所见略同。
两人正说着,背后传来一声门响,跟着飘过来一阵香。她俩一齐回头,正瞧见隔壁屋走出个满头栗色卷发的妇人。
「诶——阿贞?这头发染的,我都认不出来了!来收房租?」展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可不是从前住隔壁的孙妈妈么。这位老邻居两年前被做生意的女儿接到新居享福,当时还邀几个老姐妹过去做客,房子在二十六层,上下都用电梯,看得大伙好生稀罕。后来联络渐渐少了,只知道她把这边的屋子租给来打工的两口子,每季过来收一次房租。
老街坊许久不见,照例要家长里短一番。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只是今天这一出,活象阿庆嫂搭杜丽娘,怎么唱怎么不对味,最后几乎成了孙妈妈的独角戏:女儿买第二辆车了,家里有车就是方便,现在看那些挤公车的都觉得可怜……外孙子衣服文具都得用进口的,人家那东西才叫好……上个月女儿让去新马泰,豪华团伺候得可周全……在泰国买了个镯子,镶的是真钻石!都说国内没这么好的手工……
孙妈妈走后,丁妈在萦绕不去的香水味里皱了皱眉:阿贞几时变得这么爱现了!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还有那头发,简直跟老妖精似的!展妈摇头:谁知道。现在的人哪,说变就变。
这话要是给秋阿嬷听见了,多半会跟着感慨:可不是,和以前都不一样咯!老人家这会儿正在楼下与新装的防盗门奋战,钥匙先左转,还是先右转?唉,老记不住!楼里的老一辈大多不待见这新来的「铜墙铁壁」,嫌麻烦,从前那样随意进出,多自在。可惜形势不由人,竹屿这太平地儿,这几年也渐渐冒出些偷啊抢啊的,月初对面又有一家遭了贼,终于让厂里给几座楼都上了防盗门。
老人家总也不明白,日子分明是越过越舒坦,怎么做坏事的反而越来越多?
「阿嬷,我开吧。」
她转过头,见是孙子和展昭回来了,忽然想起刚才在酱油店听到的一则传闻……
「死仔,你那个蒋哥是在艺大南路开店么?我买酱油时听人说,前几天那里有个古董店老板被抢,还给打成重伤呢!」
两小子都吓了一大跳,装修古味的工艺品铺子,在竹屿民间一概叫「古董店」,艺大南路可只有蒋哥一家。上楼后白玉堂赶紧拨蒋平电话,没人接;打手机,不通。两个索性直接奔蒋平那家集萃轩。
公车站离店子只有四十来米。两个才下车,远远就看见蒋平和老大哥站在门口,大概是在送客——外面停着辆轿车,后车门被一名男子拉开,旁边站着两个西装客。
他俩松了口气,等轿车开了才往店里走。进门时,老大哥正在收拾茶具:「嘿,小帅哥们来了!有一阵没见了哈。正好正好,哥今天泡的可是三千块一斤的贵宾茶,快来尝尝。」
蒋平招呼了一声,往店外张望了一下,见那轿车已没了踪影,这才转过身:「老大,你猜那夏先生什么来头?这人看来不简单哪,连庞老板都对他这么恭敬。」
老大哥点点头:能让庞胖子这么巴巴地亲自陪着,肯定非富即贵。不是说这回投恰会来了些有头有脸的么,我看这人不像官,十有八九是生意场混的,看那举止气派,没准还是个世家子。老玩家是肯定的,不是庞胖子那群假风雅……对了,该记你小子一功,要不是你发狠请了那件橘皮黄,这回可丢人丢大发了,人家恐怕连样看得上眼的都没有。
总该备几件镇店的么。蒋平摸摸新蓄的小胡子,冲两小哥们笑笑:刚才来时瞧见庞吉没?胖的那个,市里的知名企业家啊。
白玉堂摇头:没听过。展昭想了想:刚才没注意,不过庞先生我知道,上次去启智学校联谊会采访,他是来宾,那天捐了好几万呢。
老大哥轻轻笑了一声:人大代表果然关心地方慈善事业。对了,你两个不是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么,怎么想到来玩了?
于是话题转回那则酱油社新闻,别说,还真有这事,当然「打成重伤」是万人传虚。那天蒋老板独个走夜路,途中用手机接了个电话,估计就这么给盯上了,拐进一条暗摸摸的无人巷时,被一拎刀的毛贼拦了,勒令他把手机和钱乖乖奉上。蒋平虽瘦小,却不是个怕事的,正好手里端着件挺够重量的货,想也没想直接往那拿刀的手招呼下去……
「然后我死命跑,一边喊抢劫。街上冲过来几个小伙子,跟我跑回去一看,贼已经溜了,东西还在地上,大概是外面包了防爆膜,没怎么砸坏。喏,就是这件“五鼠运财”。」
蒋平从柜子里取出一尊青灰色的雕件,五只肥硕圆胖的耗子扒拉着一堆元宝铜钱,上面有几处裂痕磕伤,不过不算明显。
老大哥在一旁打趣他:就说你小子跟老鼠有缘!眉眼像老鼠,交了个好弟弟也叫老鼠,这会子救命的家伙又是老鼠!你以后不如再拉几人,凑个……呃……五鼠帮!就拿这玩意当镇帮之宝……
话没说完,就给蒋平打断了:行了行了,咱正经人才不兴□□那套。
跟着蒋平从兜里掏出张名片,递给白玉堂:害你们担心了,月初换了手机号,没来得及说,以后有事打这个。机子也换了,瞧,有型吧!
白玉堂接过那只亮黄手机摆弄了几下,想起蒋哥最早用的大哥大,砖头厚的笨重家伙,还得专门配个包;现在手里这只翻盖的还不到巴掌长,直接塞裤兜里都行,才几年功夫就进化成这样了,技术年代果然剽悍。
隔天,同学们正式踏上黎明前最黑暗的旅程,竹屿也迎来了这年的第一个最高温,走在大街上,阳光跟针一样扎得人皮肉生疼,地面蒸腾起的热浪隔着鞋都能烧到脚上,蹲教室里读书的,个个都在不遗余力地「挥洒着青春的汗水」。
也就在这天下午,年段召开了高三的第一次家长会。段长致词时,丁妈跟邻座就高温问题开了几分钟小会,邻座说去年给孩子房间安了空调,念书的事做家长的帮不上什么,只能尽力给他个好环境……
丁妈不禁脸上一热,瞧瞧,人家孩子到家就能清爽爽地念书,自家孩子回去还得受那汗津津的罪,可不是要「输在起跑线上」了,自己这妈怎么当的!
第二天,她一下班就上电器行逛了一圈,回来跟大儿子说了说,大丁说要装在弟弟屋里装一台就成,反正念书都在一块,夜里要是太热,他就去老二屋里打地铺。丁妈算算本钱电费,还花得起;又因几家女人给孩子们买贵些的东西,向来是商量着一块添置,便习惯性地往下想,玉小子家自然也不成问题,但是展家……
她不由得摇摇头,这人啊,有时真是说不准。原本最该犯愁的是她,毕竟人家供一个上大学她得供两个不是?结果近来接连得了两颗定心丸:一是老丁的厂子先她们一步「公」转「私」了,新老板看重技术骨干,丁技师给留下了不说,还升了职,工资比从前涨了一半;二是她娘家的地给划进了开发区,爸妈过一阵就能领到笔可观的征地补偿,她爸一早拍过胸脯,阿兰阿惠上大学要是钱不够,我们给添上!现在倒是展家艰难些,老展的教师待遇虽然也在稳步前进,到底撵不上快步前进的医药费;展妈去年给咬在股市的老本这会子也还深套着……
丁妈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去找秋阿嬷商量。她本想买了空调喊展昭跟儿子们一处温书,估摸几个孩子也不会计较挤,又怕自己那位骨子里要强的老姐妹,脸上心里过不去。秋阿嬷想想说这事我来吧。她找到展妈,说我看那空调挺好用,就是耗电。咱那两臭小子天天窝一块,多装也浪费,不如我给死仔屋里弄一个,让他俩温书用……行了,你要实在过意不去,摊点电费也成。要我说,老街坊就别讲这些,不都是为了孩子么!
空调的事就这么定了,大小丁用一台,猫和老鼠用一台,表面上看还挺平均的。偏偏老人家想得细致又爱操心,还怕孩子们闹什么「我有你没有」,特意把孙子喊过来教导一番:到时候不许问阿昭家里为什么不安空调,你展伯和伯母现在景况不好,你要懂事……
阿嬷叨念完,白玉堂回房关上门,把自己甩到床上,猫从没提过家里的景况,难道他也不知道?没可能的,他那么细心。
所谓聪明人一点就透,之前没多想的,这时就这么一点点浮上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展昭不再买书了,只在图书馆借书看。有一回在外头逛,他随口问了句不去书店么,某猫回给他个鬼脸:家里书太多,没地方放了,还是借书省事——有老展小展房里那些严重超载的书架支撑着,这理由还真有说服力。这年夏天就没见过展昭买雪条,偶尔和他们一起,也只挑最老土最便宜的红豆冰棍,理由是现在垄断雪糕市场的和路雪系列通通不合胃口,鉴于某猫从小挑食的劣迹他们压根没往别的方向想……
该死!白玉堂往床上狠狠捶了一记,无名火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开炮,怪自己不细心?怪展昭不肯说?然而——
换了是我,难道我会说?
即使猫说了,我又能做什么?
晚饭后,展昭走进白玉堂房间时,气压极低的白老鼠正把自己挡在单词本后面。不巧这晚小展心里也压着事,敏感指数偏低,只当某人紧皱的眉头是给英语单词整出来的,不想打扰他,只是坐到桌子另一头,拿出笔记本静静地翻。他看着本子上的一列数字,白天的事又浮到眼前……
《洪灾捐款倡议书》是早晨出现在走道上的。这年入夏以来,每晚打开新闻,最先出现的几乎都是洪水……奋战……灾民……虽然上个月已有过一次全校募捐,高三生们依然反应热烈,不到半天,班长同志的登记本上已经有了串长长的名单。
下午上课时,他正往书上抄笔记,听到同桌压得低低的嗓音:「班头,我要……呃,捐钱。」
哦,好。展昭翻出登记本,不禁有点奇怪,同桌向来是专心上课的范本,一年下来,从没见人家课上时做不相干的事,怎么今天偏挑老师讲课的功夫干这个?
本子上添了一行:罗阿大 ¥4.7。
谢谢。他向同桌笑笑,却见同桌神情尴尬地瞄着名单,脸还微微发红,瞧见他转头,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
有什么不对么?小展疑惑地看看名单,忽然有点明白了:30、20、15、50……一列数字扫下来,只有这个小于10,而且是唯一一个带小数点的。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本能地安慰同桌:心意最可贵,没事的。
谁知同桌的脸更红了,头几乎埋进课本里,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吭了句谢谢班头。
小展有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也许他该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
放学后,展昭叫白玉堂先走,自己跑去找新班主任。捐款名单向来要公开张贴,从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大家都是经济不独立的学生,捐少捐多都是心意,但现在看来,也许不是人人都这么想,还是该跟老师说说。
结果……没结果。
新班主任对他还是很温柔很耐心的,也肯定了小班长体贴同学的良好意愿。不过呢,张贴还是要张贴,心态要放正,这不是让大家攀比。对捐款踊跃的同学应该给予肯定和表扬,年段到时候也要张榜,咱班总不能太落后吧?
展昭轻轻叹了口气,合上笔记本。同桌是贫困生,别的同学捐十几几十,也许就是少买件衣服少买盘CD;同桌捐这四块七,大概得省好几天菜钱。「爱心」真可以用数字来具象?然而现实似乎就那么讲实效,譬如对挨饿者来说,捐两块的能供一个人吃顿饭,捐两百的却能供一百个人,这该怎么说……
此时坐在另一边的白玉堂也没有注意到展小猫的郁结,他的心思还在别的地方——对某行动派来说,「装不知道」明显不具备可行性,可是该跟猫说什么?或者,能说什么?
得,这下白小爷鄙视爱情片的报应来了。他想了又想,脑子里居然只爬出些老掉牙的恶俗桥段:
场景甲:猪脚A冲猪脚B声嘶力竭地吼: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寒!
场景乙:猪脚A搂住猪脚B做深情状:你受苦了,我……都知道了。……呕!
场景丙:……
两分钟后,白玉堂烦躁地甩甩头,把这些垃圾通通踹出脑子。其实,说什么并不重要。他心底清楚,最叫他受不了的,是家庭景况这种事,他现在根本没能力为展昭做什么。
拳头不自觉攥起来了,指甲陷进肉里,似乎,有点疼。
就这样,两个一左一右,端着书各郁闷各的。时间在静得压抑的空气里一点一点溜走,等小展想起来看钟时——
「快十二点了?!我该回去了。」
老屋没有公用的楼道灯,没月光的晚上,走道向来是一团黑。展昭看着白玉堂默不做声地走到外边摸门灯开关,忽然想起两人整晚连句像样的话都没说,光顾着想事,都没留意……白老鼠也心情不好?
他轻轻带上门,把最后一点光源拦在后面。全然的黑暗包围他俩那刻,他飞快地抱了白玉堂一下,伏在那家伙耳边小声说了句「晚安」。
他不知道对烦闷到临界的白玉堂来说,这时拂过耳畔的微热堪比火星贱进火药桶。下一秒他忽然给摁在墙上了,恋人火热的唇就这么压向他,不对,是成个人压向他,身体密合得好似嵌进彼此,简直喘不上气了,再暗也是走道啊!死老鼠,疯了么——
展昭本能地伸手推拒,却不敢挣扎得太用力,背后的墙面不到一人宽,左边是虚掩的门,右边是高高的杂物堆,万一撞出声响闹醒人……
白玉堂一点也没有要打住的意思,这么没遮没挡的放肆的热烈的吻,倒叫他觉得一种陌生的快意,撕裂禁忌的快意,叫规矩限制谨小慎微通通见鬼去的快意——仿佛他本性里沉睡的某些因子苏醒了叫嚣了,即使那些紧闭的门扇通通敞开了让光把他们全然暴露也无可畏惧。
展昭觉得这吻好像没个尽头,他抓着白玉堂的肩膀,弄不清自己是在拒绝还是迎合。黑暗给人一种安全的错觉,他的感官却穿透这错觉敏锐地警醒着,院子里高高低低的虫鸣,夜来香浓郁的芬芳,门扇下漏出的一线微光,风拂过边门时轻不可闻的细响,仿佛都在摩擦着他的神经……
「你就不想想,万一被看见了还了得!」
「不是没被看见么。」
「……」
「被撞见了我们可以假装在打架。」
「……」
「大不了下次我先征求你同意。」
「你还想有下次?!」
……
「走道强吻事件」最后不了了之。小展不是没考虑过实施制裁,不过小君子太富于自省精神了,他觉得自己也有一半责任,虽然拒绝过但是……拒绝得也太不给力了。
好吧,其实,十八九岁的男生哪个不爱冒险不爱刺激。当然,这越轨之举是绝对绝对下不为例!
展昭看看笑得超级可恶的白玉堂,禁不住嘴角微翘,算了,好歹那只活跳跳的坏老鼠又回来了。
隔天下午,白玉堂一进家门就给阿嬷拉住了,今天你四表舅带来个客人,你阿公的小堂弟,我都没见过……他解放前就跟家里去台湾了,头一次回来……不知怎么跟这边联络上的,他想知道夏家宗祠的事,你表舅就带他来问我……唉,留这里的居然已经是我岁数最大了……哦哦,阿嬷是要跟你说啊,这个叔公很好,很客气。我跟他讲你要去外面念书,他说他现在移民到A国了,大部分时间都在那,你如果去那边,放假可以到他家玩,还给我个电话……你来看,下面写的是他住的地方,英文阿嬷不会看……我看A国很好,你牛叔家的姐姐不是也在那里嘛……死仔你有没有在听啊!!
白玉堂嗯嗯点头,接过电话本好像在看,其实完全心不在焉。咱白小爷是求学又不是投亲,对这位一表三千里的夏玉奇先生自然毫无兴致。他今天早早蹦回家是因为——
今天是老爹给家里打电话的日子。
白爸最近开始跟儿子聊点工作上的事了,反正儿子不过来,这期干完准备去B国,老板是旧相识,几年前就想挖他过去……毕竟B国在东南亚,华侨也多,年纪大了,还是喜欢在咱们的人多些的地方。
白玉堂这边还是照样,阿嬷很好我很好展伯丁叔伯母阿姨大小都好……末了他顿了顿,对父亲说,顾问说申请时不一定要选专业,不过我想我以后会选business类的专业。
Business?我倒不知道你小子还对商科有兴趣,随你!别担心费用,爱什么就什么,老爹无条件支持!白爸的声音明显透着得意。
爸,那个……
嗯?
……没什么,注意身体。
放下话筒后,白玉堂不爽地抓抓头,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虽然他也搞不清能说什么。昨晚回到房间,他无意中在母亲的遗像前站住了。他忽然觉得,十几年来第一次离父亲那么近。从前他一直只是用孩子气的盲目固执维护爸爸,但现在,他想他终于能够理解父亲当年离家的感受了。最亲爱的人需要的时候,你却无能为力,那是怎么样的痛苦?
那时父亲看着病床上的母亲,会是怎么样的滋味?他不知道传说中金钱能带给母亲的「一线生机」是什么,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然而,他想哪怕只是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可能,父亲也还是要背负那个十字架,因为他无力争取那一点点的希望,只能眼睁睁看着挚爱的生命慢慢消逝。
他想告诉父亲,他懂得他为什么离开了。可是两父子讲这样的话……
有人敲门。是展昭来了。
某猫在他身边坐下,你早上说想读商科是认真的?
嗯。
怎么突然想上这个?展小猫很好奇。
白老鼠挑眉,黑亮的眼珠里满是狡黠的笑:秘密。
切!展昭丢给他个「受不了你」的眼神,最后却也笑了,好罢,秘密就秘密,你有我也有。
所谓家人,大概不必什么都说出口罢。
有些事留在心里,也很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