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影入云君知否》苏寒无

4、太子

　　　行宫一处院落的石桌旁，一位老者正在自弈，许是全神倾注，他并未注意到一位少女从离他的不远的西厢走了出来，看见此景刻意放慢了脚步，一双眼睛清亮无比。

　　精神矍铄的老者捋着长须落定一子，沉吟片刻却又叹息着摇了摇头，接着便伸手将刚刚落下的棋子取了回去。

　　“落子不悔，师父和自己下棋还要赖皮？”玉流萤在老者身旁站定，扫了一眼棋盘，声音细细软软，听起来有些撒娇的味道。玉竹斩哈哈一笑，有些窘迫地将棋子放回原处，摇头道：“方才一时糊涂，这一字落下，竟成了死局。”他敲了敲棋盘，对少女唤道，“流萤，你也来帮师父看看。”

　　玉流萤听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歪头看了片刻，轻轻蹙起眉尖，似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摇摇头道：“师父的棋艺无人能出其右，您把自己都难住了，流萤可还没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程度呢。”

　　这番话让老者很是受用，方才的挫败感顿时烟消云散，他从颈后的衣领里抽出一把蒲扇慢慢摇着，对着玉流萤板起脸来假意训道：“好的不学，将你师兄的油嘴滑舌学了个十足。”

　　玉流萤吐了吐舌头，老者也笑出声来，师徒俩正其乐融融，却听见身旁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是二人再熟悉不过的轻佻语调：“师父当真偏心，师妹学艺不精用好话搪塞您，您却计较到了我的头上。”

　　说话的男子身着一袭靛青色锦袍，身姿挺拔眉目多情，手中执一柄玉骨折扇，扇面却非山水鱼鸟，而是摇曳生姿的仕女图。扇柄下方悬挂着一只拇指指甲大小的银制吊坠，形状圆润镂空雕花，随着徐徐缓摇的折扇，发出阵阵清幽的苻蓠香气。唇角微弯，一双长眸满是笑意，折扇横打摇得极尽风流。

　　“曹钦师兄。”玉流萤看向说话的俊朗男子，托起下巴等着师父发威。

　　果不其然，老者将手中蒲扇对着曹钦横飞而去，后者不慌不忙地侧了侧身子将那飞来横扇抓住，笑着扇了几下，看见老者朝自己走来，这才一鞠身子道：“徒儿是来告诉您，孙大人的儿子受了箭伤，此刻就在厅堂。”

　　老者听罢抽出曹钦手中的蒲扇对着他的后脑重重地拍了一记，斥责道：“此事怎不早报，若有耽搁，唯你试问！”说罢便急匆匆地朝前厅赶去。

　　曹钦揉揉后脑勺，不急不缓地在玉流萤对面掀袍而坐，抱起双臂道，“我方才看到他伤在手臂，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问他受伤缘由，他倒支支吾吾起来。鬼知道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他多疼一会儿，我心里痛快。”

　　玉流萤与曹钦朝夕相处，自然明白师兄的这点小心思，听见他说“心里痛快”，便莞尔一笑不再多说，一门心思都扑在了面前的残棋上。

　　这厢孙逸公子的伤情显然超出曹钦的预料，当他与玉流萤去寻师父时，孙逸已经昏厥过去。中箭的位置原本并无危险，可要命的是，箭头是浸了毒的。

　　看见玉流萤进来，师父一面忙着清理伤口，一面念了一串药名让她去煎药。她不敢懈怠，按照玉竹斩的嘱咐抓好药到煎药房开始忙活，等她端着药回到内室，孙逸已经转醒，只是仍然面如土色。

　　孙逸靠在床上将药喝完，哑着嗓子道向众人道谢。

　　玉竹斩擦洗着双手，斜睇他一眼，“万幸是你命大，毒药的剂量下得少。”

　　孙逸沉默了一阵，点头道：“箭是今日围猎时太子射的。”

　　师兄妹二人交换眼神，暗道果然又是太子，正想再听下文，打屋外传来了通报声，正是孙大人到访。

　　孙逸变了变脸色，接着便镇定下来，靠在床上闭目调息。

　　孙大人一进屋先冲玉竹斩拱了拱手，也不等他回应，便大刀阔斧地朝床帏走，看见孙逸已经安然无事，便长舒了口气，坐在了一旁的圆凳上，玉流萤见状倒了热茶给他。

　　“别装睡了。”孙大人灌下半盏茶，将孙逸的小伎俩一语戳破：“眼皮还在抖，现在知道怕了？起来把来龙去脉给我说一遍，也给你玉伯伯一个交代，不枉他总是为你费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逸再也装不下去，只好睁开双眼，硬着头皮看向自己的亲爹，踟蹰半晌，道出一句“孩儿不孝。”

　　曹钦一听有戏看，马上也搬了凳子坐在一旁，若是不是玉流萤拦着，他恐怕还要端盘瓜子来磕。

　　事情的原委，说穿了还是因为那名已经成为太子侧妃的女子。

　　顺德帝每次行围都要带上儿女家眷和几位宠臣，孙大人虽是文官不善骑射，但次次都在随驾名单内，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他早早便收拾行装准备随驾出行，孙逸见了，便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孙大人何等乖觉，当即就猜透了儿子心里的小九九，知道了他是对太子侧妃尚未死心，想要见上一面。然而圣驾之前，岂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思及此处，孙大人一口回绝。孙逸眼见一计不行又施一计，自言对那女子恨之入骨，如今只想看她过得如何，若是过得不好，他也便安心了。

　　此语一出，孙大人更是忙不迭地拒绝，心说你若真是恨之入骨，见了她想要同归于尽，那可如何是好？

　　孙逸无奈之下将心一横，咬牙道：“您若同意此事，我便答应您参加乡试。”

　　这个条件对于孙大人来说着实诱人，他这个儿子生性潇洒，不喜拘束，孙大人曾几次怂恿他参加科考考取功名，皆未能如愿。一想到日后自己告老还乡，家中无人为国效力，他就白发蹭蹭往外长。

　　所以孙逸提出的这个条件成功让他犹豫起来，思前想后，他同意带孙逸一起随驾行围，并与他约法三章：第一、太子侧妃不得接近。第二、不得与太子侧妃接近。第三、不得让太子侧妃与你接近。

　　到了猎场，皇上让大臣们的儿子也一起参与，孙安山这才发现，他的儿子再次不见了。他不着痕迹地往太子爷那边一瞥，发现太子妃也不见了。

　　说到这大家也明白了个大概，八成是孙逸与太子侧妃私会，被太子逮了个正着，盛怒之下才举弓而射。

　　孙逸却摇摇头，表示事情并非如此。

　　他到了猎场后，第一件事便是搜寻太子侧妃的身影，见她丰腴了不少，该是过得不错，便也对这段旧情彻底放下了心。至于孙大人所说的二人同时消失，他委实冤枉，当时他只是要去小解，没想到太子侧妃竟跟了过来，与他哭诉太子诸般恶行，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出言劝慰，却听见远处传来了人声。

　　孙逸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听出来者在百步之外，是两个男人，一个骑马，一个步行。

　　其中一人说：“五弟好兴致啊，不与咱们几个比赛骑马射箭，却躲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对着花花草草发呆。”

　　另一人道：“玧不善骑射，此地草木繁盛，倒也雅致。”

　　先前说话的人便嗤笑道：“还能顺便喂饱这里的蚊子。”

　　那人便答：“臣弟并非是在喂蚊子，而是在赏鹤。”

　　“赏鹤？这里除了蚊子就是蚊子，你当爷是傻子吗？”

　　“二哥大概不知，‘见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此乃世间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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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里，孙逸已经认出了那道嚣张跋扈的声音正是来自太子卓珏，他皱着眉给太子侧妃使眼色，让她快些从另一边走，女子心里奇怪，却也没说什么，擦擦泪水朝另一边走去。

　　事情远不可能如此称心如意，女子才走了几步，便与策马而来的太子手下撞个正着，那人翻身下马向其行礼，却见女主子泪眼婆娑，不禁疑窦重生地朝她身后看去，这一看，便看见一个人影屈身躲进了草丛，下人登时大喝一声：“什么人！”与此同时拔剑扑了上去。

　　孙逸进退不得，只好赤手空拳与其对战，动静之大，自然吸引到了太子的注意力。他打马而来，看见手下与一名男子缠斗，自己的侧室站在一旁双眼通红，以为是她受人轻薄，于是架好羽箭拉满弓弦，直朝孙逸的心窝射去。

　　然而太子的射箭水平着实不高，在孙逸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只射中了手臂，孙逸无奈之下飞身到太子侧妃身边，假意劫持将她带到数尺之外，见她不愿跟自己一起走，便施展轻功逃出了猎场。

　　听完故事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曹钦，他啧啧舌头连道惊险，最后问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太子认出你了吗？”

　　孙逸摇头道：“我并不确定，便是认了出来，他也没有证据。”

　　众人一齐看向他的手臂，仿佛能透过意料纱布看到箭伤似的。孙逸也沉默了一阵，才试探着说道：“伤口有衣服挡着，他总不见得让我脱了衣服来验伤。”

　　众人一番眼神交流，曹钦摊手道：“当今太子何等猖獗？你方才也说了，对同为皇子的卓玧他都能出言不逊，让你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也算不了什么。”

　　孙逸表示不服，“我并未有任何僭越之举，便是让他知道那人是我又有何妨。”

　　孙大人听后气极反笑，“你是三岁的孩童吗？就算太子相信了你的辩解之辞，劫持太子侧妃又作何解释？”

　　孙逸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将头偏向了一边。

　　气氛再次凝重起来，玉流萤看向几步外的圆桌，那半只羽箭还躺在托盘上没有处理。她盯着箭头看了阵儿，忽而一哂，转过身来向众人道，“这箭头上的毒是早就浸了的，难道太子爷神机妙算，料到今日会与孙逸公子短兵相接不成？”

　　玉竹斩听罢一拍脑门懊恼道：“当真是老糊涂了，竟忽视了这关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