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第十章 失守 ...

  •   被掀开的纱帘外,站着被紫坎抱在怀中的紫坤。
      紫坎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看到,温柔地弯腰将紫坤放在软垫上。
      紫坤则连假笑都不装了,目光阴沉地对常枫低喝道,“出去!”
      常枫立即起身,与紫坎一同离去。
      紫坤随即将目光移向岳凌楼,冷笑道:“我说让你在此休息,稍后与你细说,你却等不及了是不是?”
      “等不及的是你,生生破坏我的好事……”岳凌楼爱理不理的,边说边自己剥葡萄吃,其实他双手根本没事。
      紫坤沉默片刻,终于收敛怒意,脸上再次恢复狐媚的笑容,靠向岳凌楼的肩膀说:“他能告诉你的,我都能告诉你,你不如直接问我。”
      岳凌楼放下葡萄,用手挡住她,将她斜依过来的身子扶正,肃然问道:“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紫坤悠然答道:“我救他一条命,要他半条魂,如此而已。”
      “这么说来,你还挺大方的?”岳凌楼发出嗤笑。
      紫坤目光阴沉下来,逼视岳凌楼道:“我一向如此,特别是对我中意的人……”
      “比如我么?”岳凌楼猜到话题要转到自己身上,不如趁机挑明问清,“你也说了那句话,什么既是我族,亦非我族……我到底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这就说来话长了……”紫坤冰凉的指尖点在岳凌楼颈窝,轻轻向下滑去,拨开衣襟,探入胸前,沿着靠近心脏处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叶脉状细小红痕,仔细描画着。
      这些痕迹都是毗伽兰华存在于他体内的证据。
      岳凌楼厌恶她的碰触,一把截住她的手。
      紫坤轻笑道:“毗伽兰华是一种夺舍之花,先与宿主共生,以幻觉迷惑其心志,以灼热瓦解其抵抗,待根深叶茂之后再取而代之……但是你不一样,你身上早已流淌着它的血液,它无法将你吞噬,只会与你共存……所以你是我族,亦非我族……”
      岳凌楼依旧似懂非懂,明明心如寒冰,但皮肤下的血液逐渐燥热起来。
      不知何时,空气中弥散出一股奇异的幽香。吸入那香气后,心跳骤然加快。明明不是绽放时间,毗伽兰华再次于他皮肤上隐约浮现,优雅地舒展茎叶,慢慢向全身蔓延。
      岳凌楼循香望去,猛地掀起帷幔一角,只见帘外一只圆形的雕金香炉中,正冒出袅袅白烟。香炉周身雕刻细密的花叶纹,摘纽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傲然扬首,华丽精致的尾羽舒展在乳白色的雾霭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翩然振翅,飞旋起舞。
      “你点了什么?”岳凌楼警觉起来,立即捂住口鼻。
      紫坤爬到香炉边,将香气扇向鼻尖,深深吸入,神色陶醉地说:“这是东君诏,春神之香,可引春风,可生万物,可令百花齐放……”说着瞥向岳凌楼的胸前。
      毗伽兰华在这浓香的催发之下复苏醒来,花蕾徐徐绽放,花瓣层层打开,鲜嫩的细蕊争相吐发,再次呈现出即将盛放的柔媚姿态。随之而来的便是席卷全身的热浪,岳凌楼全身瘫软,犹如融化般逐渐丧失力气,呼吸变得困难,只能趴在软垫上发出痛苦的喘息。
      紫坤微笑着低头凝视他,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他的下颌:“五色石城的毗伽兰华每次结果,诞生的都是雌体。只有雌体是无法繁殖延续的,所以我族历经千年岁月,依然无法实现复兴。而你,是我千年以来唯一见过的雄体……”
      说着,她打了个响指,帷幔外又有脚步声靠近。
      岳凌楼竭力撑开眼皮,可是到处天旋地转,视野又被流入眼中的汗水模糊,看不真切。只感到有人掀开纱帘,将一团包裹在锦衾中的东西放在软垫上。
      那东西是活的,微微蠕动挣扎着。整团锦衾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寒气,令周围温度骤降,全身燥热的岳凌楼下意识匍匐爬行过去,越是靠近,身体被炙烤的折磨就越有缓解。
      “别着急,待会儿有的是时间……”紫坤抬手挡住他的额头,不让他继续靠近,俯身凝视他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眸,怜惜而残忍地笑着,“我说过,我对中意的人一向非常大方。只要你在紫星宫留下一样东西,我就让你随便带走两样……”
      “你……要什么?”几近昏厥的岳凌楼在蔓延的热气中咬紧牙关,嘶哑地问。
      紫坤并不急着回答,而是轻轻掀开锦衾一角,将裹在里面的东西给他看。
      “西、西大哥……救,救我……”
      听到这声音,岳凌楼蓦然惊醒,猛地后缩。锦衾下露出的竟是红叶的脸!
      红叶意识模糊,眼眸虚掩,嘴唇乌紫,全身阵阵哆嗦着,皮肤白得就像冻僵似的。她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粉末状冰屑,那冰屑不断向外扩散,一点点蔓延至脖子和肩膀。
      紫坤用指尖轻轻拨开那些冰屑,捏起红叶的下巴,让她正面朝向岳凌楼。
      “她就是雌体……”紫坤阴森轻笑道,“现在,你能猜出我要你留下什么吗?”
      岳凌楼看了一眼不停哆嗦发抖的红叶,又抬头瞪着紫坤,咬紧牙根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已经猜到了吧……”紫坤眼角下的紫晶宝石光芒闪过,带着无尽妖邪感。她以袍袖遮掩嘴角,轻笑出声:“我要你留下的,就是你的——种。”
      犹如晴天霹雳,岳凌楼彻底清醒过来,惊吓令他刹那间降温,犹如被投入冰湖深渊。
      他摇着头向后退缩,哪怕包裹红叶的那团锦衾能缓解痛苦,他也不敢凑近分毫。
      心跳激烈鼓动,热浪再次袭来,沸腾的血液在体内翻涌。
      他热得喘不上气,意识也像被蒸熟了,变得虚幻扭曲。
      “不要挣扎了,你是反抗不了的……”紫坤一把抓住岳凌楼的手,不准他逃,“你不是想离开紫星宫么?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放你走。”
      紫坤眼眸中晃动着晦暗的阴影。岳凌楼依然摇头,盯着红叶。
      红叶冷得快要冻僵,连抖都抖不动了,气息愈加微弱,几乎已是半具尸体。
      “你对她……下了什么毒?”岳凌楼憎恨地问。
      紫坤轻轻拨开快把红叶整张脸完全覆盖的冰屑,说:“这是昆仑雪晶,冰与火,阴与阳,既是毗伽兰华的宿敌,也是彼此唯一的解药,所以你可救她,她也可救你。你与毗伽兰华共生已久,你能克制住,但是她却不能。你若不救她,她就要死了……”
      眼前紫坤化为无数道模糊的重影,不断闪灭,时近时远,话语中带着千百层回音,从天而降,无处不在。鼻尖传来的东君诏随呼吸侵入全身,强行绽放的毗伽兰华贪婪地吞噬着他的身体和意识。直到热得失去感知,不知手脚在何处,变成一团没有轻重的云烟。
      “红叶这么漂亮,你又不吃亏,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我什么都能答应你,无论你想带什么离开,我都同意……”
      “不要让我失望,凌楼……你到底在怕什么?”
      “你再迟疑不决,她就要死了……”
      “一切法由心想生,只要起心动念,无论做与不做,皆是造业……”
      “你心中明明已经动摇,为什么还要抵死顽抗?”
      ……
      “啊——”岳凌楼狂叫着捂住头,打断紫坤萦绕不去的反复呢喃,“出去!出去!”
      紫坤终于闭嘴,对纱幔外的常枫使了个眼色,常枫便将她抱了出去。

      ◆◇◆◇◆◇◆◇◆◇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静得仿佛可以听见红叶全身都被冰屑凝冻的声音。
      那也是生命流逝的声音,如果置之不理,她真的会化为一座冰雕……
      岳凌楼喘息着,浑身滚烫,思绪紊乱。毗伽兰华绽放引起的燥热,催动着身体的变化。
      混沌中,所有记忆都被打破,碎片漫天飞溅,将他拉入亦真亦假的幻觉。
      他又回到那间落满繁复窗格阴影的书房,在黯淡的青灯下,注视着投在墙壁的影子。影子是野兽的轮廓,将他罩在身下,遮住了半面墙,蔓延到头顶的藻井,与那一圈圈环状花纹一起,就像万华镜中绚烂诡谲的图案,不停地聚散、开闭、旋转着。
      背后冰凉的楠木书桌发出嘶哑的低吟,被夜风翻开的书卷中散发出淡雅的芸草香,案头那只雕刻着兽面纹的端砚,面目狰狞地瞪着他,龇牙发出恶毒的咆哮……
      他麻木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忽然有血滴落,才移眸望去。
      发现的男人喉咙被割断了。
      黑色的影子融化成血液流淌下来,汇聚在一盏小小的莲灯中,漂浮在情川港那条小河上,流向遥远的彼方,直到被黑暗埋葬……
      河流桥楼上,传来僧侣念诵经文的声音,与记忆中的景元寺重叠在一起。
      ——有佛人中尊,号日月灯明。世尊演说法,度无量众生……
      蓉姨带他求佛,想以佛法将他度化,但他十年深陷污浊之中,挣扎不出,最终身心都被浸染,沦为不堪,沉在不见光明的阴暗潭底化为腐烂的淤泥。
      ——日月灯明佛讲经后天空降下曼陀罗花,天鼓自然鸣响,忽然大地震动,佛放眉间光,光照东方万八千佛土,展示出一切众生善恶业报、生死轮回的景象……
      高高在上的佛法道义他也会讲,但是参悟不透,更不知该如何放下。
      ——舍利弗,诸佛出于五浊恶世,劫浊乱时,众生垢重,悭贪嫉妒,种下不善之根,诸佛以方便力,引导他们归入佛乘……
      他不但没有获得解脱,反而为复仇而造千般恶,万种业,不惧生死,不畏因果。
      ——舍利弗,汝等当一心信仰佛法,诸佛所说无虚妄不实,这便是唯一的佛乘。
      当他在花狱火的惩戒下,在死亡中突然看到佛光普照,明耀世间,从地狱烈焰中浴火重生时,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以为有机会把被宽恕的人生拨往正常和光明的方向……
      ——舍利弗,为了给众生指示佛知,诸佛才现于世;为了使众生觉悟自己与生俱来的佛知,诸佛才现于世;为了使众生证得佛果,最终解脱,诸佛才现于世……
      但是他错了,佛依然没有度他获得解脱。
      他听见紫坤的声音:“一切法由心想生,只要起心动念,无论做与不做,皆是造业。”
      佛不度他,他改变不了自己充满恶意的心。
      无论听过多少佛语般若,他赎不清他的罪,也修不尽他的恶。
      紫坤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这是昆仑雪晶,既是毗伽兰华的宿敌,也是彼此唯一的解药,所以你可救她,她也可救你。你若不救她,她就要死了……”
      但他知道这只是借口。红叶于他,只是一个犹如浮萍的陌生人。
      他清楚自己并不同情,也并不想拯救红叶。
      无论是救,是害,是为了离开紫星宫,还是为了摆脱毗伽兰华的灼焰……
      他都没有理由拒绝,但他清楚自己在畏惧。
      他从前不会这样畏惧,因为他从前只考虑自己,而他自己是连死也不怕的,所以可以不计后果代价,但现在这份陌生的畏惧令他意识到,他不仅仅是在考虑自己了……
      他在想另一个人。
      “没错,你以前随心所欲、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可那种活法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想好好活着……你想的是,走到绝路大不了抵命,一了百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既然说了要在一起,你抵命了我怎么办?”
      一切畏惧,都因为那个人的存在搅乱了他的心绪,他不再随心所欲和肆无忌惮了。
      “我身上阳气重,邪魔不侵,妖魅不近,说不定能救到你……”
      “希望你至少还能感受到我,希望我能让你觉得这世间还有几分可爱和留恋,让你觉得幸福、心安……”
      但是那个人错得离谱。原来越是靠近,竟越是难以救赎。
      他见日是晒,他见日却是晴;他见雨是烦,他见雨却是凉。
      他见红叶犹怜,他见红叶却愈厌。
      一切法由心想生,法即万物,万物的美丑善恶,皆在心念之间。
      哪怕看着同样的风景,哪怕面对同一个人,但是他们的感受却是千差万别。
      尤为讽刺的是,这样的反差,那个人竟才是“因”。
      眼前女子颤动的身体被冰屑覆盖,只残留最后一丝朦胧的意识,翕动的嘴唇不停呼唤着什么。虽然听不见,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西尽愁的名字,就像之前在天市殿那样:
      “西大哥,是你么?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西大哥,我好害怕……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总是这样急切地呼唤着,那般楚楚可怜,那般柔弱温顺。
      岳凌楼想告诉她:他没有来救你,也救不了你,可以救你的是我,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直面内心,自己未必真的有多恨她,但至少也是厌恶。
      厌恶西尽愁在提到她时的那份慌乱:
      “哪、哪有很漂亮,只是普通可爱而已……”
      “她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们之间没什么怕你知道的事!”
      厌恶在被西尽愁遗忘的半年时间中,是这个女人取代了他。当他在京城回忆和思念,慌乱和不安时,西尽愁却心安理得地和这个女人待在一起,发生过很多他不知道的故事。
      “你不是很坏么?她们哪个是你对手,还不都被你赶走了?”
      没错,他是很坏,但是从前造恶,因憎因恨,如今造恶,却是因情因爱……
      殊不知原来情爱与仇恨一样,都是所有恶念的根源。
      西尽愁的确度他超脱仇恨,却又亲手拽他跌入情爱的恶途。
      ——舍利弗,我曾教化你志愿修成佛道,可如今你却忘记,反而以为已得到灭度……
      岳凌楼再次堕入火海中燃烧,在混乱的思绪中,连最后的意识也在逐渐远去……
      ——舍利弗,世间种种果报,我及十方佛知晓,但众生不得解。
      ——假使十方世界众生都拥有你的智慧,穷尽思想来揣测佛智,依然不得解。
      ——假使十方世界众生都拥有比你更高的辟支佛乘的智慧,像竹林一样密密麻麻布满十方世界,万众一心,在亿万劫那么长的时间中,穷尽思想来揣测佛智,依然不得解。
      ——假使已曾供养无数佛,对佛法通达无碍,还善于讲说的菩萨,像稻谷一样布满十方世界,一心一意,在恒河沙劫那么长的时间里,穷尽思想来揣测佛智,依然不得解……
      依然不得解,众生不得解,岳凌楼不得解。
      毗伽兰华是一种夺舍之花,他终于在抵抗中动摇和失守,露出破绽,进而被彻底击溃,丧失对身体的控制,直到肉身和精神都在燃烧中化为灰烬,消失在黑暗的虚无中……
      然而就在亿万劫之中,他依然,不得解。

      ◆◇◆◇◆◇◆◇◆◇

      步行半日,西尽愁一行六人终于下山,重返平安镇。队形没怎么改变,依旧是西尽愁被庭阁、水零儿、尹珉珉环绕,沈开阳和小兑落在后面。
      镇子里没有遮天蔽日的竹林,天空日头热辣辣的,晒得他们个个汗流浃背。
      正是用膳的时间,镇子里到处炊烟袅袅,菜香扑鼻。
      沈开阳摸摸饿瘪的肚子,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家面馆,激动地嚷道:“快看!有吃的了!”可他刚要冲过去,就被小兑一把拉住:“等等,我闻到一股邪恶的气息!”
      小兑突然跳到众人前方,张开双臂阻拦去路:“别走了,我们换条路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面前五人表情骤变,紧接着又感到有阴影从身后笼罩下来,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只见常枫无声无息地一把揪住他的后领。
      “小护法,该回宫了。”
      “不要啊!”小兑大叫着,连忙躲到西尽愁身后,露出半个头求道,“大哥救我!”
      西尽愁当真上前一步,挡在小兑身前,说:“我不能让你把他带走……”小兑感动得眼泪汪汪,就快以身相许了,谁知西尽愁的后半句话却是:“除非拿岳凌楼来交换。”
      “欸!”小兑吓得弹开半步,心碎一地,刚才的感动霎时间都喂狗了。
      一旁的尹珉珉听到岳凌楼的名字,心情顿时揪紧,但她不敢插嘴。
      只听常枫平静地说:“他已经不在紫星宫了。”
      “什么?”西尽愁微蹙双眉,忙追问,“那他在哪?”
      “我不知道他在哪,但他带走了长庚剑,应该会去水寨。”
      “又是水寨……”西尽愁沉吟片刻,忽然上前走向常枫,眼对眼问,“长庚剑是你们设下的圈套,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水寨?”
      这次常枫并未回答,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西尽愁知道是等不到答案了,叹出口气,又问:“那你觉得我能去么?”语气稍微缓和下来,既然常枫在听到那声“凌楼”后下令停止射箭,证明他并非完全是敌人。
      常枫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你去吧。”
      西尽愁笑了笑:“好,我信你。”
      既然连欧阳扬音都默许月摇光将他引向水寨,常枫又这样说,想必就算有圈套也不会太凶险,更何况岳凌楼在跳下燃航船时也说“去水寨吧,你已经耽误太久了”……
      看来这次水寨之行是逃不掉的。
      就在西尽愁和常枫说话时,小兑趁机蹑手蹑脚地偷偷溜走。
      突然,一团黑影笼罩过来,下一瞬肩膀就被常枫抓住。
      “小护法,主公怕你在外闯祸,令我即刻带你回宫。”
      “放开我!”小兑抵死不从,死劲挣扎。
      常枫不像紫坎那么心软,揪住他的后领,直接拖走了。
      剩下的人呆呆目送他俩身影在挣扎声中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道路尽头。
      “那个……”沈开阳开口打破沉默,“现在可以去吃面了么?”
      庭阁一巴掌拍过去,骂道:“就知道吃!”
      此刻,就在能俯视到这群人的山坡上,一抹白色的身影在树荫下半遮半掩。
      岳凌楼已经注视他们很久了。
      常枫并非不知道他在哪,因为他就是被常枫送出紫星宫的。
      他手中握着长庚剑。
      那是四川十三水寨总寨主陈渐鸿的佩剑。他死前将其托付给西尽愁带话于水寨。后来这把剑在客栈大火中遗失,又被小兑拾回紫星宫,现在又来到岳凌楼手上。
      紫坤答应可以让他带两件东西离开紫星宫。
      他选的两件东西,一件是他自己,一件便是这把剑。
      在全身滚烫的热焰焚烧中,被毗伽兰华吞噬后发生了什么,他记得并不清楚。
      虽然苏醒时一切都已消失,没有红叶,没有昆仑雪晶,也没有毗伽兰华,只有孔雀摘钮的雕金香炉中,尚未完全散尽的余烟丝丝缕缕,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送入鼻尖。
      但紫坤愿意放他走,还给他毗伽兰华的解药,答案已经非常明显。
      他不敢深究和回忆,害怕知道真相后连逃避都做不到了。
      之所以必须带走长庚剑,是因为想把这两日在紫星宫发生的一切全部抹消。
      只要他和长庚剑都离开了,西尽愁就没有重返紫星宫的理由。
      只要永远不回到这里,他就永远不会知道。
      如果换作以前的自己,在面对同样的要求时,他不会有任何迟疑和顾忌,但现在他却是如此惶恐和畏惧。他并不善良,轻易可以仅为私利就伤害其他,但是这次不一样……
      他一动不动望着西尽愁、尹珉珉、水零儿,以及北极教的那对姐弟热热闹闹地走向面馆,把剑握得更紧了。他应该把剑交还西尽愁,但他不敢动。
      他有很多顾虑,比如说尹珉珉,比如说心中的惶恐……
      他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将一切彻底隐藏,平静地再去面对他。
      就在这时,几只紫蓝色、略带荧光的凤尾蝶飞来,围着他盘旋不去。
      “凌楼!”身后突然有人喊,岳凌楼转过头去,看到江城跑过来。
      江城被常枫救出四重门后,一直在山上徘徊,如今终于找到岳凌楼。
      岳凌楼也在等他,待他靠近后,立即说道:“帮我带话给门主,楚南阳已经全军覆没,月摇光去了四川,让他再多等几月,我会取月摇光人头奉上。”
      “什么?你一个人去?”
      “你要是嫌命长,跟来也可以。”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句话是“有多远滚多远”的意思,江城一时愣住没吱声。
      岳凌楼沉默下来,最后望了西尽愁一眼,见他与那几人已经围桌而坐,准备吃面了,依旧是那逍遥自在的样子,仿佛记忆中初见时的模样,但自己却已不复从前。
      西尽愁,我们水寨再见……
      在心中说完这句话,岳凌楼转身离去。枝叶落下的阴影将他遮蔽,他已无法回头。

      ◆◇◆◇◆◇◆◇◆◇

      紫微殿竹林深处,依然是那张圆形的紫纱软垫,眼角下镶嵌着紫晶宝石的妖女侧身俯卧着,手中握有一支细细的狼毫笔,神情专注地在面前笺纸上留下几行小字:
      “遽入水寨,遍寻昆仑,重迎圣婴,以图大业。”
      写好后,她将笺纸折成方块,递给侍立在旁的常枫。
      常枫右手护臂上立着一只周身雪白,缀以些许褐色斑纹的海东青。
      他把笺纸用线缠好,拴到海东青的爪上,然后振臂将之驱飞。
      海东青发出一声高亢入云的啼鸣,展开宽阔的双翼冲破竹林,向北方飞掠而去。
      它爪上带去的是写给紫巽的信,上面那几行字便是这次交锋水寨的全部任务。
      紫坤抬头仰望海东青消失的方向,忽然转眸问常枫道:“鬼鸢,陪我看星星好不好?”
      常枫面色讶然,现在不仅是大白天,头顶又有竹叶荫蔽,哪能看到星星?
      紫坤没有解释,微露笑容,忽然将双臂举向头顶,顿时一股利刃般的狂风拔地而起,绕着软垫猛烈地旋转飞升,自地面垂直涌上竹梢,将头顶犹如伞盖般的枝叶冲破一个巨洞。
      常枫几乎要被这股妖风刮飞出去,惊愕中只感到万丈光芒倾泻洒下,遍照全身。
      竹林被柱状旋转的狂风轰破后,常年笼罩紫微殿的阴暗幽深俱被驱散,天穹中青天白日,风和日丽。骄阳灼烈刺眼,浮云飘然流动,唯有一处例外。
      那团巨大的积云在两人头顶正上方停留不动,底布平展如盘,上方拱成团状,仿佛一座棉絮形成的基底。其上一个若隐若现的半透明柱状物,擎天耸入辽远无垠的天际尽头。
      “那是五色石城……”紫坤高仰螓首,脖子和下巴拉伸成一条直线。
      双眸在垂直洒落的光芒下半虚半合,眼角那粒紫晶宝石映照着阳光,更加璀璨晶莹。
      四周狂风旋转不止,被刮落的竹叶碎屑漫天飞舞,呼啸声经久不绝。
      然而紫坤一开口,常枫便再也听不到风声和嘈杂,只听见她悠远空灵的话语。
      “十方之战中,天塌地陷,烈焰不灭,洪水浩荡,万灵俱毁……女娲以四极柱重新撑开天地,又炼五色石补天穹破漏之处……从此清气上升,浊气下沉,盘古子日渐消亡衰颓,而女娲子成为世间主宰……唯独这里,是我族最后的圣地……”
      世人不知,隐藏在紫竹密林中的紫星宫,正位于五色石城的正下方。
      “因为这里是女娲补天的遗址,也是离天穹破漏之处最近的地方……清气由补天残留的缝隙间流淌下来,如甘霖滋养着盛开在五色石城的毗伽兰华,我族才得以延续至今……”
      似是回忆起过去的遥远岁月,她的表情淡然而忧伤。
      “天有九野,又分九千九百九十九隅,去地五亿万里。中央曰钧天,麒麟为图腾……我族溯源钧天麒麟,冰冻千年的麒麟图腾子,即将重现人间……”
      她仰望天穹的目光陡然转厉,四周狂风仿佛感应到那股激昂的情绪般,随之变得强烈。
      四周竹林由近及远匍匐倾倒,连柔韧的茎秆也被折断。天空云层不是被吹成碎片,就是被拉扯成旋转的卷纹,然而唯独紫坤周围,以及她虔诚凝视的那座五色石城却异常祥和。
      飓风中心,谓之风眼,它是风起之处,却又是灾难中最宁静的地方。
      “圣血麒麟苏醒之日,毗伽兰华回魂绽放,便是我族归天之时……”
      紫坤久久凝视着辽远的天际,以及五色石城上的那道擎天之柱。
      常枫矗立在狂风中不敢说话,心中鼓点擂动,皆是惊惧。
      他盯着紫坤,紫坤却未曾移动,仿佛已经在这场长达千年的凝望化为泥俑。
      “花开狱火门,重归忉利天……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等待千年……”
      虔诚的吟诵声在风中久久回荡不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