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糖》小珍妮

1、壹．

　　医院的走廊。
　　似乎是白天。可是光线暗淡得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
　　林俊驰坐在长廊的一个角落里，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身下的轮椅紧挨着走廊上的一条长椅。长椅被染成淡淡的青色，让人很容易地联想到苍白和死亡。
　　一阵阴风吹过。
　　林俊驰蓦地一颤，双手攥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毯。
　　“嗒，嗒，嗒。”走廊深处，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回音重叠萦绕。
　　光线似乎变得充足了些。
　　林俊驰看清了。远处向自己走来的，是自己的主任医师，赵医师。
　　赵医师双手捧着一大堆的东西，脚步不紧不缓，仿佛在进行着某种仪式。
　　强光一闪，林俊驰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脚步声已经从走廊上消失了。
　　林俊驰疑惑地扭头，正对上赵医师因为凑近他而被无限放大的脸。
　　那张脸，明明是和善地笑着的，却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怎么看怎么诡异。
　　赵医师又冲林俊驰挤出一个近乎扭曲的怪异笑容，然后将原先捧在手中的东西，凑到他面前。
　　林俊驰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赵医师手中的东西，随即心口一紧，呼吸急促起来，俊秀的脸，苍白透明成了一张一碰就碎的白纸。
　　——赵医师手中捧着的，是两卷弹性绷带，还有残肢套，和假肢的接受腔。
　　赵医师将那些东西塞进林俊驰的怀中，然后侧身拿过倚在墙边的一双假肢，递了过来。
　　“穿上它们，你就完整了。”赵医师仍旧笑着，面容益加地扭曲起来。
　　“不！我不要！我不要！”林俊驰将赵医师塞进自己怀里的东西连同盖在自己腿上的毯子一同丢了出去。
　　一双接受腔落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连续的响声。
　　林俊驰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双眼看向自己失去了毛毯遮盖的双腿。
　　——左腿只剩下十几厘米，右腿也只有三十几厘米，而且还被取出了骨头，只剩下软绵绵的一摊烂肉。
　　“来，穿上它们，你就完整了。”赵医师毫不介意他的反抗，更加殷勤地向他递过假肢。
　　林俊驰拼命地摇头。只要目光一触及那对假肢，他双腿的残肢，就如同被锐器不断地切割摩擦般地疼痛，疼得撕心裂肺。他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挥舞着双手试图去拨动身侧的两个轮子。可是，轮椅仿佛被固定在地上一般，不曾滑动半分。
　　“来，穿上它们，你就完整了。”赵医师完全无视林俊驰痛苦的挣扎。

　　“不！走开！走开！”林俊驰终于喊出了声音。
　　四周恢复了一片死寂。走廊，赵医师，假肢，一概失去了踪影。
　　只有他最熟悉的床，和停放在床边的轮椅。
　　林俊驰用手抹了一把额上密密的细汗，双手支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来。
　　对刚才的场景还心有余悸，林俊驰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
　　清冷的月光从敞开的窗口一泄而进。宽大的床上，那两截光秃秃的残肢愈显苍白无血色。
　　还好，没有假肢。
　　林俊驰轻舒一口气，将被自己掀开的棉被盖回来，又往上拉了拉，然后靠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稀稀落落的几处灯火发起呆来。
　　右手不自觉地伸进棉被中，向右腿的残肢摸去。
　　失去了骨头的残肢，软软地搭在床上。
　　冰凉的手，从光滑的肌肤上滑过。心底涌出的，却是深深的厌恶。
　　为什么还要留下它呢？只是像医生们说的那样，为了方便他坐稳吗？他一点都不觉得那团肉乎乎的根本没办法控制的东西给了他什么方便，反而觉得它使他的行动更加不便。
　　他不是不在乎自己的缺陷，不是不害怕自己整个人只剩下半截坐在轮椅里的样子，可是他更加恐惧那种叫做假肢的东西。
　　他还记得自己做完手术几天后，赵医师一片好心地拿来假肢让他试用时，他惶恐的样子，以及残肢伤口被再次狠狠撕裂开般的疼痛。那种剧烈的疼痛让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凄厉的喊叫声几乎传遍了整层楼。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假肢，更没有人敢拿出假肢来刺激他。而他却日复一日地做着关于假肢的噩梦，梦中想用假肢让他害怕让他疼痛的人常常变换，但惊恐的人疼痛的人，永远都只有他自己。
　　他注定要一辈子都这么不完整，而且还不得不把自己的残缺，暴露给所有的人看。

　　被自己的悲观情绪折腾得毫无睡意。林俊驰动了起来上网的念头。
　　因为想起那个两个月前在劲舞团游戏里认识的女孩。
　　她活泼，可爱，有时候搞笑无厘头，有时候又怒气冲冲，呛人的话一炮接一炮，能直接轰死一头牛。
　　他在视频中见过她几次，她喜欢穿粉红色的衣服，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她总是把密密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只露出一张俏皮的小脸冲他灿烂地笑。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他害怕她看见自己是坐在轮椅上的。他怕她问他为什么，怕自己为了维护那点可悲且多余的自尊心向她撒谎。他不想对她说谎。可是，隐瞒比欺骗，究竟好了多少呢？
　　他为自己急切地想要掩饰自己缺点的念头感到恐慌。他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拼命地想维护自己完整的形象是为了什么。虽然他更知道，他并不可能真正地得到她。即使他们在游戏里已经戴上结婚戒指成了夫妻，他比谁都清楚，游戏毕竟只是游戏。
　　抓过丢在一旁的外衣为自己披上，林俊驰双手撑着床面，将自己挪动到床沿靠近轮椅的地方，取出叠放在轮椅上的毯子放到床上，再将自己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
　　右腿的残肢像往常一样，被他的身体带动，滑出床沿，然后重重地垂下来。林俊驰没有多看它一眼，只是调整好自己的坐姿，然后取过毛毯，裹住自己所剩无几的下肢，之后转动轮椅，向着摆放电脑的书房滑去。

　　打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2：25
　　明知道她在的可能微乎其微，林俊驰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上了□□。
　　她的头像毫无生气地灰着。于是他的心情也跟着灰了大半。
　　关掉□□，林俊驰默默地在心里祈祷她能有个好梦。自己却再也不想回到那张他邂逅了无数噩梦的床上。
　　林俊驰将劲舞团游戏开了全屏。
　　十九寸宽大的电脑屏幕上，衣着鲜艳的小人儿们排成整齐的队伍，踏着动感的节拍华丽丽地舞动着。
　　音箱的音量调到了最大。
　　五指在上下左右键间疯狂地游走。
　　Perfect，Perfect，还是Perfect。
　　一场游戏结束。
　　林俊驰出神地盯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属于自己的人物。
　　突然觉得，那小人儿脸上明明没有动过的嘴角，轻轻地弯了弯，向他露出了一抹嘲弄。
　　没来由地感到愤怒。
　　林俊驰移动鼠标，就向游戏画面右上角的叉号点去。

　　糖三踩：老公，你跳得真棒！
　　一行字幕从左下角浮出。
　　林俊驰顿了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居然来了。

　　“跳得真棒！”“小陌，你的舞跳得太好了！”这是认识她以后她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她是那样简单而纯真，从不吝于对人夸赞，不懂得半点作态造假。
　　林小陌：老婆，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糖三踩：我来看看我老公有没有半夜起来和别的女人偷情阿，没想到，你果然在哦。
　　林小陌：……
　　糖三踩：开玩笑的。我做噩梦了，梦见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见半空中吊着一个死人。然后我就被吓醒了，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起来上网。你呢？
　　林小陌：我……我睡不着。
　　虽然好巧不巧，两个人居然是因为同一个原因在夜里醒来而决定起来上网的，林俊驰还是没有把自己做噩梦的事说出来。好像被一个小小的噩梦吓醒然后睡不着，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表现。何况是在颇有好感的女孩子面前。
　　原先一起游戏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全离开了。糖三踩不再站在看台上，而是站在了林小陌旁边的位置。
　　两个人穿着情侣装站在了一起。怎么看怎么暧昧，怎么看怎么般配。
　　糖三踩：老公，今天聊Q的时候，小喜跟我说，她和老公见面了。她老公带她去了游乐场。虽然土了点，但是那个丫头还是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回来以后到处宣布他们奔现实了。
　　林小陌：哦。替我恭喜他们。
　　她话里的那份暗示，林俊驰完全当作没发现。
　　糖三踩：还有阿，小米，豆豆，宝宝她们都和老公奔现实了，最近连网都上得少了，不知道在哪里缠绵甜蜜。
　　林小陌：你羡慕他们，你也去找个老公奔现实阿。
　　想到自己残缺的双腿，和永远没有办法像其他男人一样将心爱的游戏老婆带出虚幻世界，真真切切地谈一场完整的恋爱的事实，林俊驰的态度不禁又冷了几分。
　　糖三踩：你不就是我老公吗？老公，我们见面吧！
　　她意外地没有在意他冷漠的态度，反倒是打定了主意要他妥协般地继续着她今天的主题。
　　林小陌：不，我不想见面。
　　糖三踩：为什么？为什么对我的要求你总是一再推托？我想和你视频的时候你一次都没有同意过。我都说过我不在乎你长什么样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担心什么？
　　你不在乎我长什么样，那么你也可以不在乎，我是个没有腿的残废么？
　　糖三踩：是不是你一直在玩弄我，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无聊了寂寞了找个人来消遣消遣，对么
　　最后一行字出现的同时，糖三踩已经退出了游戏房间。
　　林小陌：我没有玩弄你。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我有我的苦衷，有我不能说的原因。糖糖，对不起。
　　打完这没有人看见的一句，林俊驰直接按下了关机键。
　　电脑停止了运作。四周的空间，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就像她消失的一瞬间，他感受到的前所未有的寂寞。
　　仿佛有什么，已经被从他的生命中，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