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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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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圣经上说:上帝从男人身上取了一根肋骨,把它造成女人。据此,大家就说:在这世上,男人总在寻求女人,女人也在寻求男人,以便让自己变得完整。但这个颇为诱人的说法从来没有蛊惑我,因为当我在茫茫人海中,强烈地感觉到能使我完整的人时,我发现它不是男人,而是另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个只有十四岁半的女孩子。我那时就知道:人们说的上帝并不是自然界真正的上帝,人们借那个上帝之口定下的规则并不是自然的法则。
是的,认识小优时我十五岁,她只有十四岁半。
十四岁半的小优身高一米六二,体重四十五公斤,血型O(这是我从体检表中看到的)。她眼神明亮,笑容羞涩,身上散发着奇异的味道。偶尔,这种味道也会被别人察觉,就会问:“是什么香味?谁用了香水?”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否认,高一的女生是不用香水的。嗅遍每一个人,找不出香味的来源,只有我知道那是小优的味道。我只要在她一米之内,就马上被她的味道包围,我以前从不知道我是个“嗅觉”灵敏的人。
她散发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近似于香味,但比香味淡得多,经过我意识的放大,是这些:有时是自然的体味,被体温蒸腾出的体香;有时是金银花甜丝丝、凉丝丝的清香(仿佛从她唇齿之间散发出来);有时是栀了花浓郁的香味,夹杂在一股绵密的、正午阳光下土地上蒸腾起的暖气中(最让人着迷的,是情欲的味道吗);有时是湿漉漉的青草味混和含笑苦涩的、难以忍受的味道(代表着忧伤的、绝望的爱情)。没办法,我们高中校园里有这么些花,我开始迷恋香味时自然就联想到它们了。我很少联想到各种牌子的香水那混杂难辨的香味,对我来说,她的味道柔和自然,而又单纯明确,从来都不复杂多变。那味道也不是仅用嗅觉就能分辨清楚的,还要用你情感的味觉和触觉。
在我十五岁时,大家叫我左左,因为我姓左。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苟言笑,独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住在一个普通的中等城市里,六岁上小学,每天放学独自步行回家:出校门,沿着有稀稀拉拉法国梧桐的人行道,走四百米拐一个弯,再顺着另一条梧桐树被砍掉,开着小食品店的人行道,走四百米拐一个弯,就到了单位门口,不横穿马路,不经过闹市,十分安全。对一个背着大书包,埋头走路的小姑娘,它显得很短很短。上初中后,我每天改骑自行车回家。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从学校到家。我只在学校里学过连门都未入的音乐和美术,我不识谱,不了解绘画的比例和明暗,100米短跑全班倒数第一,但我其它课程成绩优异,对于学习议论文、抛物线、英语语法、牛顿定律、化学元素周期表,我都很擅长。
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娇生惯养、被父母和老师宠坏了的孩子,因为成绩优异,养成了清高傲慢任性偏执的性格,情商和智商正好成反比。
我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荒芜的原野,无智、无爱、无趣,那里除了野草,没有其它植物。没有溪流、湖泊、月光、风,不炎热,不潮湿、不凉爽,甚至也不寒冷。
我考入了市内一家省重点高中,从一种刻板枯燥转入另一种更无可救药的刻板枯燥,那是被圈养的生活,用乏味的、无法引起食欲的饭菜和同样乏味的、无法提起兴趣的课本知识喂养着。
只是在我十五岁时,我并没有这么沮丧。那是一九八六年,八十年代初歌颂甜蜜生活的电影里,都洋溢着一股纯真、热烈的傻气,我用那股纯真、热烈的傻气严肃认真地进行着我的生活。
翻开发黄的日记,往事历历在目。小优是高中唯一的色彩。
她在我的记忆中,是从“给”开始的,在我们的关系中,“给予”应该是关键词之一。她有那么丰富的东西,可以给我也毫不吝惜。
“我这儿有。”
报到第一天,妈妈在寝室为我撑蚊帐时,发现没带绑在床架上的绳子。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的邻床的女孩儿递过来一团塑料绳。她的床铺已整理好,家人已经走了。
妈妈接过绳团,连声称谢,她转身又递给我一把裁纸刀,然后又继续以同样的姿势站在一边看我们忙碌。
妈妈于是问:“你从哪儿毕业的?”
她回答:“三中。”
“家住在哪儿?”
“中医院。”
“考了多少分?”
“五百四十五。”
妈妈问一句,她流利地答一句,像个认真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
“在三中考得这么好不容易呀?”妈妈惊讶道。三中是市内有名的差校,妈妈虽是称赞,还是让人听了别扭。
“是的。”她回答,态度不卑不亢,听不出是肯定自己呢还是敷衍对方。
我斜了她一眼,她也瞅瞅我,清亮的眼神,她不傻嘛。
“你从哪儿毕业的?”她问我,只问我。
“一中。”反正一中是市内最好的初中,我当然能骄傲地回答她。
“家在哪儿?”
“人民路。”反正人民路长着呢。
不问了。
我又斜了她一眼,怎么不问我考了多少分了?反正比她考得好,哪怕只多几分呢!
她见我看她也瞅着我,好像她认识我几百年,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我心里在说:别装蒜,凭什么?
但中午我们还是一起去买饭了,下午又一起到教室听班主任训话,谁让入学第一天主动和我接近的只有她呢?
我第一天对她的印象是:她是一个身体柔软、动作轻捷的女孩儿。我第一次近距离看着她说话时,看到她的牙齿整齐漂亮,一粒粒的莹洁可爱,随着她的话语,在柔软的唇舌中时隐时现,闪闪发亮,让人感到她口齿生香,真想凑近去嗅一嗅。
第二天上课前分座位,女生站成两行,并排的两个女生同桌,我看到她站在另一行,算了算,她在我后面,不会和我同桌。
我扯扯她的袖子,指指我旁边,“站到这儿。”
她回过头问:“为什么?”
傻话!我不愿回答。
我一扭头,她又和后面的女生热烈地谈起来。
于是她就没有换到我前面来,她就被分到了我的后一排,我在第一组第三排,她在第四组第四排。
把书放进抽屉时,我悻悻地想:还问为什么?谁稀罕?
同桌阿紫(同学们给她起的名字,取自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名)是个苗条清秀、开朗活泼的女孩儿,也和我同寝室,不久我和她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同伴。
小优的同桌梅腰身细长,每一件T恤都紧贴在身上,从此我叫她“水蛇腰”,当然仅仅在阿紫面前叫。她是走读生,和我们都不熟。
阿紫反对:“水蛇腰?不好听。”
又说:“为什么讨厌她呢?她这个人不差呀!”阿紫的话也让人不爽。
不为什么就不可以讨厌她?
同班了一个星期,我又发现小优是个出自于良好家庭环境中的女孩儿,有教养,性格沉静温婉,做事有理有节,没有什么娇气、做作、骄傲等缺点,让每一个人都乐于亲近。她也愿意亲近每一个人,这点我也不喜欢。有所不爱才有所爱,能惠及每一个人的爱就不是什么深刻的感情。
“十一”放假前,课间休息时,二班的李青在教室外找我。
他告诉我有几个同学“十一”要去一中看原来的班主任,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去,不是为了看望班主任,是为了和李青一起去。那时我似乎暗恋他。
回到座位,阿紫问:“那位帅哥是谁?”
我轻描淡写地说是以前初中的同班同学。
她问:“脸怎么这么红?他约会你了?”
我忙分辩。
她仍然说:“总得有个名目呀!”
凡是阿紫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能弄清楚。她能在恰当的时候,迂回巧妙地提问,让你不知不觉地讲出来,何况提起李青我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于是半个月后,我对谁也没说过的秘密就对阿紫公开了。当然她高度评价了李青,赞赏了我的眼光。
寒假过后,有一段时间熄灯后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轮流背诗或唱歌,那时寝室有个同学枕边放着四、五本诗集,每天熄灯后给我们读几首诗,而我能背诵整本的唐宋诗词选。有一天,小优背诵了《锦瑟》,她的声音还如在耳边: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深人静时,她吐字如珠,一字一句地念出这首诗,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岁月中传来,一个端庄凝重的女子在清冷的夜里吟哦着她的忧伤和无奈,那冷冽的声音洗去了我漫不经心地读这首诗时为它蒙上的尘埃,使这首我早已熟知的诗深入我心。我在黑暗中身心俱醉,不知身在何处。
我知道音乐和诗歌是感情的催化剂,小优并不是一个有太多诗意的人,但她能使每一首她唱出来的歌,读出来的诗都焕发光彩,这难道是我感情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