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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难临头 ...

  •   照片要等七天才能取。为了不被熟人撞见,我俩在五一广场就分了手,各回各家。

      我一进门,喊了声“奶奶”,就一头钻进厨房,一阵风似的,和面、揉面、赶面……做起了午饭。奶奶说:“强儿,还剩那么多馍馍不处理,又在赶面条啊?”我说:“奶奶,今天过节,改善改善吧,吃炸酱面。”奶奶笑着说:“过儿童节啊!”

      过了七一不久,有一天下午,奶奶踉踉跄跄从外面回来,喊胃疼:“疼死我了!哎呀呀,哎呀!”我慌忙丢下手中的书,迎上去搀扶她上床躺着,正要给她拿胃药,见她满头大汗地挣扎着爬起床,坐到椅子上。我倒水拿药给她吃了,不到一分钟就被她呕吐出来。她疼得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满身大汗,衣服都湿透了。又过了一分钟,她紧闭双眼,仰面靠在椅子上,不出声了。我吓得哭了起来,使劲推她,大声喊:“奶奶,奶奶!”院子里邻居听到了动静,来了一大群人,屋里挤不下,就站在门外,小声议论,又向我打听情况。燕妮从人群里挤过来,也喊:“奶奶,奶奶!”没有反应。有人说:“这恐怕不是胃痛,是心绞痛。我有救心丸,给她吃几粒试试。”我说:“灌不进去,刚才吃的药都吐了。”那人说:“不用吃的,含在舌子下就行。”有人大声对我说:“二小,得赶紧送医院,迟了就没救了!”燕妮对我说:“你快去把奶奶的病历本找来,再带点钱,咱送医院!”我进爸妈的房里乱翻了一阵,找到了奶奶的病历本,但没找到钱。燕妮说:“不用找了,我有。”有人拖来一辆平板车,又有人从床上取了一床被子铺在车上,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奶奶抬上车。燕妮对我说:“带几件奶奶穿的衣服,一会儿在医院给她换上,全身都湿透了!别忘了锁门!”我们把奶奶送到了附近新建路门诊部。急救室的大夫先给奶奶插上氧气,翻起眼皮检查,再问我详细情况,又翻阅奶奶的病历。燕妮对我说:“你赶紧去学校学生宿舍找你哥,他那儿有电话,打电话叫爸妈来!”我听了转身就往12中跑。还好,哥在宿舍没出去。哥听完我的话,说:“你赶紧回奶奶身边去照料着,这里我打电话告诉爸妈。”我转身又往门诊部跑。我进急救室时,奶奶已经好点儿了,有人说看见她的嘴动了一下,手也动了一下。燕妮和一位邻居大婶已经给奶奶擦了身子,换了衣服。我爸我妈我哥赶到时,奶奶已经能说话了。

      爸妈跟大夫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奶奶转到山医二院。过了一个星期,奶奶病好了,回家了。爸说要去各邻居家致谢,我把那天谁谁谁都帮了些什么忙说给他听,奶奶又补充了一些。爸说:“燕妮这闺女,遇事不慌,自有主张,真是难得!”妈说:“我们家两孩子表现也不错!”

      后来我把我爸夸奖的话告诉了燕妮,燕妮听了抿着嘴儿笑。我喜欢看她笑,就逗她:“这是公公夸儿媳哩。”她说“去”,又格格地笑起来。

      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我爸厂里给了我们家一套房,两居室,有厨房、厕所、阳台,全部面积约60平方米,冬天有暖气。我爸乐呵呵地说:“以后我们家再也不用打煤膏了,冬天不用烧大铁炉子了,家里干净多了。”我奶奶说:“这下好了,上厕所方便了。”我妈说:“孩子们要转学,我也要调工作,我们都到河西去住。”

      搬家那天,厂里派了两辆大卡车,我家那点儿家具铺盖衣物只够装一车多点儿地方。哥哥的鸽子连笼一块儿送给了张蒙山。哥自己经常不在家,要我代他照料鸽子;我对鸽子不感兴趣,早就建议把它们送蒙山了。水缸等粗重东西我不知道送给谁了。蒙山和妞妞看着我们上车,但是一上午我也没见到燕妮的影子。

      我肯定她是伤心了。搬家后第三天,我骑着单车到了她家,把她叫出来。她也骑辆单车,我俩又到了迎泽公园南湖假山下。看着她满脸愁容,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对她说了很多话,什么“我家不搬你家不定啥时候也会搬,搬了也隔不断咱俩来往”等等,并保证以后常来看她。我说:“开心点儿吧,愁也没用。”她说:“你说吧,你一个星期来看我几次?”我说:“两次。说多了怕做不到。”她低着头,不说话。我想改变一下气氛,就提议去划船,她同意了。划船的时候,我俩说了很多话,她似乎不愁了。我看了一下四周,说:“燕妮,我们在这儿停下吧,这儿没人。”她说:“你刚才叫我什么?”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改口叫了一声:“姐!”她说:“不对!”我想了想,轻轻叫了一声:“老婆。”她说:“不行不行,大声点儿!”我吼了一声:“老婆!”她拖长声音喊:“老——公!”我俩都笑得忘了形,差点儿把船弄翻!

      我们的新家在河西重机厂宿舍区。虽然不是新房,但是面积比原来的大一倍。爸得意地对我们说:“这是李厂长调走腾出来的房子,他们家在这儿住了十几年,有七、八家争,最后还是被我拿到手了。屋里空荡荡的,要想办法买点儿木料,打点儿家具,起码要一张书桌,一个大书柜,一个大衣柜,一个小衣柜,两口扣箱,两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还要……”妈说:“行了行了,一下子置那么多家具,你经济上吃得消吗?我看,首先要把厕所里便池换成坐便器,妈上厕所老说蹲不起。”奶奶连声说:“要得要得。”我说:“转学的事,如果不好办的话,也可以暂时不办,反正现在学校也没事儿,间或有事儿,我骑单车去,也只要三十分钟。”妈说:“孩子们转学的事儿要抓紧办,现在武斗搞得这么凶,骑车走那么远,路上不安全。”爸说:“这个容易,市里那几个人我都认得。这边子弟学校更没问题。”

      太原市的武斗越搞越凶,原来只是柳条帽、长矛、棍子,现在动用了真枪真炮。一天,我骑车去燕妮家,就刚好亲眼看到了有人想打砸12中,被12中“红旗”一顿乱枪打跑了的事件。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12中发生武斗的事告诉了爸爸,奶奶瞪着眼在旁边听。妈妈不在家吃午饭。我长了个心眼儿,不说我去过市委宿舍,只说这是街上听人说的。爸爸听完,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说:“我下午去办公室打个电话到12中,问问你哥。你两个转学的事儿真要抓紧了。”

      两个星期后,我转学到了重机厂子弟学校。哥不肯转学,爸威胁说不再给他每月生活费,哥说不给就不给。我妈去了12中,找我哥谈话,没能把他劝过来。后来我哥的每月生活费还是给了。我妈说那天武斗哥没参与,还说:“文豪在这种事儿上还是很有头脑的。”爸说:“这小子就是个倔巴头(镢把头),迟早要吃亏!”奶奶说:“慢慢劝吧,别硬逼他。”

      后来太原市又发生了“决死纵队”攻打并州饭店的事,双方动用了真枪真炮,各有死伤。

      武斗持续到1968年夏天,形势急转,社会上各派的武器被收缴,接着那些武斗干将们被抓了。

      燕妮家出事了。我骑车进了小巷,快到燕妮家时,发现有人在指点、议论我,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看见她家门紧闭着,又感觉不妙。我一边敲门一边喊:“妞妞,蒙山!”门开了,家里只有燕妮一个人。我进去后她又把门关上了。她蹙着眉头看着我,不说话。我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家,他们呢?”她答:“都到乡下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说:“我爸被抓了!”说完眼泪夺眶而出,啜泣不已。我也流泪了。我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并表示要去看望她爸。她说:“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看的。”

      燕妮的爸爸是十三冶“决死纵队”的一个小头头,抓他是因为他参与了武斗,致死人命。

      我再去看她时,她也到乡下去了。我原谅她走时没跟我说一声,因为她没去过我们的新家,没法找到我。我希望她能原谅我没去找她,因为我只知道她老家是忻县,不知道是哪乡哪村。我突然想起:可以给她留张字条!我找邻居借了纸、笔,写了如下几个字:“燕妮,回来立即给我写封信,我会立刻来看你。邮寄地址 :本市河西区太原重机厂职工宿舍×栋×单元×层×号。收件人就写我的名字。”我把字条塞进门缝,带着遗憾走了。

      我天天在家等她的信,天天失望。我百般想象她现在的生活:寄人篱下,身无分文,失去亲人……我取出我俩的合影,一遍又一遍地看,回忆那天在迎泽公园南湖假山下的对白……我拿起提琴发疯似地拉梁祝。

      这年秋天,太原市在五一广场召开公判大会,一次就宣判了许多人死刑、死缓、无期的和有期的徒刑。我从大街上贴的布告得知:燕妮她爸被判15年徒刑,罪名是“杀人从犯”。

      我想,这下燕妮家惨了,她爸被关起来了,她家唯一的生活来源没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她不可能一直没回家,不可能没看到那张字条!难道她就此一去不回了吗?……

      我不能老坐在家里等信。一天,我去了她家,见她们又搬回来住了。很久不见面,我发现燕妮憔悴了许多,她妈苍老了许多,蒙山和妞妞样子怪可怜的。我问燕妮:“啥时候回来的?”她说:“昨天。”我问他们在乡下的这些日子过得怎样,她们都不说话。我不敢提起燕妮她爸,怕惹他们哭,只说一些生活上的事儿。我掏出身上仅有的5块钱给燕妮,她坚决不收。沉默了一会儿,燕妮对我说:“你回吧。”我坐着不动。燕妮突然对我凶起来,“走吧走吧!”她向我吼,还使劲把我往门口推。我怕招来邻居围观,只好骑车离开了她家。

      回到家里,我拿出攒钱盒,把钱倒出来数:加上口袋里的5块钱,共是21.5元。我想到了奶奶。我对奶奶说:“奶奶,给点钱吧。”奶奶笑嘻嘻地说“好,好”,从身上掏出1块钱给我。见我不接,奶奶又加了1块钱。我说:“不够,奶奶。”奶奶笑问:“你买什么呀?要几块才够啊?”我指了指她的箱子。她打开箱子,取出一个小铁盒,抽出一张10元钞。我说:“还是不够,奶奶。”奶奶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又从铁盒里抽出一张10元钞。她把20元钱捏在手里,对我说:“你得告诉奶奶,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我用带点撒娇的口气说:“这是秘密。”奶奶严肃地说:“你不告诉奶奶,这钱不能给。你妈交代过,不能乱给你钱的。”我见这道坎要迈不过去了,想起她上次住院回来还夸过燕妮,就大着胆儿把燕妮家目前的困境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奶奶听完也落了泪,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对我说:“都拿去吧,反正放我这儿也没什么用。见了她妈妈替我问候一声。”我接过20元钱,深深地向奶奶鞠了一躬说:“我代表燕妮全家谢谢您!”

      第二天我把总共41.5元钱送到了燕妮家。燕妮问:“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我说:“这是奶奶的捐助款,奶奶还要我问候你妈妈和你们全家。”燕妮妈听了又哭起来。燕妮接过钱,小声说:“谢谢。”燕妮妈说:“妮子,留二小吃饭。还有点儿白面,用了吧。”我说:“不用忙乎了,婶,我跟燕妮说几句话就走。”我和燕妮进了厨房。燕妮说:“你把咱俩的事儿告诉奶奶了?”我说:“我把你家的事儿告诉了她,咱俩的事儿还瞒着呢。”燕妮说:“瞒着不好,说穿了也不好,究竟怎样才好啊?”我说:“只要咱俩好就好。”燕妮哼了一声,说:“不跟你贫嘴。”我问:“我从门缝塞进来的字条你见到了吗?”燕妮说:“收起来了。”我说:“这个地址是靠得住的。信封落款千万别写‘内详’,要写‘你的战友’。”燕妮说:“别逗了,我知道怎么写。”我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今生今世不回来了呢。”燕妮苦着脸说:“一家子几口人长期住人家家里,也不是办法,还害得人家家庭不和睦。”我收起了笑容,说:“那是。”我又说:“你们就住自己家吧,别再去忻县了。”燕妮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从燕妮家出来,我一路上在想:“她家眼下最大的问题是生活困难,我得想办法再弄点钱给她。奶奶那儿还有钱,可我近期内不能再向她开口要。能不能跟爸妈说一说,让他们也捐助点呢?我敢吗?我敢跟爸妈提起这事儿吗?”

      当天晚上奶奶就把燕妮家现在如何困难的事告诉了妈,还说她已经让我给她家捎去了20元钱。妈说:“该给。您那20元我给您补上。”她当下就掏出钱包给了奶奶20元,却回过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我赶紧想词儿,准备着应付她的“拷问”。还好,那晚她没对我说什么,也没把这事儿对我爸提起。

      我想,妈肯定怀疑上我了,她之所以没告诉我爸,肯定是怕他发脾气,我得小心点。接连几天我没下楼,只在家看书、拉提琴。

      后来我知道了,燕妮她爸的一些朋友和同事每月都给燕妮家送来一些钱粮,她舅舅有时也来看望,她家的日子勉强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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