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重生》宁望无忧

3、初入皇城

　　永熙三年。
　　这一年的时局动荡得很，每次家里来了宾客走后，父亲都会愁容满面的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天清晨，我光脚跑到内堂，却瞧见父亲正坐在对门的红木高椅上，似一整夜都在那里。我瞧着父亲眉头深锁的俊朗容颜，精致的下巴上清晰可见那些未经修整的胡渣，像是一根根硬刺扎进父亲的皮肉里。我禁不住有些心疼，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拉了拉他玄棕色的衣衫一角，弱弱地叫了一声：“爹爹！”

　　父亲看见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将我抱起放在他的膝间，眼睛望着我，眸子却深远悠长似在透过我看着别处。“娥儿，我们的好日子恐怕要尽了。皇上终是与高欢正式决裂，此次一役，恐皇命休矣。娥儿，我的好娥儿……”父亲喃喃着我的名字，眼里渗透着不知名的恐惧。插在我散乱发间的手不自知地握成了拳，青白骨节在我的耳畔发出了闷脆的声响。我忍痛的小脸骤然做成一团，以最大的努力献给父亲一个大大的咧笑。父亲回神，惊异地望着我奇怪扭曲的五官，眼里的惆怅被一丝笑意掩盖，他温柔灼灼地看向我，眼里不余有它。刹时，阳光明媚地从窗外洒进来，照得父亲脸上一片澄黄。父亲望着窗外艳阳的天空，意味深长地说：“娥儿，要变天了，你会怕吗？”
　　原来父亲是害怕一会儿会打雷吗？就像我总在雨天躲进姐姐的怀里。我用冰凉的小手抚着父亲憔悴的脸。“爹爹，不怕，娥儿会保护你！怕打雷的话就躲进娥儿的怀里。”父亲宽慰地笑笑，不再言语，只是更紧地搂住了我。

　　又一个清爽明媚的午后。
　　当车轮滚滚缓缓驶过碎石铺成的羊肠小道，“吱呀吱呀”的发着叫声。我三分恐惧七分好奇地掀开幔帘，熟悉的街道已然缩成了纤小的影，似朦朦雾雾的水墨画再让人看不分明。只有近处让人举目生畏的高墙，带着肃杀和凛然之气岿立在那里，让我不由地好奇这宫墙里面会是怎样的陌生世界。“高姐姐，小娥真的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身边华丽的少女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冲我眨了眨眼，和煦如春风沐雨的点点微笑，明媚的笑靥像是一道幻影漾在我眼边挥之不去。被“咚”的一敲，我抱头猛然惊醒。“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瞧我一副目若呆鸡的样子又被气得不怒反笑了。“小娥，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她柔软细腻的小手紧紧握住了我的。“等一会儿进宫我就把你引荐给姐姐。自从皇上离开后，姐姐的宫内就一直门庭惨淡，她一定很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看的睫毛忽闪忽闪，打下了一圈圈落寞的倩影，许是觉得自己过于伤感，她执起我的手，展给我一个振奋的笑颜。“放心，姐姐人很好，她也一定很喜欢你。”
　　喜欢吗？大人们都说喜欢我，姐姐也说喜欢我。可我为什么突然觉得不快乐呢？
　　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高洋满身雨水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奔跑，全然不顾我在后面的追喊。然后他拼命地穿过后院，直直地向拱桥跑去。雨水浸湿了我的刘海吧嗒吧嗒地成股流下，我看不清他要做什么，可是一张口，就会有腥咸的雨水流进嘴里。我抑住喉间的不适，不让自己咳出声音，心里的担忧焦灼如火烧，他会不会想不开呀。

　　冷风袭袭的桥上，被雨水冲刷得几净如新。桥下的河流急急地涌动着，恰有要摧垮桥身势不可挡的架势。高洋就这样低头看着湍急的河水，背对着我，他的双肩不可抑制地颤抖，像是树枝在风中无奈的摇曳，让我觉得他似乎在哭。一根树枝“啪”的一声被风折断，使我更加小心翼翼，我怕他也如这不可碰触的树枝，轻轻一拍就会破碎。缓缓抚上他的肩，我柔声说道：“别哭了。”
　　“我没哭！”他煞有介事地打掉我的手，眼睛红红地瞪向我，倔强地紧抿了嘴唇。“瞎说，没哭眼睛红什么？”我不满意他的语气，情不自禁将声音调大了些。他生气吼道。“是风……沙子进眼睛里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他甚至不再看我。
　　这家伙，真不值得同情，一点都不诚实。“哭了就是哭了，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余气未消，气鼓鼓地将小脸贴近他。我要看清楚，他眼睛里到底有没有沙子。他先是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卒不及防地后退，黑眸闪过一丝被戳破的惊慌。而后对我嘶力竭地大吼道：“你傻啊。流泪就一定是哭吗？你整天没心没肺地笑呀笑的就一定都是开心吗？”我呆傻地愣在那里，头一次被他的目光震慑得哑口无言。一时间，愤怒如漫天覆盖的大雨铺满我的内心。我急促不安的呼吸引得心脏咚咚直跳，忽略掉他话语里带给我的刺痛，我冷冷地丢下一句“谁要管你”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交加的风雨阻挠着我前进的步伐，我越跑只觉脚步越发沉重，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脸上也被泪水浸得濡湿一片。我回望那个被我甩掉的孤绝落寞的小小身影，他瑟瑟地站在桥上，清亮的眸子里透出无尽的哀伤，上牙紧紧贴合在下唇上，像是在拼命地隐忍着什么。冷风如无数地小虫顺着领口钻进我的身体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犹豫地脚步踱来踱去，终于又向他的方向迈去。
　　“你回来做什么？”他的眼睛闪过一瞬的光芒，但很快就黯淡了下来冷冷地冲我说道。我踮起脚尖，贴近他的耳朵盖过风声的喊着：“我每天笑着，至少不会让担心我的人不开心！”

　　他目光流转如琉璃般晶莹澄澈，流光溢彩中尽显万般绝盛芳华。毫无掩饰地激动如瀑布似地倾泻直下，被刷洗的眸子亮如星辰。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想把他这一刻的恍惚，脆弱牢牢记在心底，这是我们的秘密。
　　他突然迅速将湿嗒嗒的长衫脱下罩在了我的脑袋上。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掉进了一个温暖的小小的胸膛。还未来得及挣脱就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他近乎发颤的声音：“别动。”他用手紧紧地护着我的头，尖尖的下巴顶在我的发髻上，我屏息在黑暗中聆听着他沉重的呼吸，似乎想将那颤音压到最低，但我还是知道他一定在哭。只是不想被我瞧见罢了。他哽咽的声音里伴着沙哑，在冰冷的雨水中我努力辩解着他的声音：“你也听见了是不是……你也听见了吧……连我的亲人都如此对我，我还能笑给谁看呢？”
　　“我没听到，你一定是听错了。你哥哥不会害你的。”我坚定地环住他抖动的身躯，想要把力量一点点传递给他，奈何自己的声音却比他还要颤抖。我在心里默念，一定是我们都听错了。脑海中拼命回想着那个狭长眉眼的俊朗少年欢喜地为我和高洋打枣的情景。那闪动的画面忽地定格在澄哥哥冲着我温暖的笑着，那一笑赛过天边的万丈霞光，成为了一瞬间的永恒。

　　我的小脸沮丧地垮了下来，皇宫虽然美丽的不可方物，恍若空中楼阁镜花水月的幻影，那般不尽真实，却惹得无数人为它变了原本的模样，就像澄哥哥。可是连我都知道那不过是一座金丝牢笼，风景再美也换不来自由。里面的人们衣着再华丽，也只不过是供人观赏的鸟，又有谁愿意体察鸟的内心深处的想法呢。这样的宫墙，不知道阻绝了多少人的幸福。“高姐姐，你说为什么人要做那么多不快乐的事呢。”高姐姐没有说话，她俏眼微闭，似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垂下来的睫毛留下了好看的扇形。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她轻轻地对我说：“所以，我们都不要学姐姐，将来一定要嫁给一个自己爱的人。”

　　身体恍若被雷击中一样，摇晃着打了一个激灵。那一声“爱”字带着冗长的回音，在我混沌的大脑里空幽回荡着，我不知道那份莫名的心跳从哪来。也许，爱真的很重要。

作者有话说

　　永熙三年，朝廷突变，元修皇帝正式与高欢决裂，后兵败向西逃入宇文泰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