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妖》韶弄

5、【四•碎彩】

　　时光转。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又一次一阶段苏瓷的学习进入尾声，优秀如她也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与琉璃的聊天少了很多。琉璃觉得等待无趣，自己思量一遭自己作为纸妖连《琉璃夜》的故事都说不完整，觉得相当失败，于是开始了恶补《琉璃夜》的庞大工程。

　　苏瓷的期末成绩单拿到了，琉璃的《琉璃夜》也看完了。

　　这是一个似近而远的故事，人物的嗔怒笑靥，仿佛就在眼前，又那么遥远。有的时候看着看着，琉璃就会感觉到钝钝的疼，很奇怪，很难受。

　　不知为什么，琉璃总是觉得，写出《琉璃夜》的碎彩应该是像苏瓷那样的高中女生，狡黠精灵的性格，流光溢彩的眸子，笑起来如同日光一样明媚，眉头总是不经意地皱着，有着长而直的黑发，戴着厚厚的眼镜，脸颊上有几颗痘痘。

　　很真实很灵动的邻家女孩。

　　但苏瓷说，碎彩是名牌大学在读的中文系博士，有着如她笔名般漂亮的容颜，性情内敛温柔，额头光洁皮肤瓷白，留酒红色微卷的长发，笑起来恬静美好婉如清扬，是所有人理想中美丽的女子。

　　这不重要啊，苏苏说的一定是对的。

　　谁叫琉璃这么喜欢苏苏呢？

　　农历十五，月光清辉，如同飞舞的流萤，那样缱绻。

　　封面上少女半透明的脸上挂着微笑，清丽的眉眼澄澈仿佛水波潋滟，她一项一项听苏瓷报着分数，心里忽然有些困惑。

　　“苏苏，你高兴吗？”第一次，她打断了苏瓷的话。

　　“嗯？”苏瓷诧异地望向她，“怎么会忽然问这个？”

　　琉璃的神色显得非常疑惑，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理解，好像是打着一个问号：“为了一个分数你们这么累，可为什么你报分数的时候不怎么高兴呢？”

　　苏瓷沉默了一下，抬头望向天边，那里夜色深沉与深色建筑连成一片：“其实，考了这么多次试，我自己早就不在乎了，也没有什么感觉，只不过，不想让父母和老师失望而已，他们对我这么好，我不应该对不起他们。”

　　“但是考试、学习都应该是为自己而读的呀，学习难道不是为了让自己有能力实现梦想吗？这算是什么？帮别人实现梦想吗？”琉璃更加困惑了,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诧异。

　　“琉璃，我也不知道。”苏瓷正色了，“即使是如此，还是有可能离梦想很远。这像是一个圈，我是圈里的一个点，出不去，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缩短离梦想的距离，不管这个梦想是谁的。世事不会尽如人意，我只求我可以做到无愧于心。”

　　即使是这样好的苏苏，也不明白吗？

　　琉璃低下了头，心里从未有过的难过。

　　“那么，苏苏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呢？苏苏想好了吗？考上和碎彩一样的大学吗？还是，写出像《琉璃夜》一样的作品？”沉默了许久，琉璃又抬起头。

　　苏瓷笑了，有些狡黠的味道：“不是啊。你猜猜？”她是那样擅长微笑的女孩子，不管内心如何，都可以做出最灿烂的笑容，骄傲敏感地杜绝一切关心。

　　琉璃做出了不高兴的表情，然后支撑不住扑哧地笑了出来。琉璃还是太简单了，透明得像是一滩浅水。

　　一片云，缓缓遮住了月亮。天地顿时失去了那样清雅的光华。

　　其实我的愿望，是在哭的时候有人安慰我。

　　苏瓷在背光的角度微微扬起了头，尽力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

　　她讨厌哭泣的感觉，流泪的时候就会迷蒙住眼睛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她一向是那样骄傲似乎没有眼泪的女孩子，她讨厌这样。

　　虽然自己并不是爱哭的人，虽然这个问题也想过很多遍，虽然很尽力不想让自己哭，但每想一次都会很难过呢。

　　小时候自己哭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会说“怎么老是哭没什么好哭的”，老师只是一味的捕风捉影，同学们总是窃窃私语而没有人会给自己递上一方纸巾或者拍着她的肩膀说一句安慰。

　　其实她要的也就是那一句安慰罢了。

　　只是一句安慰，仅此而已。

　　但为什么，自己就是拿不到呢？是自己还做得不够好吗？可是，我已经尽力了啊。

　　到底是为什么呢？

　　琉璃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看着因光线昏暗而看不清楚的房间，此时纸妖的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楚那个角度的女孩到底在做什么，即使她就在咫尺之间，小纸妖只是感觉到，苏苏不开心了，苏苏没有笑，苏苏在哭。

　　苏苏，苏苏在哭吗？

　　苏苏……

　　苏苏应该是笑着的，笑起来的苏苏最漂亮了。

　　琉璃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焦急响了起来：“苏苏，苏苏不要哭啊！苏苏哭了，琉璃很难受的！”
　　苏瓷有些慌乱地擦去泪水，可没想到泪水却肆意地落下，像是断线的凌乱珍珠，须臾间簌簌的落花：“琉璃……”

　　那样明显的哭腔彻底让小纸妖慌了，她忘了自己没有实体，只不过是一个脆弱的灵，她努力地从苏瓷握着的书上探出身体，努力伸出自己虚幻透明的手指，想擦去少女颊边的泪水。

　　认识了苏瓷那么久，她还是没有学到一点谨小慎微，反而越来越迷糊，傻到了这个地步啊。

　　琉璃感到了那样鲜明的痛楚，但是她顾不上那么多，苏苏是她唯一认识的人，这么多天对她笑跟她讲话，苏苏应该是快乐的女孩子，她不想让苏苏落眼泪啊！

　　终于，终于触及了。

　　琉璃欣慰地笑了，那样的笑容因为痛楚透明得有些诡异，看着少女惊惧的眼，努力让自己的笑变得像平常一样，但是身体传来的疼痛，好像一把生了锈的斧头在磨着，这感觉很不好的：“苏苏不能哭啊，苏苏要加油，苏苏一定可以……”

　　最后两个音节，随着灵体的消散，破碎在风里，好像是碎了的琉璃，落满一地的忧伤，闪烁着寂寞的光亮。

　　乌云缓缓散开，月光皎洁，此时却如同残忍的利刃狠狠地落下。小纸妖秀丽的脸，在苏瓷面前纷飞破碎，一点点模糊，变成了细碎飞扬的流光纷纷扬扬地散开，变成了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遥不可及的过去。

　　纸妖不能离开书籍，不能接触阳光，也不能接触十五的月光。十五的月光，太过阴冷，纸妖太脆弱了。但这最后一点，却不为人知，琉璃自己也不知道，更不用说苏瓷。

　　苏瓷不敢置信般瞪大了眼，如同几年前初见琉璃的夜晚，那个纸妖忽然进入了她的生命，又忽然离开，毫无征兆。她怔怔地伸出手，那些夹带着琉璃灵体的风从她指间流过，无声无息，没有痕迹。而那本《琉璃夜》落在地上，安静地没有一点声响。

　　“琉璃，琉璃……”许久才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失去了挚友的少女失神地喃喃着，伸出的手指苍白无力，她缓缓倒在了地板上，泪水肆虐。

　　仿佛一个梦。

　　她想要哭叫，但是十多年的教养让她无法大声地吼出来，就如刚才要落泪时她习惯性地抬起头，那都是生命中重复了千万次的动作，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刻骨铭心。

　　窗外，十五月光正好，家家观赏着圆月，无人看见那个失神的少女，正如没有人知道纸妖的存在。

　　这是两个人的电影，演员是她们，编剧是她们，观众是她们，至始至终都是她们的寂寥，她们的落寞，无人知道，无人相信。

　　仅此而已。

　　同年，碎彩宣布封笔。

　　同年，苏瓷高分考入名牌大学，就读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