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柏绘

4、第 4 章

　　4．

　　几年过去，紫罗发现跟风拍马吃饭喝酒远比设计水平来的重要，人前紫罗似乎笑意盈盈，可不是不累的，每次回到家都长长出一口气。

　　又有谁逼你呢？对着镜子问，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不知何时形成这样的习惯。人前笑意盈盈，人后丢盔卸甲，像川剧的变脸，紫罗自己也觉得悲哀。

　　人多的时候紫罗特别爱笑。想想也是当然的。一个人的时候怎么笑得出来？

　　有一年秋天，紫罗坐在车里，安静地看着窗外，绿的树红的树黄的树，树，树，树，然后就看到一个短发女孩子，白色的衫，浅蓝的牛仔裤，年青的脸上亮亮的汗珠，恰巧转过脸来，就对她微微一笑，如此青春明朗而气定神闲，紫罗的心忽然一动。紫罗想，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从心里一直笑到眼睛里了。我曾于何时丧失了笑的能力？我笑的热情哪里去了？

　　紫罗回到家，对着镜子发呆。

　　不断听到有人说紫罗看起来还是本科生。紫罗一面笑，一面想，又怎么会呢？且看那二八小女生宝光流晖的肌肤。

　　紫罗看着镜子里晦暗呆滞的脸，试试自己笑一笑，竟然看着镜子呆住。每当有人的时候紫罗声如银铃，可紫罗不会对自己笑。紫罗把嘴角弯起，镜子里是一个完美的欢喜的表情。可是没有声音。把笑容收回，嘴角又自然地回去。紫罗想起年青时的照片。即使不笑嘴巴也是微微上翘的，那些昔日的好奇蒙昧与纯真。紫罗叹口气，试着继续把嘴角弯起，镜子里不过还是一个伪装的貌似欢喜的表情。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紫罗开始恐慌，对着镜子，看着日益憔悴的脸，紫罗吓了一跳，想，我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病入膏肓。

　　是的，我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病入膏肓。

　　紫罗说，亲爱的我低估了爱你的力量。它竟如此顽强。

　　紫罗想，这样的病入膏肓，心中似有一把薄薄细细的刀，尖利若蝉鸣，终有一天会翻上来，刀锋变成皱纹，一刀刀刻在脸上，抚也抚不平，磨也磨不掉。

　　紫罗对着镜子问，还能支撑多久？

　　张桦回国的时候，一些要好的同学在学校附近一个叫做颜色吧的地方聚会，不过是个艺术酒吧，套间是艺廊，里面卖些时而莫名其妙时而一本正经的作品，外间则是吧间，宽敞的大厅，散落的座位，每隔两个月里面的颜色和装饰通通变掉，有时是漫天的黑，有时是无际的白，更多的时候，是无限纷繁乖张的颜色，或狂热或冷酷或哀伤或迷醉的释放着各种乱纷纷的情绪。

　　酒吧的老板是短头发的女子真颜，贝司手是长头发的男子善色，女侍是卷头发的女孩阿美，主唱有时会是Andrew，有时会是Angel，可是今天，善色抱着吉他轻轻的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地来
　　让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
　　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紫罗怔住。

　　紫罗接到张桦热烈又痛楚的目光，心想，是的，原来每个人心里都种着一棵树，一日日盘根错节，蔓延至身体发肤，侵蚀着每一根神经，一如风里贝司的低音呢喃，一如月下海水的阵阵呜咽，挥不开，剪不断，永远徘徊不肯离去。

　　回去的时候，将近午夜，紫罗想，是的，一个人总是要去想念另一个人的，他或她是孤独时最缠绵的寄托，无论何时何地，他或她已经生成身体的一部分，欢喜即是，痛楚亦是。他或她已凝结成心底的一滴眼泪，欢喜时如气，轻暖飞扬，痛楚时似冰，寒澈湿冷。

　　可是，也只能是想念了，这样一滴凝固的眼泪，如同一个隐秘的影子，默默成为一团温暖，可是如果拿出来放在光影里，便会如针芒般充满疼痛。

　　紫罗和张桦转到校园里，继续默默的走，走过那排法桐浓荫，然后绕过图书馆，食堂，树林，球场，然后走到操场，依然有很多成双成对的身影，无数的少年，就这样一年一年，在学校的操场上拥抱着短暂又新鲜的爱情。

　　一个月后，紫罗和张桦办完结婚手续后出国。

　　初到美国，张桦开车带紫罗四处逛，这一日来到海边，天空明蓝，海水澄碧，远远的几个年青小伙子在冲浪，旁边的几个比基尼美女在日光浴，紫罗看着大海，这是她第二次看到大海，这时的大海，是无穷无尽的蓝，张桦说，“海的对面，是我们的家呢。”

　　这时候正是盛夏，加州的阳光，明亮灼热的厉害，紫罗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竟哗哗的流下泪来。

　　张桦在西海岸的知名大学里读书已有三年，读书的时候有奖学金，暑期做intern亦有不少收入，租了靠近学校的一室一厅的apartment，张桦体贴周到，紫罗一边读英语一边申请准备F2转F1，日子说来很轻松。

　　然后慢慢四个月过去，转眼已到圣诞节，紫罗和张桦去好友家吃饭，很是热闹，回到家里，紫罗发现手表竟然忘在同学那里，张桦只好开车回去拿，一面穿外套一面说，真是丢佩。说完愣住。

　　张桦单身的时候和留学生一起合租宿舍，经常骂的是stupid，而且用的是经过改良的字正腔圆的标准国语，叫做施丢佩德兄。有时候简称丢佩同学。

　　张桦和紫罗平时虽然也有说笑，可是说完还是不由一愣。

　　紫罗伸手拉住他，说，“过节呢，天又晚，不要再去打搅别人。”一面轻轻抱住他。

　　张桦愣了一下，说，“好。”然后反过来揽住。

　　他们这样紧紧的拥着，紫罗的下巴放在张桦的肩上，一面蹭一面喃喃的说，“你才丢佩呢。”

　　张桦笑起来，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他停了一下问，“我给你的画像，都还在吗？”

　　紫罗凶巴巴道，“那些都是我的宝贝，不许你跟我抢！”

　　张桦笑起来，无限温柔的说，“那我以后一直画下去，好不好？”

　　紫罗的眼泪终于流出来，牙齿狠狠的咬在张桦的脖子上，说，“真是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丢佩的人了。”

　　又过了两日，CSSA组织大家去滑雪。早晨七时起床，然后开车直到九点半才到。然后租雪橇滑杆，才开始上山。起初紫罗在新手区不停的摔跤，后来竟也能滑的一路顺畅。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终于可以排队坐上了登山的lift，到了半山腰，一鼓作气冲下来，虽然到最后有时候仍然会摔个跟头，紫罗仍是忍不住兴奋的大笑。然后再慢慢的排队，然后坐电梯，到的半山腰，再一阵风一样冲下来，因为已是傍晚，阳光已经慢慢转淡，雪山上的风冷的刺骨，紫罗一面瑟瑟发抖，一面享受这飞一样的又冷又热的快乐，紫罗想，人生也如这滑雪吧，真正的快乐也不过只有一瞬，其余则是慢慢的乏味的等待和期盼，可这飞扬的一瞬间，足以让人快乐的落泪。快乐不过是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可是小孩子在吃糖的时候，是多么满足而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