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翰墨画眉

1、梨花院落溶溶月

　　春夜。蛾眉月弯弯。

　　寂寞空庭春欲晚，满地梨花同月光一处凉白，清风掠过，梨花簌簌地摇落下来。

　　“果然一晚便落了许多啊。。。”

　　伏琴而睡的少女渐觉夜凉，一抬头，见满园梨花，喃喃自语。

　　不知想到些什么，豆蔻年华的少女微微嘟起嘴来，一脸稚气未脱。

　　富贵闲愁而已。

　　百无聊赖到夜看梨花。

　　少女以袖掩口打个哈欠，夜深了，人也倦了。

　　绣着百花缠枝纹样的银红云袖在夜里有种隐晦的艳美。

　　只有年轻得肆无忌惮的少女才能在银红里显出这种带点青涩的绮丽。

　　她眯起眼皱起鼻子打哈欠的样子似极了一直慵懒的猫。‘

　　“！”墙头有人！

　　她瞪大了眼的样子依旧像只猫。

　　懵懂而单纯但骨子里却带了点野性的猫。

　　坐在墙头斜倚梨树的少年一身月白，衬得眉如墨染，目若星辰。一杆碧玉烟斗被斜斜叼起，喷出的烟同月的清辉漫天梨花交缠得如同涨潮时天地间氤氲的水雾，而眼带笑意的少年只是彼岸的幻景。

　　他未语先笑，廊下的少女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时出于羞怯本能地抬起衣袖，将自己隐没在月光投下的阴影中，虽然她心中对这个墙头的奇怪少年实在有着无限好奇。

　　“我叫苏慕。”他笑着说。

　　养在深闺的小小小姐，果然不是一般的天真傻气。失声尖叫，夺路而逃，甚至捡一块石头砸破他的额角，这些他都设想过。

　　她只是以袖掩面，寸步未移。

　　而现在，居然还悄悄露出一双眼，点漆一般的眼瞳里满是好奇。

　　苏慕？她轻笑一声，眨眨眼：“我叫小遮。”

　　“。。。”苏慕。。。遮？苏幕遮？

　　苏慕拉长了脸。

　　这个不知廉耻的小小小姐，居然敢在深夜同陌生男人调情玩笑？！

　　真是岂有此理。

　　苏慕决定进行一番恶意调戏，以示惩戒。

　　他轻巧地跃下墙头，烟枪在她头顶轻轻一磕：“矜持，要矜持！”

　　“。。。”小遮撅嘴道，“你也不过是个姑娘嘛。”

　　“。。。”苏慕尴尬地收回烟枪，“那个，咳咳~姑娘也可以是很危险的。”

　　凉风吹过，小遮打了个寒噤，抱起琴说道：“好冷。你等一等。”说罢转身往房里去了。

　　苏慕眨眨眼：她还真不认生。

　　好在院里好花好月，她穿得也很暖和。男装就是这点好，不用整天轻罗纱衣装飘逸。

　　不多会儿小遮裹着床被子小粽子一般跳了出来。

　　“！”苏慕对着这团靛蓝的粽子目瞪口呆。

　　小遮倒是坦坦荡荡坐到栏杆上，将绣着富贵芙蓉的小锦被严严实实裹紧，抬头依旧看那树落个不停的梨花：“你也觉得这树梨花开得格外好么？”

　　“唔。。。”

　　苏慕从惊诧中淡定过来，陪她一同坐到栏杆上，认真看了看梨树，很负责任地说：“至少五十年了，很繁茂。”

　　“怪不得长这么高。。。”小遮仰着头虔诚地望着树，又问道，“你在外面看了那么多梨树，这棵也算最好看的？”

　　“。。。这我倒没比过，不过梨树大抵都是这样，分别不大。”苏慕觉得面对这么傻的问题自己不由得也跟着傻了。

　　“。。。”小遮不说话了。

　　苏慕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出声，侧头一看，又撅嘴了，也不知在怨念什么。

　　“话说回来，本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你怎么一眼便看出来我是个姑娘？”苏慕觉得这于她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小遮浅浅一笑，眼中有些明明灭灭的迷离光彩：“因为我每天都在想，有一天我要越过这道墙，到外面去。束起头发，身着男装，就跟你来的时候一样。第一眼见到你，我还当是我自己的幻象。”末了她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不知道，外面还有这个。”

　　她从苏慕手中拿过烟斗，仔细研究起来。

　　苏慕无言，心中不由得有些隐痛。

　　这样的故事不管当中情节曲折或平淡，总逃不过一样的开端结局。

　　小遮倒不见得有多伤感，亦看不出来对苏慕自由来去的歆羡，或许因为幻想出逃跟赏花赏月一样，都只是习惯了十多年的消遣。

　　于是她抬袖轻轻打了个哈欠，把烟斗还给苏慕，只说：“夜深了，我要睡了哦。你也早点回家睡觉。”

　　苏慕原本酝酿许多话题同她聊，却被她的逐客令封了回去，一时愣在当场。

　　小遮跳下栏杆，伸手轻轻在苏慕额上一拂，拂落一片梨花，笑道：“再见。”

　　她的笑虽稚气，却十分清朗。恰如暗夜里白得可爱的小朵梨花，不艳不媚，也没有什么芬芳韵味，却让人禁不住想捧在手中，用心呵护。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便不见踪影。

　　所以苏慕这晚一直怀疑自己莫不是遇见了花精。

　　一个纯洁懵懂，却有着奇怪想法的小妖精。

　　不过几日光景梨花已几乎谢尽。

　　苏慕站在墙外，仰头微笑。

　　小遮在廊下心不在焉地弹着出水莲，手法散漫无章。

　　苏慕悄悄掠到房顶，坐在檐角听了半晌，寻个间隙轻声唤道：“小遮！”

　　“哼！”小遮闻声抬头，撅嘴冷哼。

　　“。。。”苏慕跃下屋檐。

　　“会跳墙了不起啊？！我才没有等你咧！”小遮气鼓鼓的。

　　苏慕笑得异常欢畅，这小妮子果然在等自己。

　　“乖娃儿吃槟榔。”苏慕信心满满地掏出神秘物件。

　　小遮睁大了眼。

　　果然一好奇便什么都顾不得，接过槟榔嗅了嗅，眼里满是惊叹。

　　苏慕自己拿了一颗放入口中。

　　小遮也淡定地一口将那什物吞了。

　　下一秒表情就诡异了。

　　她强自镇定。既然苏慕没吐，自己也不能丢人。

　　可是。。。真的好。。。难受嘛。。。

　　苏慕看着她眼泪汪汪却顽强地一口一口嚼着槟榔，笑得又邪恶又快乐。

　　“来来，大爷带你看星星。”作为捉弄她的补偿，苏慕慷慨地把她拎上了屋顶。

　　小遮却对浩瀚星空没什么兴趣。

　　她只对墙外的世界有兴趣。

　　可惜现在夜幕深沉灯火阑珊，她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好大。。。”一眼望不到边，好像直到天尽头都还有层层叠叠的房子和街道，小遮喃喃地感叹道。

　　“东边有座桥，看到没，水上还映着点月亮，那是除夏桥。顺着河往北边儿直走到柳树林便是我家。西面灯火辉煌的阁楼乃是本大爷最爱流连的沉香楼~青楼！懂不？”

　　小遮大力点头。

　　于是苏慕把集市茶馆渡口镖局一一细数一番，大意是大爷乃是个通才，各个领域均有涉足，堪称百晓生。

　　最后做个总结：“最宏大那间扶苏镖局便是我家。所以本少才身怀绝技，天下无敌。。。”

　　悄无声息，既无掌声亦无赞叹。

　　苏慕转头，小遮小颗芙蓉头垂到了襟间，已然昏睡过去。

　　翌日小遮睡到晌午方起。

　　乃是个大晴天。

　　一睁眼便是满窗刺目艳阳。

　　身上靛蓝小芙蓉被打横盖着，断然不是丫鬟手笔。

　　小遮小猫一般窝在被窝里闭眼笑着，仿佛一窗的阳光都照进了她心里。

　　苏慕再来时已是半月后。

　　月色下梨树叶影层叠，数日之间已发了不少新叶。

　　暗夜寂静，半点声息也无。

　　苏慕轻叹一口气，这回怕是没那么好运了。

　　她近日忙的很，今夜原也没打算来的，只是恍惚间不知为何便走到了墙下。

　　“苏慕！”却是小遮叫了她一声。

　　苏慕跃过围墙，立在梨树那根最粗的枝丫上。

　　小遮见她进来，只淡淡扫一眼便垂下头去了。她倚在廊下，只着一身素纱湖蓝衫子，苏慕隔这么远都仿佛感觉到她在簌簌发抖。

　　苏慕应该开口叫她多加件衣服，或者问候一声，近来安好。

　　可惜她今夜实在很没有心情。她本不是来看小遮的。

　　小遮若是抬头看她一眼，便会发觉苏慕脸上半分笑意也无，眼神甚至冷得彻骨。然而她没有抬头，出于某种缘由，小遮今晚心情也非常不好。她在等，等苏慕抚慰她。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尴尬而奇怪的气氛与夜色一道侵袭而来，一分重过一分。

　　而这两个人居然很有默契地谁都没有打破这沉重怪异的寂静。

　　小遮不曾抬头，苏慕一直注目望着小遮，然而过分的专注等同于分神，她不过是无意识地望着前方想事情。

　　夜风吹过。

　　梨树枝叶簌簌摇动，小遮也抖得更厉害，双手交叠抱紧了自己。

　　苏慕转身。

　　她觉得这个不愉快的夜晚应当早些结束。

　　“苏慕！”

　　在她就要离去的那一刹那，小遮叫住了她。

　　“我。。。”小遮仰起头，泪光盈盈，她咬紧了下唇，颤抖着说了几个字， “我昨日及笄了。

　　原来为的是这单。苏慕哑然失笑。

　　果然自己一直在出神，未曾留意小遮竟是盘着髻的。

　　苏慕跃下枝头，在小遮身前站定，低头俯视，堪堪对上小遮光洁的额头，一点美人尖，一朵流云髻，可惜早已哭成个大花脸。

　　“抱歉。”苏慕轻轻拥住小遮。

　　辜负了她的期待，这声抱歉并不冤枉。

　　“哼~”小遮撅嘴。

　　苏慕叹口气，从袖里取出个素白的包裹：“权当补昨日欠下的礼。”

　　小遮满心欢喜接过来：“什么？”

　　“。。。我不知道，这也是朋友所赠，转赠与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我这就看了啊！”

　　小遮开开心心地拆着包裹，全然没留意到苏慕的神情。

　　也有一点好奇，但这一点点好奇全被淹没在汹涌的哀伤里，甚至有几分凄惶意味。

　　“哈哈！帮我戴上！”层层包裹下赫然是一支银簪，虽不华丽，却很素净。小遮笑着抬头把簪子递过去，见到苏慕的神情，不由愣住。

　　苏慕定定地看着那根簪子，清泪两行。

　　哽咽无语，似要将这种万念俱灰的绝望一同咽下。

　　小遮惶然无措，不知该怎么抚慰。

　　苏慕却牵出一个笑容，接过簪子，放在手心里端详片刻，轻轻插在了小遮鬓边。

　　小遮却有些不安，她总算看出，苏慕今夜必定经历了非常不开心的事，这根簪子也许对她意义不同寻常。于是小心翼翼说道：“若是。。。若是很着紧的朋友送的。。。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苏慕轻轻摇了摇头，拍拍小遮的脸颊：“我改日再来看你。实在抱歉。”

　　“等等！”小遮眨眨眼，转身跑开了。待苏慕反应过来时，只见一个小小身影，边跑边喊：“站在那别动，我马上回来！”深夜里小遮的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苏慕懒懒坐在回廊里，仰头看着月光，触目凄凉。

　　“不是甚么好酒，凑合着浇浇愁吧。”小遮嘿咻嘿咻地提来了两坛酒。

　　“。。。”苏慕接过来拍开泥封，灌了一口，评价道：“果然不是好酒。不过足以醉人了。”

　　“咳咳。。。”小遮轻轻咽了一口，烈酒入喉，呛得她咳了半天。

　　苏慕一口接一口地灌着，似乎并没有倾诉的欲望，只想将所有的情感都咽下去，再无痕迹。

　　小遮不甘落后，冒着呛死的危险灌完了整坛酒，惊讶地发现她居然比苏慕喝得快。而且越喝越清醒。真奇妙，有生之年第一次喝酒，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千杯不醉。

　　转头看苏慕，却已经星眸半张，两颊生晕。

　　她素来对自己的潇洒自在引以为傲，这样狼狈的时候实在不多。但在小遮面前狼狈，倒也不觉得难为情。

　　苏慕醉得昏昏沉沉，小遮倒是精神百倍，又是哄又是劝。

　　能抚慰自己关心的人，会比受到抚慰的人更幸福。

　　苏慕却全然听不清小遮在呢喃些什么，反正已经不甚清醒，索性任自己昏沉。

　　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呵。。。

　　她与小遮的分别，不过是多了这重自欺欺人。

　　一样是牢笼里的鸟，一样逃不出桎梏，一样盲目地幻想挣扎。

　　那个人。。。

　　在茶馆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在饮茶。

　　后来他说，人应该活得清醒，所以应该饮茶。

　　她跟了他九日。

　　他孤身一人远走千里追查悬案。不过是路过，她却以为，他是注定了，要来见她。

　　倾盖如旧，把酒言欢。

　　行侠仗义，浪迹天涯，多遥远的梦想，那个人却淡然走着，似乎千里万里脚下的路都是一样的。

　　她还没来得及陪伴，他就要离开。

　　而她，一早注定其实是离不开的。她不过以城为院，囚禁其中。

　　所谓的自由，都是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啊！

　　原本以为那份千回百转的心情只有自己明白，他送的这支簪子却分明在说，他都知道。

　　可是他还是离开了。

　　她又要一个人守着一座空城，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何处落脚。

　　追了这么些年的热闹，只得了一身寂寞。

　　所有的真相一夕之间剖白，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她恨只是她自己的无奈。

　　还好，小遮送了她一坛烈酒，用来麻木心里浓烈烫人的痛。

　　苏慕闭了眼沉沉睡去。

　　脸上红晕未褪，难得有了几分寻常女子的娇柔。

　　小遮伸手抚过她皱起的眉，额上烧得烫手，相必在廊下吹风久了有些受凉。

　　初见时，苏慕那份睥睨尘世的英气如同上满了弦的利箭直刺入她心里。

　　她跟自己是不一样的，她拥有自己所不能拥有的一切。

　　小遮一直这样以为。

　　直到今夜她才懂得，苏慕，不过是她的另一个部分。

　　她的悲伤无奈，即便她不说，她全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