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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三秋桂子月又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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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小馆中,水声潺潺,书香漫漫,临窗坐塌上摆着一方棋盘,残局未了,温润的黑白棋子安静地闪耀着。青衣男子盘膝而坐,似看未看,只是间或漫不经心落下一子,却是玄机深藏,大有奥妙,在整个棋盘上熠熠生辉。
“主人……”
“莫兰,你资历尚浅,不必自责。”
“可是!”莫兰因羞愧而低着的头忽然扬起,眼中有说不出的急切。
这一次他输得不甘。
白剑原来不过使了一招“草木皆兵”,他却真的上当了,灰溜溜跑掉,如何不气。
“莫兰啊,”当他抱着如临大敌的心情向主人禀报完这一场魔宫之战后,主人只是浅笑着摇头,丁然落下一子,“你可好好再想想。那白剑既然知晓你们在船上,为何不把你们擒住,却眼睁睁看你们撤兵?魔宫之内那些所谓弓箭手,为何偏偏在你们撤退之后才出现?还有那徐子葳和欧阳若逝,为何偏偏在完事之后才出现,并要求魔宫放人,而那白剑,为何就真的应了?莫兰,你觉得,那魔宫,会怕一个区区守城么?”
莫兰初时不解,但是凝神思考推理一番之后,恍然大悟,直愣愣看着主人,双手因屈辱而颤抖。
这分明就是因为魔宫在虚张声势,为了掩饰这一切,才搬出徐子葳和欧阳若逝两座大佛,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巧妙掩饰了魔宫的薄弱,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化解恩仇,卖那些武林人士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可真是一箭三雕!既能退敌,又能立威,末了卖人家一个面子!
这一战,他是完败。莫大的屈辱感几乎将他淹没。
“莫兰,你觉得你完败了。可是我却不这么觉得。这一次,不过是一块探路石罢了,在一汪深水里投下一颗石子,看看究竟能溅出多少水花来,即使石子沉入湖底,又何来输赢之说?莫兰,你要记得,不要想着输赢,只要你不觉得自己输了,你就永远不会输,永远有机会。不要让任何情愫搅乱你的判断。”
莫兰一怔,握紧的拳头又松开,“是莫兰鲁莽。”
“好了,下去罢,我已吩咐下人弄了你最爱的‘碧云羹’,好好歇息一晚。”淡淡的语气,却有分宠溺。
“是。”莫兰行了礼退下,轻轻掩上门。
跨水而建的游廊,底下锦鲤戏莲,天光云影徘徊,茉莉幽香,一派悠闲自然。正如主人的性情。
莫兰望着远天倏然叹了口气,他总是这样。每一步棋,都是那样不轻不重,飘渺如云,让人捉摸不透,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不经他自己解释,旁人是猜不到他真正的目的的。或许因为,只一步棋,就已经包含着太多含义了罢。所以,他才不会输。
在旁人看来,他心机重重,野心勃勃,如云端雾深海波,不得为敌,也不该为友,只该忌惮。然而,在云儿看来,他只是一次次审时度势罢了,当一个骨子里无欲无求的人,追求着某些东西时,他是可怕的,并且永远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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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魔宫一战,已经过去五六日了。生莲街依旧热闹非凡,丝毫不受前几日那场惊慌的影响。
朱璃迷上了徐子葳的山羊胡,没事就往守城府邸跑去,誓言要看看徐子葳山羊胡子下的真面目,搞得守城府邸整日鸡犬不宁。那徐子葳每每要出门,势必要先命人外出打探一番,然后自己乔装打扮再去公衙办公。好几次,他都偷偷去向白剑和欧阳若逝告状诉苦,但是人家都只能给他一个同情的目光,并不能帮他解决实际情况。精神上的支持,怎么抵得过□□上的折磨?向来笑脸迎人八面玲珑的徐子葳,这几日都是无精打采病怏怏的,算命的还说他印堂发青,大凶之相。徐子葳听了,只是嘴角抽抽,山羊胡抖抖,喉咙里闷哼一声,遇见那个妖怪,还能听你说这番话已经是大吉了。
至于沁蕠,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间或随着朱璃跑去守城府邸,在那树荫下的石桌前坐下,识趣的丫鬟早就备好茶水点心,一边喝茶乘凉一边看不远处两人打情骂俏,等着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这么闲闲消磨一个下午倒也不错。
蓝岚几乎是被朱璃关在魔宫之内,其实也就是朱璃派了几个缠人的小家伙整日缠住蓝岚,不准他乱跑,盯着他喝药,若是偷工减料,便要吵,吵得他不得安宁。迫于种种无奈,蓝岚只好乖乖听话,眼巴巴看着朱璃在外逍遥,自己却像个深闺怨妇。此番情景,都快被魔宫上下当做笑话笑烂掉了。
摇光同情地瞥了一眼被孩子团团围住的蓝岚,别过脸偷偷一笑,待转过头时,又是一本正经波澜不惊了。
飞凌轩外,摇光紧了紧手中的书册,推门而进。白剑正伏安而写,双眉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心事可见一斑。
“宫主。”摇光轻轻唤他一声,将手中书册递到他眼前。
白剑搁下手中毛笔,接过来,封面右上角写了“火器营造”四字,娟秀清瘦。他翻开细细地看了,不解之处,摇光细心解释。书中还残留着墨香,白剑捻了捻手指上的墨汁,抬眸望着摇光那满是倦容的姣好面容,心中也是不忍。
“辛苦了。”本应在月底完成的事,她却赶在月中便完成了,怕是这几日,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
摇光只是浅浅一笑,“希望这些玩意能起点作用。纸包不住火,经此一战,他们迟早会发现魔宫的空虚。这些火器的营造,我也会亲自接管监督的,至于宫中建筑物的改造便交给你和音了。只有火器没有可以承载的建筑,也是废物。只是——”
“怎么了?”
“以前阿凌写火器营造的初稿时,都是胡乱涂鸦,她所说的一些物件原理,我也是闻所未闻,问她,她也是一知半解。如今这本《火器营造》,只是截取了她初稿中我所能理解并实践的一部分。我一直自认遍览离国火器营造书籍,却原来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若是能得到她所阅的几本书,定能有所突破。所以我想……”
白剑叹了口气,“所以你想查探她的来历,好追寻那些书籍?”
“是。”摇光应道。
“所以,你暗中关注蓝岚的动向,因为他无意中做了你想做的事。”
摇光微怔,索性也不再隐瞒,“没错。”
白剑放下书册,起身绕过踱至窗前,望着窗外月莫湖负手而立。
金灿灿的湖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要保住魔宫,摇光的提议的确很有效。
可是,打从一开始,你就不希望我们知道你的过去……你只把你的一切,展现在那个人面前。正如你不打算探究我们的过去,虽然你从未说过,你一定也不想我们去追寻你的过往,是不是?我阻止不了蓝岚那孩子,难道现在要我也违背你的意志么?
然而,魔宫,却又是你的希望,你给我们留下的最后的东西。我们不能失去它。
阿凌啊阿凌,你来告诉我,究竟该怎么抉择……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静立,直到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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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便是中秋佳节了。
朱璃、沁蕠、蓝岚三人常年在外,只在七月初八回来,过了几日便又离开,在倾城附近活动,以便中秋时再回魔宫过节,其余日子即使新年也不是年年回来。只是这一次受到武林人士围剿,三人并不敢掉以轻心,在白剑部署好一切之前不会离开。也许是因为中秋将至,大家都忙着回家团聚,半月多来,也没人上门找茬,魔宫里一如往常的平静热闹。
丹桂飘香,木樨舞风,桂林里远近一片浓淡不一的黄色,有浅至乳白色的,有深至橙红色的,林外月光皎皎清冷如霜,林内芳馥幽幽花影仙妆。
桂林深处,横卧一方美人榻,榻上红衣如烟,榻下酒盏凌乱。倒真是应了“醉卧桃红美人榻”一语。
漆黑黑一片,耳边只有空洞洞的山风水声,久了,连那声音也听不见。手指所及,都是尖利之物,时间是静止了还是依旧在流动,只有通过身上尚在流淌的血才存在。他的心里,是憎恨还是恐惧,已经说不清,他连自己是想活下去抑或早早解脱都已经不知道了。他只知道,只有他一个人。世界就是混沌,就是无,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变成混沌的一部分,最后连自己也失去……
“蓝岚,蓝岚。”
忽然他闻到一种香气,有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臂将他拥入怀中。因为寒冷而麻木的肢体渐渐活过来,那片混沌叫嚣着,拉扯着,疯狂地咒骂,最终却被一片暖光驱散。
“蓝岚,蓝岚。”
那如水玉般晶莹澄澈的眼,是他唯一能够想象的事物。亦是他人生中唯一闪亮之物。
“蓝岚,蓝岚。”
云翳散去,就像渐渐显山露水的圆月,映出那一张明丽的笑颜。他想要伸手触摸,可是仅仅是急促的呼吸,便如骤风般晃动了那脆弱的景象。他只好屏息敛气,落寞无助地站在原地,仿佛一个乞求者,只是乞求可以守望的权利。
“我的誓言,还没实现,说好等我长大,保护你的……”他在心里喃喃说着,变成无尽回音。
“臭小子!赶快给我起来!”猛地一晃,蓝岚从梦靥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看见一张尤带怒气的脸,鼓着腮帮子双眉微翘。
“璃儿——”蓝岚半支着手掌坐起来,一件猩红的披风自肩上滑落,“何事?”
“哎哎哎!”朱璃负气地抱了双臂,恨铁不成钢道,“果真是酒能乱性不负责任!你说你今早答应了我什么!”
蓝岚稍稍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答应朱璃晚上陪她和沁蕠一起去看灯会的。
“还来得及么?”蓝岚愧疚问。
朱璃赐了他一个白眼,“牡丹园的戏是看不上了,花灯倒是热闹着。”
蓝岚如释重负一笑,“那便去罢。你一直都喜欢花灯会。”
说罢,便起身拉了朱璃的手朝林外走去。朱璃低头看了看那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手心里的温暖,只不过更突出心里的凄凉罢了。她耸肩一笑,抖落所有烦心事儿,那些暖洋洋的花灯会让她暖起来的。
身后那一袭猩红披风从美人榻上飘落于地,月色下几片秋桂凋零,有种别样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