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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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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奴守在床边,神色平静,看着他的母亲气息逐渐微弱。
母亲颤巍巍指向屋子里唯一的高顶箱柜,指示他拿出一个漂亮的香囊,让他收好,他便果真放进怀里,什么也不问。母亲看着他,费了点力气问:“你不想问些什么?”
阿奴摇头,母亲便道:“也好,那就再也不要拿出来示人,当个念想吧。”便让他出去叫父亲进来,看他走到门口,忽然生出了点力气,在他开门前喊住他:“你回来。”拉着他凑近,喘着气道:“你,我走后,你学着点你父亲的神色,哭两声,啊。”阿奴说:“娘,你从来过得不高兴,病了也不肯吃药,此番正是得偿所愿,我为何要为你哭。”母亲握紧了他的手,神色空茫:“就当,为娘坎坷的一生,为你将来的前程。”阿奴想了想,说:“娘有吃有穿,并不坎坷,我的前程又有什么好哭?”
他母亲无力地闭上眼,叹了口气:“是了,你不懂,是我糊涂,我儿活得通透,去吧。”
他父亲张福红着眼等在房外,见他出来神色不变,止不住落下泪来,进屋后不久,他就听见父亲压抑的哭声。这时门外有人传话,说府上老爷太太遣人来看,还送了东西,阿奴便出门去接应。
来人是张员外的亲随张全,见阿奴出来也不奇怪,问道:“阿奴,你娘怎么样了?”阿奴摇头,张全便明白了,托出一个木盒来,叹着气说:“这是老爷太太封的一百两银子,老爷说了,车马都备好了,让他不用劳神,回去的路上也有张家的故交照应,家里事情让他且不必忧心,等孝期过了再回来不迟,这里面有老爷亲笔书信,你爹看了便知。”
阿奴回道:“谢老爷太太,待回来再向老爷太太谢恩。”收下木盒留张全用茶,张全推托事忙便走了,阿奴又送他出门。等他爹出来,阿奴细细把事情说了,拆了信件,里面写明了路上哪些故交,哪个地方换车,清点银子却只有九十两。
他爹在张员外家当了二十来年的管家,自然清楚府上人的德行,如今竟贪到他的头上,叹了声:“张家光耀一世,如今也难了。”父子俩婉拒了府上的车马,另置办了行头,没有惊动一个故交,悄悄回乡去了。
派给他们赶车的原没了这项苦差正乐着,听说张全带了一百两银子去,找了一帮人连夜追上,将父子俩劫了,金银细软搜刮干净,便逃之夭夭。阿奴要上告官府,他爹说:“如今新帝继位,各处官府都在换人,尚且理会不到这等小事,咱爷俩节衣缩食,好歹撑到乡里就好了。”好在他们还不敢打死人的主意,爷俩卖了一件母亲的首饰和马车,换了架板车,一路走了回去。
乡里收到信知道他们要回来,便收拾了间棚屋出来,张福连日奔波,又省着吃食给儿子,不久就病了,那些琐碎的仪制,宾客往来应酬,一概由阿奴担着,不仅礼数周全,仪制齐备,且待人周全老成,全然不像一个十岁孩子。
张福老家是个小村,人口不多,乡里乡亲全是沾亲带故的,听闻张福是在一个了不得的大户人家里做事,想必是有些银钱的,便不管亲疏远近全来吊唁,实是存了打秋风的心思,哪料到爷俩半道被劫,如今可算捉襟见肘,阿奴便一一回了,等到丧事一过,这些人就散布些风言风语,爷俩又不怎么出门,不是真的都有七分真了。
这天张福自觉身体好些,叫阿奴去割点肉想给孩子吃顿好的。屠户老方不忙割肉,只问他:“听说你们主家犯事了是真的吗?”旁边的人都竖起耳朵来,阿奴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听说。”一旁的闲汉见了有趣,接话问:“那怎么你们回来,主家也没个表示,就让你们空手回来了。”阿奴欲言又止,想起爹爹嘱咐不让说,就催促老方:“方叔,我要五两肉。”老方斜着眼笑道:“哟,五两啊,那可不少,你钱带够了吗,我这可不赊账。”闲汉就起哄:“你个老方,孩子成天忙里忙外,瘦成这样,你贴补点,将来考上状元送你十车肉,是不是阿奴?”一群人就笑,又有人说:“阿奴是真本事,十岁就能打理家务事,我们家十三岁了就会漫山跑,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一样。”“那你把孩子也送去当小厮。”那人就啐了一口:“呸,饿不死你。”见阿奴心无旁骛,只管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也不请点就递过去,说:“三十文钱,方叔你数数。”老方接过袋子掂了掂,扔进柜台,仍笑道:“我还能不信你。”手下利落地割肉包好。旁人见阿奴无动于衷,都有些没趣,一人还不死心,突然提起:“阿奴是个有大前程的,不消得理你们这些泥腿子。”话头又起来,有人就说:“阿奴也沉稳,这几天都没见他眉头皱过一会,对谁不是客气周到,是不是老张头?”那人脸色就不好,他是打秋风不成的人之一,就凉凉地应:“是,连哭都没见哭过。阿奴,你怎么不哭,你爹都哭成那样了。”
阿奴提着肉四处见了礼,就要走,那些人见来了话题哪里肯放他走,阿奴素来守大户人家规矩,有人问话也不好再走,只说:“爹还等着肉下锅,我要先走了。”旁人就怕他不应,他应了,就扯住话头:“肉又不会跑,我问你,你娘走了,你不伤心吗?”阿奴心想,爹不让他应这些话,便说:“爹还等我呢。”“你急什么呀,你不伤心吗?”众人看他还是不疾不徐的样子,平常小孩子这会该哭了,这孩子一派云淡风轻,既走不了,就任人家闹的样子,更奇了。“这孩子脾气真好,阿奴,你会生气吗?”“哎,你笑一个给叔叔看看,叔叔再给你称三两肉!”“你得了吧,不是你兄弟成天接济你,你能有米下锅?”“嗨,提这做什么,阿奴,你给叔笑一个,我把鸡窝里今天生的蛋都送你,咋样?”“要不你哭一个也成?”一群人都围着笑,这枯燥的日子都充满了乐趣。远处急急跑来一个村民,众人也拉他闲扯,那人满头大汗,拉起阿奴就跑:“快走,你家屋顶倒了,你爹在里面。”
这时候就管不了什么规矩不规矩,阿奴立刻跟着跑了,众人一窝蜂涌上去凑新的热闹,嘴里说着:“咱们去帮忙。”浩浩荡荡来了。果然远远就看见棚屋那木头顶掉了一半,上头的油布挂在半空晃晃悠悠,泥墙也倒了一块,有几个人正在帮着清理石块。旁人问:“张大侄子呢,人咋样?”里头就说没听见声响。众人待要安抚阿奴,却见阿奴只皱着眉查看屋顶,神色不动,一头扎进石堆也要扒石头,被邻居拉出去,叫他等着。他就围着棚屋转了一圈,看到后墙被人凿了好几个窟窿,正通向他们的柜子,裂缝顺着窟窿塌,屋顶就倒了。他在窟窿里隐约看见他爹的衣角,大声喊爹,人没有应声,大约是晕了,便请邻里先去找个大夫。
“这时候村里的老郎中去隔壁村看他外孙了,最近的要去镇上请。”
阿奴就再从怀里掏出个小袋子,说里头有五十文钱,给大叔做路费。去镇上用不了五十文,那明摆着是送的,乡亲见有小财,果然速速去镇上找了。石堆清出来了,他爹还昏着,仍安置在墙角板床上,看伤处只有额头被擦破一角,别的也不知道好坏,邻居张婶留下来帮他做饭,阿奴便去门上拿肉,肉已没了。张婶回家拔了点菜给他下面,摸了自家鸡蛋做浇头,阿奴站起来一本正经道谢,张婶摸了摸他的头,红着眼回的家。
天要擦黑了,大夫来了,看了眼额头,摸了摸手脚,只说无大碍,给了治伤处的药粉,扎了几针,人好歹醒了。大夫留了药方,趁着夜色就走了。乡亲拿着药方,只说去老郎中家抓药,他们隔壁的丫头会看药方,指着药方说得费不少钱,阿奴少不得又拿了个布袋。
大半夜的,阿奴蹲在门外煎药,服侍他爹喝药,后半夜他爹梦里喊疼,醒了又说还好,说梦到主家出事,有些心慌。过了几天,他爹能自己下床了,给主家去了封信,不久主家的信先来了,催他们回来,说一家子要去南边,让张福回来看顾家事。爷俩就立刻套了车,临了隔壁张婶还送了些银钱,叫他们务必收下,正好解了燃眉之急,父子俩千恩万谢走了。
驴车走得慢,张福伤后总是腿脚不利索,在车上颠得满头冷汗,阿奴见了就要去镇上看大夫,他爹不让,只百般忍着,后来终于昏过去,阿奴就赶忙回头,问清镇上最好的大夫送了过去。大夫看了病患,看了药方,大骂庸医。原来当日那乡亲想着多昧些钱,报的是小伤,找了最便宜的大夫,医术稀松,没捏出来骨头断了,只当小伤随意治了。大夫说耽误了时候,将来走路不会平顺,命虽无碍,只是要休养好几天。张福盘算着余下的钱,隔了一天就要走,阿奴问大夫讨了些不要的衣服布料垫板车,行了半日来到一个岔路,张福口渴得厉害,又没个茶摊,见这路上南来北往的人不少,便叫阿奴去找水。
这一去,张福就再也没见到儿子,他等了半晌,终于觉出不对,拖着病腿找儿子,刚接好的腿又错开了,他寻到河边,看河水只没过小腿,心知儿子许是被拐子拐走了,不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只得先进城,再报官。
再说阿奴确是落到人贩子手里,只因刚巧赚了一笔买卖,想着回家养老,本不欲下手,转念一想,谁会与钱过不去,看这孩子来的方向,知道是要进城的,自己与他不是一条路,索性在回家路上卖了,又省个盘缠费。可怜阿奴还没回过神,就闻到一股香气,再醒来是在一辆马车里了。此去城里已不下百里,前后山野茫茫,早已没了归路。
那人贩子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妪,因面相和善,干的又是这等缺德勾当,人唤花面婆,引以为傲,索性自称花婆,见阿奴醒了非但不惊慌,反而问自己讨水喝,心中奇异,便拿出常用的说辞,说自己半道见他昏倒,又前后找不见亲人,只好带他上路,到了城里就带他寻亲,叫他不必焦急。阿奴便问她,他昏倒的地方不远有一辆驴拉的板车,车上有个大叔,是否见到。那里是要道,花婆自然见了,心道先安抚他,说许是错过了,既有了线索便好找,等进城就着人送他回去。阿奴便知南辕北辙,回去不是易事,等到了城里再做打算。
花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小孩,路上也不短他吃喝,好言好语哄着,倒一副祖孙和乐的景象,阿奴为人又妥帖,花婆自己无儿无女,琢磨着他要是老实,竟想就此留下当个孙子。只是未等进城,夜间在山野露宿,四下风吹草动,现出一帮大汉,手持刀械,要花婆交出钱财。
花婆耳不聋眼不花,定睛一眼还是个熟人,心不慌,七不乱,说:“原来是青山寨二当家手下的人,花婆有礼了,相逢即是有缘,请各位英雄喝个茶是应当的。”原来这青山寨和花婆勾连,做拐卖人口的勾当,青山寨打点官府,花婆物色人口,赚了不少钱。为首的匪徒不应声,冲手下使了个动作,七八个人围上来就要动手,花婆才知青山寨这是要过河拆桥,忙道:“老身带着小孙子,此去山林养老,望各位好汉手下留情,留我孤儿寡母一条活路,金银全舍了,马车也送给好汉。”这前头一句是和寨子通过气的暗语,说自己还拐了个孩子,那匪首不耐烦道:“动手,孩子留下。”
花婆慌忙跳起,她一六十来岁的人,身手矫健异常,但哪里能跑得赢七八个常在山野乱窜的大汉,不过片刻,几个大汉回来,原来连坑都挖好了,就在这等着呢。
“二哥,这孩子怎么处置?”
匪首抓过阿奴看了两眼:“是个端正的,咦,怎么不哭不闹的,不会是个傻子吧?”
阿奴就说:“大王,我能读会写,在菱州张员外家帮工,跟着少爷上过学,安葬了爹娘回来半路上被拐的。左右都是被卖,您能不能把我卖给好一点的人家,也卖得出价。”
匪首大惊,连声道:“这孩子,胆识过人,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了?”
阿奴说:“大王,你杀了我,怎么赚钱?”
一群大汉哄然大笑,那匪首却想,这孩子这么聪明,不如卖了叫他自己逃出来,转手还能再卖,便说:“好孩子,是个有眼界的,跟着你二叔,少不了你吃喝,走吧。”
便将阿奴带回山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