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传》沈飞天

35、第 35 章

　　胤禛让守在外面的侍女提了两盏琉璃灯，又命两个嬷嬷跟着，护送着那拉.毓秀回去。那拉.毓秀的欲言又止，她隐约的失落，他并非一无察觉，只可惜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其实，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很温馨的日子。成婚的时候胤禛十四岁，那拉.毓秀年纪略小，只有十三岁。他们年纪虽然相仿，但在阅历方面却大不相同。胤禛六岁入书房读书，康熙外出巡幸时也常常随扈出行，眼界自非常人可比。更何况，对于皇子来说，十四岁正是成婚的年龄，他的兄弟多是在这个年纪成婚的，而他们的父皇康熙更是早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进行了大婚。那拉.毓秀虽是将门之女，但是现在的风气和关外大是不同，纵是满州贵族的女子，也多是养在闺阁当中。顺治帝和康熙帝皆崇儒学，是以满人家的女子亦学着三从四德，努力针线刺绣，往日纵马驰骋的情形如今已难以觅寻了。
　　康熙对皇子的嫡福晋是极看重的，那拉.毓秀正是以出身显贵，品行淑慎被康熙选中，指为皇四子胤禛的嫡福晋。每位皇子在成婚之前，照例都会选派一名女子引导皇子男女之事，胤禛也是如此。在迎娶那拉.毓秀之前，他已有了格格宋玉芬。尽管如此，在胤禛心目中，那拉.毓秀与宋玉芬是不同的。那拉.毓秀是他的嫡妻，是他今生要携手度过的人。
　　滟滟的烛光下，那拉.毓秀低垂螓首，笑容是那般地腼腆羞涩，偶一抬头，那目光含着脉脉深情，这一切都曾经一点一滴地印在了他的心里。当窗外唱着祝歌，他与她吃下子孙饽饽的时候，他也曾真诚地希望他们可以相知相守，共同经历风雨。可是，很快地，他就发现了他们志趣上的不同。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们时常相对无言。日子久了，胤禛的心便淡了下来。
　　孝懿皇后在宫中的身份原是最为尊贵的，因着她的关系，胤禛才得以留在宫廷，并得到皇帝的亲自抚育。这是除了太子之外其他皇子都未有过的殊遇。孝懿皇后已病逝一年多，时间并不能弥合胤禛和母妃的关系，放眼宫中，他俨然成了孤立的一个人。这样的落差，一度让他彷徨，惶恐，心情亦是起起落落，看在旁人的眼里，便成了喜怒不定了。众人皆是这么说，就连皇帝也都是这么看了。
　　胤禛也曾尝试着寻找两人共同兴趣之所在，虽然那拉.毓秀也称得上是三从四德，但她本人对汉学却是生疏的。所幸，他们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儿子弘晖。弘晖曾经是他们唯一的寄托，只可惜这个孩子却过早地夭折了。
　　十多年来，她都信他敬他，甚至所有的事情都依从着他。只是所有的一切，离他所期盼的，却渐行渐远。她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他对她曾经有过怎样的期盼。她更不会明白，身为爱新罗觉的一员，他有着怎样的抱负。而这一点，却是他所坚持的。他一直期盼着，她迟早会懂的，可是她终究没有。如今回首以往，他对她除了感激，仍是感激。
　　不过离开京城两日，胤祥便连夜派人送了书信过来。康熙酷爱出巡，皇子亦时常随扈其中。倘若胤禛和胤祥未同时随扈出行，其间便常有书信往来。外面的侍从见胤禛尚未就寝，便将书信呈了上来。胤禛正值百无聊赖之际，见是胤祥的书信，又惊又喜，便急忙拆开：
　　吾兄钧鉴：
　　行辕已至河北，一切顺利，明日即可到承德行宫。承德行宫刚刚完工，不知是何光景？前日出行，四哥仍在昏睡，不知此刻是否已无恙？京城不比承德，三伏天酷热逼人，四哥今夏暂且忍耐。幼时随四哥学习算学，四哥谆谆告诫，虽久亦不敢忘记。四哥行事，素有定见，我原不该多问。只是心中还是有很多话，不吐不快，若有冒失之处，改日定当陪罪。四哥素来参佛，定知道万物俱有缘法，若是无缘，强求亦无益。父皇此次离京数月，四哥务必专心休养，万勿再存他念。敬祝安好！四嫂前代为致意。
　　弟胤祥 敬上
　　胤祥的担忧及好意，胤禛不会不明白。他呆了半晌，命人移来蜡烛，将那信置于烛火之上，火苗舔着信纸，转眼便烧成了灰烬。胤禛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燃成灰烬。他忽生无限倦意，命人吹灭了蜡烛，并让所有的侍从皆退了出去。胤禛昏睡多日，如今躺在床上，却如何睡得着？外面月色皎洁，隔着纱窗透了进来，让人觉得分外冷清。就这么挨到天亮，洗漱完毕，用完早膳，虽然精神仍有些不济，仍命人磨了墨，提笔给胤祥写了回信。
　　贤弟如晤：
　　来信收悉。为兄之事还劳烦你挂心，甚感惭愧。百年修得同船渡，想是前世修行不深，福泽不够，终是镜花水月一场。事已至此，徒叹奈何。近日某人行事不同以往，皇阿玛心思尚未可知，尔与其一同随扈，万勿大意。凡事但且忍耐，切记切记！缠绵病榻多日，字迹潦草，勿见笑。另，恐出意外，书信皆放置食盒夹层之中，阅后付火。顺祝安好。
　　兄 胤禛
　　朝中仍是一如以往，胤禛却无端端地不安起来，但究竟所为何事，他也说不出个究竟来。何况他终究是有些心灰意冷，也没心思顾及这个，只是行事终是谨慎了许多。不过两日，胤祥便差身边的哈哈珠子送了些承德杏仁过来。杏仁用一朱漆盒子装了，满满的一盒。胤禛摒退了来人，又亲自掩了门，方才将那食盒打开了。胤禛轻轻敲了一下，盒底“咚咚”作响，便知夹层在此，打开一看，果然。胤禛在家休养，见了胤祥的书信，倍觉亲切，忙打开来看：
　　吾兄钧鉴：
　　四哥，承德行宫果然妙哉，盛夏无溽暑之苦，严冬无寒冷之虞，长久以往，必定会乐不思蜀。皇宫里处处都是规矩，怎及此处来得快活？何况见惯了红墙黄瓦，雕梁画栋，乍到此地，犹觉古朴典雅，独具一格。就连皇阿玛，也是极为赞许。进入正门，穿过宫门，便是行宫的正殿，大殿皇阿玛亲题“澹泊敬诚”。此时太子亦在一旁，看他那脸色，着实好看得很。行宫内颇具规模，景致甚多，殿名匾额俱未曾题拟，是以皇阿玛命草拟若干，以便参详。平日内在书房亦曾读得几本书，今日一考校，却是临阵抓忙。鄂伦岱更是狂悖，直嚷嚷着，这汉人的玩意，我们怎么学得会。所幸皇阿玛素来宽宏大量，并未计较。出正宫后门，下玉麟坡西行即进入榛子峪，过隘口再西为西峪。进榛子峪百余步，面南建四合院一处，前殿题为松鹤清樾，有联：“奇花文石娱朝夕，白鹤苍松永岁年”，后殿五楹名静余轩，此处拟为皇太后居所。寝宫题为“烟波致爽”，皇阿玛特赋诗云：山庄频避暑，静默少喧哗。北控远烟息，南临近豁嘉。春归鱼出浪，秋敛浪横沙。独目皆仙草，迎窗遍药花。炎风昼致爽，绵雨夜方赊。土厚登双谷，泉甘剖翠瓜。古人戍武备，今卒断鸣笳。生理农桑事，聚民至万家。皇阿玛兴致原高，只是十八弟感染了风寒，皇阿玛心中记挂，只是逛了几处便回去了。承德的杏仁露不错，比宫里的还要好，四哥尝尝。”
　　澹泊敬诚，胤禛一直揣摩着这四个字。《易经.政序》说：“不烦不扰，澹泊不失。”诸葛亮又在《诫子书》中说：“夫君子，勤以养德，静以修身，非澹泊无以宁静，非宁静无以致远”。皇帝取此之意，即是提醒自己，不崇奢华，观察事物，心里要像一潭宁静的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这般的深意，原是很好的，太子为何闹起意气来了呢？此事倒是颇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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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在宫中住了两三日，秀女们渐渐熟悉了宫中的日常作息。皇宫宫禁森严，人人规行矩步，一步都错不得。除了熟悉宫中的礼仪，秀女们在宫中的日子多是无趣的。她们尚未是正式的妃嫔，平日在宫中的膳食用度，比答应的份例还略低些。除了这撷芳殿，在宫中不能亦不敢随意走动。撷芳殿地方不大，几十个秀女聚在一起，朝夕相处，想不亲近都难。每日众人都会在正殿中闲话家常，这已经成了她们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年小蝶每次也是出席的，但她多坐在角落当中，也不常说话，有时径自发呆起来。除此之外，她便极少出房门。掌事宫女特地为她备了，是以也不会特别地闷。何况，这里的掌事宫女事事留意，处处关照，竟比在府中还更安逸些。年小蝶居于偏角，其他的秀女亦很少到访，只有陈玉兰来得最为殷勤。陈玉兰家世寒微，手头上并没有余钱可以打点，宫女们服侍便也不怎么上心。其他的秀女虽未见弃于她，但终是淡淡的，日子久了，陈玉兰也觉得索然无味。年小蝶待她素来和善，她很是感激，自然与年小蝶亲近了起来。平日里年夫人常说家用拮据，此次倒是颇为慷慨，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无一不新，另有银票数百两，供年小蝶打点之用。年小蝶见陈玉兰宫中用度艰难，不免将自己的匀了一些给她。
　　过了五六日，储秀宫派人来传了话，让秀女们明日一早前往晋见。消息传来，连日来极为沉寂的撷芳殿立时像炸开了锅一般。她们入宫之前便已知道，如今执掌后宫的便是当今天子的表妹，位居储秀宫的佟贵妃。她们对这次晋见的重视，不亚于前些日子的选秀。佟贵妃在宫中主事，日后朝夕相处，需要仰仗她的地方还很多，因此务必要给她留下好的印象。当日选秀，父母俱在，一应事情自有他们张罗。此刻她们身处深宫，旁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所有的事情都要她们独自面对，多少有些着慌。秀女们担心礼节疏阙，是以特向掌事宫女请教。掌事宫女名叫富察.碧荷，出自正白旗包衣，她们这一支世代入宫侍奉，是以娴于礼仪。一众秀女围在她身旁，询问晋见的礼节。
　　“姑姑，明日穿什么衣裳好？”
　　“姑姑，明日可需准备些什么才好？”
　　秀女们以一种近乎依赖的目光注视着她，在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她们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也只有他了。碧荷分开众人，退了几步，方才站定。秀女们立时便安静了下来，在这个陌生的宫殿里，她们所能指望的，便只有她了。碧荷目光一转，视线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缓缓道：“贵妃主子主理后宫，御下谦和，恩泽惠及六宫，各位小主不必忧心，晋见的时候只需仪容庄重，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依礼而行就可以了。各位小主不妨先回房间稍做准备，若有吩咐，奴婢自会尽力。”这道理固然是没有错，但要如何着装，她们心里还是没有底。于是比较熟识的秀女聚在一起，私下商讨一番。众人四下散去，碧荷却一转身，到了小膳房。膳房内的宫女看到她进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恭声道：“姑姑。”
　　碧荷略一点头，先四下察看了一番。有一名宫女道：“冰糖燕窝已经炖好，姑姑，我这就送去。”
　　碧荷略为迟疑了一下，道：“你忙你的去吧，这燕窝我亲自送去。对了，这几日尽是炖冰糖燕窝，明日换雪蛤炖梨来。今天多准备些热水，明日小主们要到储秀宫晋见，一会儿只怕要淋浴更衣。”
　　宫女们忙答应了。碧荷便端着那盅燕窝，来到了年小蝶的房间。到了房门口，碧荷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小主，奴婢可以进来吗？”里面一阵轻微声响，年小蝶道：“请进。”夜里睡得不太安稳，起床时年小蝶就觉得全身乏力，是以一直窝在房里，方才大殿中的情形，她是一点都不知情。碧荷掀了帘子进去，年小蝶半靠着迎枕坐在床上，见碧荷进来，忙欠了欠身，唤了一声“姑姑。”
　　碧荷道：“冰糖燕窝已经炖好，小主是不是现在就用？”
　　年小蝶含笑道：“有劳姑姑，这点小事还劳烦您。先放着吧。”
　　碧荷端详了她一会，道：“小主入宫才几日，就清减了许多。如果让梁公公知道，会责怪我办事不力。”
　　碧荷一直尽心照顾，这一点年小蝶自是心中有数，倘若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她受到责备的话，她自是过意不去，忙道：“这与姑姑无关，原是我身子弱。”
　　碧荷微微一笑，道：“那小主便先将冰糖燕窝吃了如何？”也不待她回答，便将那盅冰糖燕窝递了过来。年小蝶只得接了，她虽没有什么胃口，却也不好再推辞。
　　碧荷看着她吃完，接过她手中的碗，才道：“方才储秀宫派人来传话，明日辰时晋见。”碧荷见她方才并未在大殿之中，是以前来知会一声。年小蝶虽然有些意外，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碧荷犹恐她不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提醒道：“住在储秀宫里的可是贵妃主子，宫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均是贵妃主子裁决的。”
　　年小蝶笑了笑，道：“谢谢姑姑提点，我记下了。”方才别的秀女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问题，对这次晋见自是看得很重。而年小蝶却是不闻不问，仿佛不曾记挂在心上一样。碧荷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想：“到底年轻，不知道轻重。初入皇宫，是一步也错不得。有些事情一旦做错了，也就不可能回头了。她出身官宦世家，这个道理原该明白的。”碧荷原并不打算理会此事，却终究有些不忍心，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忽地转身推开了窗户，但见廊下芍药已开得如火如荼，她回过头，看着年小蝶那略显苍白的面孔，蓦地涌起一丝怜惜之意，道：“小主你看，这样就敞亮了许多。”
　　光线骤强，年小蝶下意识地抬手遮住光线，很顺从地应了声“是”。
　　碧荷又道：“小主真该多走动走动，这样对你的身体也好。小主是不是有些住不惯？”
　　　年小蝶嘴角抽动了一下，道：“也没什么住不惯的，以后横竖是住在这里。”
　　　 碧荷笑着道：“小主聪慧过人，能这么想最好。我当时就愚笨多了，入宫那年才十三岁……”碧荷虽仍笑着，但眼里似乎已经有了泪光。十三岁，这般稚嫩的年纪，便离开父母，来到皇宫，学着如何服侍宫里的主子。碧荷接着道：“宫女原是要三十岁方能离开皇宫的，好在皇上开恩，如今二十五岁便可以放出去了。但是，还是要十二年啊……”十二年，一个女子最好的时光便这么过去了，纵然外放出去，还能寻到好人家吗？
　　年小蝶懂得她的悲哀，不免也替她难过起来，呐呐道：“姑姑……”
　　碧荷吸了吸气，道：“包衣女子，世代为仆，这都是命。既然出不得皇宫，便好好地用心做事，这么些年也便这么过来了，明年我就可以出宫了。”碧荷虽然还算平静，但话里却还透是着一丝丝的欣喜。碧荷看着年小蝶，她的目光是那么地锐利，仿佛瞬间就可以洞察人的内心，年小蝶一惊，几乎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好在她的目光除了锐利的光芒之外，眼里还透着十足的善意和诚恳。
　　碧荷道：“而你，你和我不同……”没错，宫女还有出宫的一日，而她，却是永远出不去了。碧荷接着道：“既然这样，你便该好好地为自己打算。就算你不为自己的人打算，也该为家人，为所有关心你的人着想。我相信，这道理，你会明白的。”
　　年小蝶极是感激，道：“姑姑，你本不必这么做的……”是的，碧荷她本可以不必这么做的。梁公公只是吩咐她照顾年小蝶，却也不曾要求她要开导她。只是，她终究是不忍心，
　　碧荷却只是欠了欠身，道：“小主你好好休息。”说着，就向门外走去。她走得很慢，快到门口的时候，年小蝶忽然唤住了她，道：“姑姑，请留步。明日晋见，我该做些什么？”
　　碧荷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展颜笑道：“奴婢自会为小主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