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悠雨

171、入梦

　　住进篁竹林的第一天晚上，岳凌楼躺在陌生的床上，一想到那是尹珉珉曾经睡过的地方，就觉得怎么也无法入眠。窗口有清冷的月光洒下来，落在地板上。耳边安静极了，连虫鸣的声音都听不见。岳凌楼愈发地清醒，转身望着身旁的西尽愁，发现他已睡着了。
　　借着淡淡的月光，岳凌楼仔细地看着他。以前也曾这样看过，俊朗的眉目的确非常讨女人喜欢。眉心是舒展的，仿佛没有防备也没有烦恼。睫毛安静地盖着眼皮，每一根都是分明的。嘴角有点上翘，无论何时看上去好像都在微笑。下巴有些窄，显得带了点稚气。
　　不说话时倒没那么讨厌了。闭上眼睛，也不那么精明了。一下子变得很好亲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忽然，阖上的眼皮抬起了一点，半睁着望着岳凌楼。他的眼神是明亮的，没有一点刚睡醒的恍惚。岳凌楼一下明白过来，原来他一直都是清醒的，顿时觉得有些羞窘，愤愤然地扁起嘴巴盯着他。
　　“你怎么还没睡？”西尽愁笑了笑，用手指戳了岳凌楼的脑门一下。早已习惯他用厌恶的目光盯着自己了，不但不会为此生气，反而觉得这是岳凌楼很可爱的一个地方。
　　“睡不着。”岳凌楼不再瞪他，垂下眼睫轻轻说。现在他俩面对面侧身躺在同一张床上，额头和鼻尖都快碰到一起，说话时的气息近在唇边，带着一点诱惑和暧昧，让如水凉夜都变得有了温度。
　　“你睁着眼睛当然睡不着。”西尽愁一边说，一边为他抚下眼皮，但手一拿开，他又把眼睛睁开了。虽然睁得不大，但却足以驱散倦意了。上下眼皮之间露出的幽黑眼眸，就像一道弯弯窄窄的朔月，被垂下的睫毛半遮半掩着，格外地令人心动。
　　“闭上也睡不着。”岳凌楼叹了口气，似是连自己都觉得无奈。
　　“那我陪你说话吧。”西尽愁动了动，微微直起上半身，屈起左臂把手肘支在枕头边缘，用指节托着腮帮，笑眯眯地望着岳凌楼。
　　“没什么好说的。”岳凌楼兴趣不大，冷漠回绝。都三更半夜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哪怕发呆也好，就是不要说话。
　　“那我就这样看着你，你睡着了我再睡。” 西尽愁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稍微调整得更舒服一点，做好了长时间一动不动的准备。
　　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到什么时候啊？岳凌楼懒得管他，反正他总喜欢做些莫名其妙的傻事。只有一点岳凌楼挺好奇的，抬眸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睡着没有？”
　　西尽愁又笑了，这次笑得有些得意，好像以为发现了岳凌楼一个多大秘密似的。他抬起搭在身侧的右手，竖起食指，轻轻地在岳凌楼的眉心处来回磨蹭了几下，说：“你眉头皱起来，就是睡着了。”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如果要追溯的话，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第一次看到岳凌楼的睡脸时。那是在长江边上的一片荒林中，岳凌楼大叫着“我不能死”，气喘吁吁地从梦中惊醒。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沉睡对岳凌楼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总是会被可怕的梦境纠缠。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噩梦从意识最深处侵袭而来，反复不停地浮现在脑海，用破碎的画面折磨着做梦人。
　　“既然如此，还不如清醒着。”岳凌楼更加不想睡觉了，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至少不用一遍遍重复去看那些不想看到的画面了。”
　　“你会梦见什么？”西尽愁早就好奇了。
　　“全都是可怕的事情。”岳凌楼不想说，把头埋得更低了。额边的几缕细发因为这个动作而垂落下来，搭在他的眉梢和眼角。
　　西尽愁忍不住伸出手，轻柔地替他把发丝拨开，望着他低垂的眼眸问：“那你有没有梦见我？”
　　“没有。”语气冷冰冰的，以为西尽愁故意戏弄自己，又有点生气了。其实西尽愁没有一点想要戏弄他的意思，认真说道：“你应该梦见我的，这样无论什么梦境都不会可怕了。”
　　在现实世界里，岳凌楼遇到危险的时候，西尽愁可以想方设法保护他，但是在梦境的世界中，西尽愁却无能为力，只能在清醒的彼端，关切而担忧地看着他被梦魇折磨的痛苦睡脸。
　　虽然可以笑着与他对话，但是西尽愁的心里并不好受。指尖从他柔和的脸颊划过，细细描绘着他漂亮的下颔弧线，最后捏着小巧瘦削的下巴轻轻摩挲着。拇指偶尔从他柔软的嘴唇擦过，那两瓣充满诱惑的淡红，在他说话时会微微开启，呵着暖热的气息，露出一点细细的皓齿，会让人好奇齿后的空间，忍不住想要凑得更近。他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无论多么微小的细节，都是那么令人着迷。
　　这时他又说话了，带着一点不满，像画过一样的唇形随着每一个吐字而微微变化着。“又不是我想梦见什么，就能梦见什么……”原来是对西尽愁刚才的“无理要求”有点不满。
　　“你没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你白天应该多想想我，晚上就能梦到我了。”西尽愁煞有介事地说着。越是认真就越是夸张，岳凌楼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显得爱理不理的。
　　忽然，西尽愁牵起了岳凌楼的手。“不过现在都已经是半夜三更，来不及日有所思了，不如试试这个办法……”说话间，他已把岳凌楼没有受伤的左手牵到胸前，牢牢地握在手心。
　　“你试试这样会不会梦见我？”说着又用了一点力，把岳凌楼的手握得更紧了。这时岳凌楼才发现他的手掌很大，几乎可以包住自己的手。掌心很热，凹陷的掌纹里藏着一点手汗。指根附近的皮肤上有很多被剑磨出的茧壳，硬硬的，有点扎，但是岳凌楼并不讨厌被他握住，所以没有挣扎反抗，默许了他的行为。
　　“睡吧。”西尽愁又移近了一点，令两人的肩膀贴在一起。他低头亲了岳凌楼的一下额头，然后扬起下巴，把下巴放在岳凌楼头顶软软的发丝上，心满意足地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夏季的夜晚这样紧紧搂在一起睡觉有点热。贴紧的皮肤上带着对方的体温，夜风吹不到，一会儿就沁出一层薄薄的湿汗。岳凌楼明明很讨厌这样的感觉，但今晚却是特别的，也许是因为夜太深懒得动了，也许是因为其它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缘由，他竟没有挣扎，而是静静地把头低埋在西尽愁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在西尽愁均匀的呼吸声和怦怦心跳声的陪伴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岳凌楼的意识恍惚起来，隐约有了一点困意。被西尽愁握紧的左手，被搂住的肩膀，还有全身上下很多或裸露或隔着衣物贴在一起的地方，都是那么强烈地带给他西尽愁近在咫尺的感觉。
　　梦境又出现了，依旧是那满园绚烂的桃花灼灼其华，树下美丽的黄衣女子温柔地笑着。明亮的阳光在她身体边缘勾勒出浅白色的光晕，令她变得模模糊糊的，仿佛幻觉般虚无缥缈。
　　不一会儿，女子的笑容消失了，变成惊恐的泪眼。身下的草地变成一片刺眼的血红。浓腻的鲜血蔓延着，将天与地都吞噬了。女子伸出手，向自己的方向爬来。张大嘴，仿佛正在呼唤着什么，但是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抬起头，头顶有飞鸟的影子轻盈掠过，变成猩红的花瓣在眼前旋转飞舞。开始分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迷失在这片虚幻的空间。开始感到害怕，开始感到惊慌，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那声音带着窒息般沉重的回音堵在耳边，仿佛紧紧地挤压着自己的头部。
　　天旋地转之中，四周景色再次变幻，当视野变得清晰起来，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古朴的书房中。昏暗的光线下，窗格模糊的阴影落在地上，还有一个男人的阴影向自己走近。一步一步，眼看就要来到面前，吓得转身逃跑，但是无论跑出多远都飘浮在茫茫黑暗中，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出路。呼吸紊乱了，急得发抖，急得喘息，想要尖叫嘶吼，像疯子一样挥舞双臂，驱散笼罩在面前的黑雾。
　　就在这时，突然发现手被握着。掌心暖暖的，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于是指尖不再僵硬冰凉，试着收紧，将他牢牢握住。黑暗中忽然出现西尽愁的身影，无数光点凝聚成他高大的身形。他低头望着自己，笑了一下，然后突然用力拉着自己向前跑去，黑暗混沌的空间一下变得明亮起来，四周景物变回从前五彩的颜色。
　　这时梦境开始渐渐退散，岳凌楼恢复了更多知觉。不仅是掌心暖暖的，肩膀也暖暖的，有一个怀抱让他依偎，额头暖暖的，因为靠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头顶发丝传来被抚摸的感觉，渐渐地，不安和恐惧都消失了。睁开眼睛，发现西尽愁正望着自己。
　　天空已经微微明亮起来，浅蓝色的柔光下，他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刚刚睁开的眼瞳。嘴角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忽然有点不敢看他，局促地低下了头。
　　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片刻的美好也变成了永恒。又过了很久很久，当耳边传来竹林婉转的鸟鸣时，才听见他的声音：“你是不是梦见我了？”岳凌楼不想理他，依然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淡淡的朝晖从窗口透入，落在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上。就这样又过了很久很久，岳凌楼才轻声说：“梦见了。”

　　耿原修死后，西楼躲进篁竹林后的一些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