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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孤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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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孤皇
凡人肖想通天,因而修仙炼道,有机缘者或许做得个一神半仙,从此超脱世外,延寿长生。
然而凡人升仙,绝对没有机会去到天界最高处,天界不知有多少神仙,能到最上天者也是寥寥,那里是身份尊贵的天族住处。
最上天正中央生一巨树,枝叶延展,似冰雪雕成,晶银浇铸,风拂则飘银屑,枝摆则落萤光。据传是上古神树,汇集天界所有灵气,是天界命脉所在。然而传说只是传说,五百年前上古神树便被封禁,从此非天帝准允,谁也不得靠近。
五百年前的事,乃是最上天的禁忌。
九皇子诞生之日,日高悬不落,月隐没无踪,白昼一连十二时辰,天地透亮,是千古难见的奇象。
因而九皇子被认作日之皇子,被寄予厚望,是白昼与光明的象征……
——而天族之人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失败的预言。
九皇子生而灵力超凡,一面是天帝严苛要求,一面是天后过分宠溺,便成就了如今这般古怪的性子。
昴安皇子从不知伙伴为何物,走到何处都是众人簇拥尾随,无人敢与之并肩齐步,那阵仗,那排场,饶是三头六臂,也难挤进昴安身边一步。
别人无缘接近他,天帝天后也严禁他随便与人打交道,恨不得时时将小昴安握在手中,一刻都不离自己目光才好。
但凡是孩童,无论他是凡夫俗子,或是天族显贵,皆是需要伙伴的。小小的昴安却只能垫着脚趴在阙楼上,眼巴巴瞧着宫外天族的少年们玩耍比试;只能伏在天后的腿上,看殿下貌美伶俐的小天女笙歌燕舞;只能自己呆在宫中,最渊博的天族讲学论典,最勇武的天将传武授法,而不知天胄们的书院里拼文赛赋,书声琅琅,比武斗艺,各展头角。
总是远远看见同龄的天胄三三两两并肩而行,便问天后:“母后,我能与他们一道玩么?”
天后道:“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日之皇子,不需要与任何人齐头并进。”天后手抚小昴安整齐披散在脑后的头发,笑得一派温柔祥和。
虽说小娃都是不安定的性子,这个年纪正是呼朋引伴的时候,然而天帝天后这般护着,其他天族的孩童都不轻易接近昴安。除非是天后钦点允诺,才有机会同昴安挨近,一道说话。
许是诞在白昼不灭之日,小昴安体质奇异些,长了一百年,仍是矮矮小小,三岁孩童般的个头。他倒是不怎么讨厌伙伴,奈何养成了娇纵顽劣的性子,面上乖巧伶俐,背地里就以捉弄人为乐:伴读的天胄睡着,他便在人家脸上画龙宫的老龟;同行的孩童一不留神,衣带便和旁边的貔貅兽头的大金香炉绑在了一处;天后吩咐分给陪侍天族孩童的东西,他常常自己私藏了玩去……
虽不是大恶,但是足以使那个年纪的孩童疏远,本来得见他的人便少,如今更是无人理睬。
昴安曾看着宫中的天族少年蹴鞠,一眼便瞧上了沾了嗽金鸟所吐金屑的藤球,兴高采烈地奔过去要玩。天族的少年看着昴安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一众,哪还有心思玩耍,各自散去。
好事的将那藤球一踢,不知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昴安一心只在藤球上,也不顾阻拦,奔过了九曲回栏,临近了玉池波心,伸出短短的小手去够那藤球,好容易把它捞起,欢欢喜喜地抱在怀里。
便是一个金藤球,镂花也是精细繁杂,小昴安端着藤球举过头顶,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指着上头的又似凤凰又似锦鸡的怪鸟问道:
“这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随侍的天族不敢大意,忙道:“……这是鸾鸟……”
“……鸾鸟……”
赤神之精,凤凰之佐,色备五彩,鸣中五音的鸾鸟……常与凤凰并称,并表眷侣的鸾鸟……原是如此模样。
昴安怔怔了好一刻,方道:“何处有鸾鸟?”
“……天界的鸾鸟,只在情天。”
“情天……”昴安不自觉地喃喃,手摸上镂花藤球上鸡身凤羽的鸾鸟:“……情天在何方,我可以去么?”
侍从摇头低声:“皇子快别动这些心思,否则天帝天后要责罚我们拐带坏了您。情天是司掌姻缘的所在,之于我们天族,却是无足重轻。”
“哦……”小昴安应了一声,无足重轻又何妨,情天可有这美丽的鸾鸟呢。
情天,情天……光是念起,便觉百转回肠的名字,此时便印入人心。多少缠绵分飞,多少恩爱暌违,那些红尘碌碌滚滚之中,痴痴怨怨的故事,都藏在这名字之后。只待他去揭开,而那时的昴安还未知觉。
捡了藤球的小昴安跑回原地,要与伙伴们一起欢乐。人走场空,只剩了自己捧着个比脑袋还大的金球,呆呆地站在中央。
小昴安良久指着个随从道:“你来和我玩这个罢……”
那随从恭敬道:“下官不敢。倘或伤着了皇子,天帝天后要降罪的。”
昴安也不说话,将那蹴鞠抛得高高,又接住,再抛高,没接好,正正砸在了面上,周围的众人瞬间乱了手脚,直将昴安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地察看。昴安望着头顶蔽日的面孔们晃动,憋闷得喘不过气。
那时的最上天还没有那个禁忌,中央的巨树还可供人瞻仰赏玩,若说最上天有雪,无非是巨树飘下的银屑萤光。这是只有最上天方能欣赏的奇景。
小昴安也曾出宫,与天后坐在车驾上,跟着最上天祭祀的队伍到巨树下参拜。
倒不是看祭祀大典,而是瞧着周遭往来的青裙翠带,面有纹饰的树精草魅,忘乎所以。
“那些是什么?”小昴安问道。
天后道:“是些树精草魅,原本不该是能留在最上天的东西,只因依附巨树而生,故而才在这里。”
小昴安拉着天后的袖角:“母后,他们比好多天女都生得好看,我也要在宫里养几个草木的精魅。”
天后略一思忖,便应允了。几个草木精魅,料想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来。
昴安皇子身份尊贵,一般人不敢擅自接近,这几个树精草魅倒是不同。若瞧着昴安身边的人少了,便常逗着昴安顽笑。其中一叫蕈伊的草精,同昴安更是亲厚些。
蕈伊性格敦厚,时常守夜的天女犯了懒,便叫她顶替照料昴安。寝宫中灯炬高擎,辉煌彻亮,一室如白昼般,哪里是入眠的环境。便擅做主张将小昴安抱进了翠屏后的橱子里。
——于是那一夜,她发现了昴安皇子的秘密。
到了暗处的昴安忽地睁大眼睛,一脸惶恐不安,浑身抖个不停,肩膀一抽一抽。
“……黑……好黑……好可怕……”哭腔渐浓,小昴安竟嘤嘤呜呜地掉下眼泪来。紧紧抓着蕈伊的衣襟,整个人挂在蕈伊身上不放,像是骇着了。
蕈伊吓得忙抱着昴安点了灯,昴安才略好些,所幸没有惊动外头的天女和侍卫。
小昴安抽抽搭搭,死攥着蕈伊不松手,肉乎乎的小拳头敲着她肩:“都怨你,坏人,我要叫母后罚你!……”
蕈伊不说话,用袖子细细地将昴安眼泪擦了,一边拍着小昴安的背,一边哼起听不懂的下界曲调,一遍遍抚顺昴安的头发,直到小皇子平复了哭泣,渐渐安眠。
——天界尊贵的九皇子的秘密,竟是怕黑。再没想过这样的人,在黑夜之中那般无助。
昴安从此常常唤蕈伊伺候梳洗,蕈伊会将他那头长发用麒麟角制的梳子,慢慢理顺,爱给他换上藕色的宽大袍衫,小小的身子更显得伶俐可爱。小昴安总是调皮,时而蕈伊给他抹脸,便爱偷偷把鼻涕揩在蕈伊衣上,也爱奶声奶气地使唤。蕈伊不生气,也只由他。偌大天宫,好似只有蕈伊不怕他,也不疏远他,愿意与他玩藤球,愿意给他唱歌说故事,愿意陪他看书写字。
小孩子知道什么呢。得了喜欢的玩伴,便要天天粘在一处,天天扯着蕈伊四处闲逛,走在那些随从之前,起居随处都要蕈伊,其余人一概不理。
夜里临睡,也都要蕈伊哄着,听着一个个下界的故事,慢慢入梦。
下界里有心思巧妙的人,狡猾多诈的妖,可怖幽怨的鬼,有那些忠孝节义,有那些因果报应,有那些复仇索命,有那些爱恨痴缠……
那是不同于昴安的世界,他那满屋的典籍无半字记载,他的天族同类不屑于理会,只存在于蕈伊的述说中,只存在昴安的梦里……
当长夜来临,昴安终于不再害怕,只等着这些形形色色故事,捎走不安惶恐。
昴安最记得的一个故事,便是在巨树底下的传说。巨树之底,有通天之梯,那是凡间通往天界的唯一道途,多少人为了寻这通天之途四处辗转,半生蹉跎,颠倒一生。
“人为什么想要通天呢?人界多有意思啊。”
“因为人界有战乱兵燹,有灾殃疾苦,六界之中,最为动荡起伏,便是人界了……当人无助之时,惯于向神鬼求助……因此才会这么汲汲营求通天之途……”
昴安想了想,再问:“那你见过有人登上通天梯么?”
蕈伊忽而微怔,有些出神,许久方道:“见过呢……”
那是通天之途的最末端,仰首已见神树之根,年轻的妇人匍匐跪爬而上,蓬头垢面,血污满身,手指渗血,仍执着地向上攀爬……背后背着一个襁褓,里头的婴孩不知是生是死……
马上便到天界了,妇人用尽力气,将襁褓取下,一手托着朝前递去……爬不动了,最后的一刻也要递出自己的孩子,只求上天给以庇护……期盼已久的皇天,可以救苦救难的皇天,就差这么几步,自己爬不到了,可是孩子一定要得救……
她已经看见树底天门的守将,就在眼前,她发出微弱又执着的声音:
“救救我的孩子……老天爷……救救孩子……”
……
“……后来呢?”昴安摇着蕈伊的袖子急急地问:“后来我们救了她的孩子么?”
蕈伊呆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哪怕上天界之门就在眼前,哪怕天界的守卫只有一步之遥,他们仍冷面俯瞰天梯,不曾稍微伸出手去接过那个孩子。
妇人越来越无助,越来越绝望,眼皮愈沉,快要支撑不住托着孩子的手……
“正是这时,一双手伸出,从她手中揽过了襁褓里的婴孩……”蕈伊的表情忽然柔和了起来:“……那人嘴唇轻动,说得很小声,我却听见了……他说,交给我吧,我能救他……”
……妇人眼见孩子有托,终于舒了一口气,眼闭头垂,再一动不动了。
那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背立无声。
“那小娃娃不是得救了么?”
蕈伊揪了揪昴安红扑扑的小脸,无奈道:“……不是哟,那个孩子……早就在通天途中便死去了……她送来的,不过是一个死婴……”
“……那那人为何还要说能救小娃娃呢?”
“是呀……为什么呢……”蕈伊把小昴安抱在怀里,便同抱着自己孩子般怜惜。明明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只有嘴角不经意的一抹笑,透出浓烈的怀念来。
小昴安问:“那人是谁?我认识吗?”
……当日那个人一身戎装,穿了质地轻薄的龙鳞甲衣,手执长戟,身姿挺立。她听见侍卫唤他:“五皇子,人已死了,请回罢,交由我们收拾便好。”
那人点点头,转过身来——
蕈伊再未见过那般端美绝伦,光采惊世的面容。
神树之下,银屑如雪,风拂流萤,英姿煞爽的皇子转过身来,袍带飞扬,乌发随风……
……至今想起都历历在目,那个身影已是刻在人心……
“五皇子?……是我兄长?为何母后没有提过他?”
“……据说是去了什么地方修行……已经有几百年未回最上天了罢……”
昴安专注地看着蕈伊提起那人的表情,憧憬,崇敬,或许还有一丝丝情愫,一点点思慕……那时的昴安,隐隐约约地能感知。
一面之缘,几百年来却不曾忘却,这是怎样的情怀……那个五皇子,自己的兄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祸事的起因是一日最上天例行的蟠桃会,那是天后赐给小昴安那些树精草魅后首次露面。
昴安皇子不再贴在母后身边,而是抓了两个蟠桃,到处去寻一个叫蕈伊的草魅。偌大的殿上,只有一个格格不入的草魅,被昴安牵着四处玩闹,一味地宠爱地笑。难为这个九皇子有这份心,两个蟠桃都给了她,看她藏了一个进袖里,还有一个分了,和昴安一人一半拿着吃了。偶尔小娃儿咬得汁水乱溅,她就小心地拿了帕子给他揩干净。十分周到,十分温柔,只是天后的脸色愈来愈沉。
天后唤来了昴安,抚了抚爱子的脑袋,慈爱地问道:
“那是谁呀?”
小昴安急于和所有人分享他的伙伴,得意道:“她叫蕈伊,是上次母后赐给我的草魅。”
“哦?……”天后又问:“……我听闻你终日和她在一起,都不要旁人侍候了对么?”
小昴安嘟嘟嘴:“别人都不好玩,只有她是我的伙伴,她愿意陪我一起玩。”
“昴安,”天后忽地肃容道:“你忘了我曾告诫你,你不需要伙伴,没有人可以和你齐头并进么?”
昴安不解:“可我觉得有伙伴才快乐呀。对了母后,我可是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哥哥,排行第五的?”
天后面色剧变:“谁同你说的!”
“蕈伊啊……她还说她见过我五哥哥呢!我五哥哥在哪?”
“魔障……魔障啊……”天后摇头,猛地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指着蕈伊道:“来人,将这妖孽给我擒下!”
蕈伊不知所措,任着天兵将自己押住,反抗不得。
蟠桃会瞬间风波大作,歌停舞罢,宾客敛息,静候着天后的怒火。
昴安急了:“母后,你为何要拿蕈伊?”又朝那些天兵吼:“你们放开,蕈伊是我的伙伴……”
“你不需要伙伴,昴安。”身后天后声音冰冷,昴安转过头去,首次觉得原先慈眉善目的母后如此陌生冷酷,她轻动丹红的唇,吐出无情的话:
“你当我不曾听说,这妖女举动轻浮,随你四处走逛,和你同枕同榻,你虽年幼,未必她就不存祸心。这妖女还目无规矩,小小草魅,无视天族,屡屡僭越,还敢到这蟠桃会上来。再次,她妖言惑众,尽教你些不入流的下界传闻。若再留她,必是要祸害了你!”
天后威仪,不可侵犯,严厉地看着爱子:“你是日之皇子,灵力非凡,乃最上天的期望,没有人可以和你并肩。若有,我也势必要替你铲除干净!昴安,你好自为之。”
说罢怒意未平地拂袖起驾而去。
昴安开始哭闹,不多久便有人强行抱住他离开。泪眼模糊中,只看着殿下的伙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再看不见……
从此昴安皇子再没见过蕈伊。据说那个草魅被灭了元丹,已不知灰飞到何处……
而昴安皇子也再不曾有过伙伴。他曾再次到了神树之下,冥思许久,却不置一言。
“你是日之皇子,灵力非凡,乃最上天的期望,没有人可以和你并肩。若有,我也势必要替你铲除干净!”……
他是日之皇子,他被赋予厚望,他尊贵非凡,睥睨四方。不需要并肩的人,没有人可以与自己并肩……或许天后是对的。
小昴安在夜里惊醒,哪怕点亮再多火烛灯彩,也无法逃避对黑夜的恐惧。不再有人守在身边,不再有人哄着入睡,他是天界九皇子,注定只能是无人并肩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