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悠雨

174、浮生

　　清晨的阳光又一次准时洒在屋檐上，为屋檐下竹条编成的栏杆拉出一道倾斜的影子，淡淡地落在长廊上。饱饱睡了一觉的西尽愁推开门，一边打呵欠一边深呼吸。竹林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拂去脸上的倦容，一下子就让他清醒过来。
　　昨夜刚下过雨，风里带着潮湿的泥土味。西尽愁去井边汲了一桶水，蹲在地上，用手捧着水在脸上随便抹了几下，就算洗过脸了。然后又汲了一桶水，倒进木盆里，端到岳凌楼的床边。
　　岳凌楼还没醒，在床角蜷成一个小球。为了不让窗外明媚的阳光照进眼睛里，他把头埋得极低，恨不得直接塞到怀里去。西尽愁跪在床沿上，把他热乎乎的脑袋从被子里刨出来，小声唤着：“凌楼，起床了……”结果被窝里的人像刺猬一样蜷缩得更紧了，每一根汗毛都散发出拒绝起床的坚定意志。
　　这是一场每天都会上演的持久战，西尽愁早就习惯了，一直喊了一刻钟，岳凌楼终于妥协了，转过身来望着西尽愁，睡意惺忪的眼眸里全是怨念和不满。在刚才的挣扎过程中，原本顺滑的发丝全都变成茅草，蓬松地搭在脸颊旁和眼角边。每当这时，西尽愁都要好好欣赏一下，因为很难看到岳凌楼这么粗糙凌乱的样子。不过最长只能欣赏两秒钟，两秒钟后才迟钝地感觉到视线的岳凌楼，总会用双手把脸捂起来，好像被看到这幅模样很委屈似的。
　　西尽愁伸手把他头顶翘起的几缕发丝拉下，又把挡在脸上的几缕发丝拨开，最后把缠在肩膀上和腰上的发丝理顺，这才让他稍微岳凌楼一点了。接着下床拧干洗脸帕，仔细为他擦拭脸庞。
　　这个时候的岳凌楼最温驯了，也许是因为还没完全清醒的缘故，眼神迷迷糊糊的，毫无防备地仰着头，抬起小巧的下巴，模样十分乖巧。西尽愁给他洗脸比给自己洗脸仔细十倍，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似的。
　　洗完脸又接着给他穿衣服，然后抱下床，抱到屋外的小竹椅上让他自己坐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西尽愁则回到房间叠被子，收拾脏衣服，再去厨房热热剩菜剩饭，盛出一碗端去喂岳凌楼。
　　这时岳凌楼已经清醒了，睁着清亮的眼眸凝视着竹林深处。西尽愁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也从来不问，怕不小心勾起他的伤心事。现在他已经一天天好转，无论是身体上的伤，还是心里的伤，都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开始愈合了，西尽愁不想又把伤口撕开。
　　早饭后就是洗碗，洗完碗后为他梳头，换药，接着又开始准备午饭。吃过午饭就睡一场午觉，起来后又聊聊天，差不过就该准备晚饭了，吃过晚饭后一起坐在屋檐下看日落。待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后，就开始准备洗澡水。洗完澡后又帮他换药，躺在床上聊聊天，聊着聊着就睡着了，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明天又是大同小异的日子。
　　“你不觉得无聊么？”岳凌楼问。来到篁竹林已经四五天了，他过惯了风风火火的日子，不太习惯这种恬淡宁静的寻常生活。
　　“和你在一起，怎么会觉得无聊呢？”躺在床上的西尽愁转过身，望着岳凌楼平视头顶床架的冷漠侧脸说。这不是什么甜言蜜语，而是实话实说。在这个没有外人打扰的竹林深处，只有他俩朝夕相伴，无论多么平淡的日子，都在细节里透着回味无穷的甜蜜。
　　“这种宁静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外面已经风起云涌，水卷浪翻了，你却躲在这里，妄图逃避世间纷争，到头来总有一天敌人会杀至身前，那时候再准备应战就已经晚了。”
　　这世上很多事不是自己想要置身事外就能如愿的，想找你麻烦的人始终会想尽办法找到你。躲得过一天，但躲不过一世，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只有荡平乱局，才能得到真正的宁静。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到来，这辈子就匆匆结束了，所以才在纷争中抽出一点时间，提前享受一下这种世外桃源的逍遥时光。”西尽愁也没想躲一辈子，只不过现在暂时不想重出江湖罢了。
　　“等我伤好后，我是一定会离开的。”岳凌楼态度明确。
　　“那应该还要等上很长一段时日。”西尽愁不介意陪他等待。
　　“我不属于这样的生活……”宁静只会加深他的不安和恐慌。
　　“你怎么知道？”西尽愁托着下巴，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问。
　　岳凌楼没有回答，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觉得违和，不适。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也许你很快就会离开，不等你的伤势复原，你就又要自找麻烦了。如果有一天，当你觉得疲惫的时候，你会回忆起这里，回忆起我对你说过的这些话，你就知道我是对的。”
　　岳凌楼依然没有说话，但是静静地在听。
　　“你说这是自欺欺人也好，畏怯逃避也好，我只想留给你一段不一样的回忆。让你知道，你可以选择过这样一种人生。所有仇怨都将被放下，所有筹谋也都将远去，怡然自得地生活于广阔的天地之间，无垠的心胸可以包容万物。不耽于逸乐，也不制造祸端。这样就不再会受天灾降罪，不会再被俗物所累，不会再受人非议，也不会再被冤魂纠缠了……”
　　岳凌楼闭上了眼睛，好像是有点困了，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也许他不认可，但至少他能明白西尽愁的心意。他一直生活在灾难中，不知道真正能救他的是反抗和复仇，还是抽身和舍弃。
　　静谧的月光下，岳凌楼安静地躺着。身旁，西尽愁默默望着他安静的睡脸，不仅觉得他很美，而且觉得他格外令人心痛。
　　平易恬淡，则忧患不入，邪气不袭。
　　不为福先，不为祸始。去智巧世故，遁天之理。
　　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生生死死，不过如此。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也许那是在很久以后，当他得到所有又失去所有，当他被变化无常的世事折磨得心碎成灰，他就能彻悟这个道理了。这个过程一定非常惨痛，但却是他注定要去经历的。
　　西尽愁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像现在这样一直陪伴他走过。
　　浮生能得此相伴，不枉人世走一遭。

　　这篇应该写的也是两人隐居在篁竹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