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传》沈飞天

17、第 17 章

　　有了之前的经验，之后年小蝶就更加从容了，泡茶的手法也更加地娴熟，不但茶水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洒茶时那茶汤的颜色也是一样的深浅。
　　年小蝶放下茶杯，说：“你会不会觉得这功夫茶太麻烦了一些。”
　　胤禛说：“不会。”
　　年小蝶并不相信，头微微一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胤禛原该极力否认，但在她如此纯真坦诚的目光下，客套竟也是如此困难的事情，不由得微微低下了头，说：“是有点。”
　　年小蝶咯咯直笑，那笑声如银铃，如夜莺，清脆动听，胤禛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也随着她的笑声越来越开朗起来。
　　年小蝶笑着说：“是句实在话。书上曾有记载，泡功夫茶，品茶尚在其次，贵在享受品茶时的心情。功夫茶看似繁琐，道道工序极为讲究，其实正是要让人平心静气，心无杂念。尘世间纷纷扰扰，若是可以静下来好好地泡一壶茶，岂非也是一件美事？不知道你方才品茶的时候，是否品味到悠然自得的心情呢？”

　　胤禛端着茶杯，似乎在回味着现在的心情，良久才说：“的确让人没那么心浮气躁。”
　　心浮气躁正是胤禛的毛病，康熙就曾当着众人的面说胤禛个性上有些喜怒不定。当时胤禛又是羞愧又难堪，他修佛多年，也是为了改掉他这个毛病。
　　胤禛说：“你看我像不像常会心浮气躁的样子？”
　　胤禛很严肃很认真地看着她，这次轮到年小蝶低下头，轻轻地说：“嗯，是有一点。”
　　胤禛既欣慰又有些失望，欣慰的是她说话的坦率，她在他面前并没有客套，没有隐瞒，他隐隐地感到了她对他的信任，这种信任让他兴奋了很久，她待他，毕竟和待其他人是不一样的。然而他也不免对自己有些失望，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行事有时还是不免失之于急躁。就这么短短的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连年小蝶都看出来了。
　　年小蝶见胤禛沉默不语，接着说：“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格，原本是不容易改变的。”
　　胤禛轻轻一笑，说：“这么说，我应该是没有改变多少了？你现在这样算是在安慰我吗？”
　　年小蝶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胤禛看着她，极为真诚地说：“但是，我喜欢听你说实话。”

　　胤禛漆黑的眸子有的只是真诚和柔情，年小蝶渐渐地也被感动了，回望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时间仿佛停顿住了，只听得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断升腾的水汽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这时，傅鼐急急地走了进来。
　　年小蝶立即坐直了身子，自言自语地说：“水又开了。”
　　胤禛微一蹙眉，说：“有什么要紧的事？”
　　傅鼐看了年小蝶一眼，年小蝶的心不由地跳了一下。
　　傅鼐低声说：“年夫人来了。求见主子。”
　　年小蝶原本提着水壶往茶壶里冲水，听了这句，身子猛地一震，拿着水壶的手一抖，竟像是有些拿捏不住。胤禛感到手上一阵灼热，原来年小蝶拿水壶的手不够稳，水珠溅到了他的手上。水壶里的水是滚烫的，烫着的地方立时红了起来。胤禛抬头看了年小蝶一眼，只见她仍然浑然不觉，眼里竟闪过一丝惊慌、恐惧的眼神。对于这个嫡母，对于这个年府，年小蝶实在是害怕得很。

　　胤禛迟疑了一下，说：“有些事情总是躲不过的，你就……带她来这吧。”
　　胤禛前一句自然是对年小蝶说的，年夫人是她的额娘，避而不见总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而后面一句话则是吩咐傅鼐的。年小蝶默默地将水炉搁回了小火炉，一会水又开了，房间里单调地回荡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傅鼐很快地将年夫人带来了。
　　年夫人进前一步，万福道：“给主子请安。”
　　胤禛淡淡地说：“不必多礼。”
　　胤禛第一次看见年遐龄的正室夫人，只觉得这个瘦小的妇人似乎颇为精明强干。胤禛可以想象得到，在这个嫡母的威严下，年小蝶的生活想必是十分地难过。
　　年小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胤禛指着年小蝶方才坐的位子，说：“请坐。给年夫人茶。”

　　傅鼐奉上茶之后，走到了胤禛身侧，垂手侍立静候着胤禛的吩咐。年夫人谦让再三，才终于坐了下来。胤禛瞥了一眼年小蝶，只见她已经神态自若，听到年夫人的话也并无异样。年小蝶向前走了两步，万福道：“额娘。”
　　年夫人一把握住她的手，显得极为亲热，说：“小蝶，你身子好些了吗？”
　　年小蝶低着头，说：“女儿身子已经好多了，有劳额娘挂心了。”
　　年夫人看着胤禛，说：“小蝶素来身子弱，我一直放心不下。这些日子，小蝶有劳主子费心了。既然小蝶身体好多了，就由我带她回家休养好了。”
　　胤禛见年夫人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心中一阵作呕。如若不是傅鼐之前曾经打听过，如若不是之前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年夫人对年小蝶一直不闻不问，胤禛也险些被她给蒙蔽了。年小蝶仍然低着头，胤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的，她的内心也定是不舒服的吧。

　　胤禛心中打定了主意，说：“年小姐若是好了，自然应该回府休养。只不过，此事最好还是听听刘大夫的意见。傅鼐，刘大夫是怎么说的呢？”
　　刘大夫？刘大夫并没有特别的吩咐，傅鼐一阵犹豫，一时弄不清主子的意图。一抬头，发现胤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忽然醒悟过来，走到年夫人面前，说：“刘大夫吩咐过了，年小姐现在身子虽稍好些，但切忌走动，等年小姐好一些，在下一定会派人送年小姐回去。”
　　年夫人一进房间，就将这里暗自打量了一番。这里环境清幽，房间又布置得如此雅致，年小蝶的面色微微有些红润，气色竟比家中好了很多。看来，主子对小蝶确是照料有加。年夫人一见旁边的茶具，便知道他们方才正在品茗谈心，而且方才似乎谈论得还蛮愉快。主子是出了名的冷面，就连自己见了他，也会无端端地感到紧张。莫非主子看上了小蝶？小蝶并非倾国倾城之佳人，而且身子素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若说主子看上了她，年夫人一时还拿不准。虽然年夫人一直未将小蝶放在心上，但主子若是真的看上了小蝶，这对年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年遐龄外放的时间也够久了，心都放野了，若是能够调回京城，就是再好不过了。二儿子年羹尧现在也是外放为官，如果朝中有这么一个贝勒爷撑腰，以后的仕途自会不可限量。这么看来，年小蝶留在贝勒府竟是百利而无一害了。

　　年夫人心中纵然有一百个愿意让年小蝶留下，但表面上还是不得不做作一番，说：“小蝶，大夫这么说了，你看呢？”
　　年小蝶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迟疑了一下，说：“我听额娘的。”
　　年夫人温言道：“既然大夫说你不宜奔波走动，那你还是留在这里多休养好了。额娘心里虽然舍不得，但你的身子总是最要紧。”
　　年夫人站了起来，又向胤禛请了一个安，说：“如此就让主子多费心了。”
　　胤禛心中虽然冷笑连连，但嘴里却只能说：“年夫人言重了。”
　　胤禛微打眼色，傅鼐会意，忙上前搀起了年夫人。
　　年夫人又转向小蝶，说：“小蝶，你平素都在家里，现在留在这里休养，可不能任性，早晚要记得添衣裳。”
　　年夫人又谆谆告诫了一番，年小蝶频频点头，说：“额娘，我知道了。这些我都记下了。”
　　一切宛如一出闹剧，胤禛冷眼旁观，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年小蝶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她内心究竟是什么的感受。

　　目送着年夫人离去，直至完全看不见，年小蝶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刚才是不是很像一出戏？”
　　胤禛也叹了口气，他没有说话，竟也不敢转脸去看她，整个人竟有些局促不安。胤禛先示意傅鼐离开，胤禛表情之严肃郑重，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年小蝶坐回了位子上，身子微微地前倾，表情也极为认真，她在等待着，等待着胤禛的谈话。
　　胤禛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其实我是当今的四皇子爱新觉罗.胤禛。”
　　年小蝶神色如常，胤禛越发地觉得深不可测，说：“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害怕。难得你并不怕我，我不想你因为我的阿哥身份，因而疏远了我。”
　　——我不想失去你。
　　这句话在胤禛心中默念了很多遍，但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年小蝶察觉到他的局促不安，掩嘴一笑，说：“其实，别人害不害怕，并不全是身份的关系。当然，你阿哥的身份，就足以让大家敬而远之了。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是，你只要不笑的时候，大家对你就够怕的了。你平常的时候为什么不肯多笑笑呢?更何况，你是阿哥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胤禛一惊，他相信以傅鼐的小心和谨慎，绝不至于将这件事情泄露出去。
　　年小蝶看到胤禛狐疑的神色，忙解释说：“不关他们的事。早前替我看病的刘大夫，戴砗磲顶戴，绣鸬鹚补服，按我朝的体制，他分明官居六品。我当时就在想，以他的医术以他的穿着，他莫非是太医的院判大人？我又进一步想，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请得动太医院的太医？必定是皇亲国戚罢了。你帮我做的那套衣裳，那衣料分明是四川的蜀锦。我二哥在四川为官多年，这蜀锦他也只见过几回呢。蜀锦少而珍贵，多是进呈给宫中的贡品。试问普通的人家，怎么可能有宫中的贡品呢？当时我就断定，你一定是出身皇族。而以你的年龄，则多半是皇子。你让我称你为‘四爷’，我就在想，你在家中大概是排行老四吧？而那一夜你讲的那个故事，最终让我确信无疑。”
　　——年羹尧闲时常常告诉她一些皇宫的事情，胤禛是他们的主子，自然多多少少也有提及。只不过私下议论主子的事情，终是不允许的，是以年小蝶不敢提到他二哥年羹尧，更不敢告诉他，这些事情都是他二哥告诉她的。

　　胤禛一脸懊恼，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还真的是一个人精.”
　　这件事情一直困扰着他，困扰了很久，没想到只是庸人自扰而已。
　　胤禛忽然想起来了一个问题，说：“就算你已经知道了。那为什么别人都怕我，你却不怕？”
　　年小蝶看着胤禛，她的眼睛很亮，亮得似乎直直地照进了他的心里，“当日在集市上，若非有你的帮助，我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你仗义相助，自是出自一片侠义之心，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当日我吃药，你对我费心开解，还有那份蜜饯，我都一直铭记于心。看一个人，不单是靠眼睛，还要靠心，不是吗？”
　　胤禛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仿佛是被春天里的和风吹过，整个暖洋洋的，似乎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很妥贴舒服。原来,心与心的距离也可以这么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