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劫》兮鬼

75、第七十五卷：一眼千年

　　箭头上包着的白色炸药，带着去而不反的决然，一触到地面，立刻响起一阵天摇地动的轰雷声。
　　“轰隆”地一声，爆炸之声震天动地。
　　然后便是一团团的火球燃烧起来，伴着战马的嘶鸣，直冲天穹。
　　“以我心，换你心。可好？”
　　那句叹，那声调。仿佛还响彻我的耳边。
　　心脏剧烈地抽痛起来。
　　苦，坚韧得好像能把人活活熬成石。
　　十几年的感情道尽了多少？透过万丈红尘，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我终于明白，有些事，能够随着时间的碾压彻底平息，但有的人，却会被埋在心底生生世世。
　　永不宁息。
　　永不忘却。
　　哪怕经历了数道轮回。
　　哪怕经历千年。
　　只要再相见，那两颗混合了血与泪的心，不管多么伤痕累累，不管多么鲜血淋漓，依然会不住地跳动，直至死亡。
　　“没有下令，谁都不许停！”
　　我沉着嗓音命令，无视周围人惊骇欲绝和惊恐的眼神都锁在我身上。
　　士兵皆是一片哗然和震惊。他们谁也没有见识过这种武器。光是射出一箭，就能够响彻惊天动地的破坏性，若是连续十二射，对方岂不是被夷为平地。
　　那已经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动作快！违军令者，杀无赦！”秦凌清亮的嗓音，却在这炮轰连天里，传入每个士兵的耳里。份量极重，沉甸甸地敲进他们的心里。
　　“轰轰轰……”
　　曹林已经面无人色，转眼朝城墙的方向望去，脸上又是一栗。骑在马上，摇摇欲坠，简直快被那冲天的声响给震下马了。
　　只片刻工夫而已，那座坚固的城墙早已然破了一个大口，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人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阵阵惊叫声不绝于耳，满天硝灰尘雾中，城墙内的人拚命往里面逃。
　　嵇康，我倾尽我的一切来爱你。
　　哪怕生命。
　　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活活冤死。这一次，你就在我身后，好好地看着。
　　这一次，就让为妻来护你一生的周全。
　　我们说好了的，生同衾，死同穴。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轰炮响，远远看去彷佛大地都在晃动。
　　我知道，连我四周的士兵都吓得心惊胆战，但是我此刻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分散。
　　无论是敌方我方，被着犹如天谴怒吼的炮轰声弄得阵脚皆乱。
　　秦凌却出乎我意料地镇定，他有条不紊地为军事方面生疏的我作着所有一切善后的准备。
　　我无暇顾及其他。
　　杀吧。听着城对面的哀嚎嘶叫声，想象他们因惊恐而扭曲的脸孔。
　　空气中充满着浓浊的血腥味。
　　我感觉有热泪自眼眶落下，在我脸上疯狂蔓延。
　　可心里却升起一股快意。
　　你们各个争夺着权利，不把人当人看，随意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怎就不会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在这个常年战争，常年兵荒马乱，草菅人命的时代。
　　你们以为魏晋玄学为何会盛行？你们以为这个时期的名士们为何都道崇尚老、庄？
　　就是你们高举孝义之牌，肆意地滥杀、镇压无辜名士，激起仕人和百姓的愤恨，所以他们才不屑儒道！
　　就因为你的乱政天下，许多名士隐世不能，出仕不得！
　　然而即便是如此玄学下的名士，你也要杀绝禁绝了？！
　　就算天不灭你，就算我今日不这么做，你们也会自取灭亡！
　　没错，我疯了。确实疯了。
　　我无视疼得欲裂的头。依然残戾地想。最好全军覆没！天下大乱！
　　魏晋是中国历史最黑暗的时期，我不介意为这个黑暗的朝政揭开另一个乱世的序幕。这一切，都是你司马昭自作自受。
　　命令弩手一射再射，让所谓的司马大军，让所谓固若金汤的城墙，在我的面前，溃不成军。
　　但这一回，只一轮十二箭过，秦凌便蓦然喊停。
　　我杀红了眼，回过头怒视他：“你做什么！”
　　秦凌哀伤地望着我的眼睛，轻柔道，“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眯着眼睛望去，果然，一面旗帜狼狈地挂在顶上，却哪里还见得到司马昭和沉桀的影子？
　　我一怔，更加震怒。欲趁胜追击。“司马昭还没死，只要他不死，嵇康就没有存活的机会！他必须死！他今日，必须死！”
　　我字字和血，语语含恨。绝望地怒视他，从他漆黑的黑瞳里，看到自己血红的双眸。
　　“秦凌，我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这么迫切的，想杀人！只要杀了他，我便了无遗憾了！不杀他，迎接我的，是无边无际的绝望……他，必须死！”
　　人的本性皆是自私的。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宏浩历史。
　　我自己尚且要崩溃发狂，如何去顾及什么历史！
　　我不要绝望……那种茫然得没有一丝退路，没有一丝方向的感觉，便是我最为恐惧的。
　　我不要绝望，不要生离死别，我只要嵇康。
　　“我指的，不是这个。”秦温柔淡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从刚刚到现在，不曾回头看过嵇先生一眼，可是害怕看到自己预料中的情景？”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秦凌闭上眼，不忍地低语：“你回头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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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怔，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心中有一道坚定的声音告诉我，不能回头，一旦回头，所做的一切将功亏一篑。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但，在那当下我又怎么能忍得住？
　　我一身青裳的丈夫，双手持剑，反抵在自己的脖颈间，静静地望着我。
　　心中一个破口的洞，无限打开。泪如雨下！——
　　一滴又一滴的泪珠，不停地滑落。让我拭抹不及。
　　“叔夜，你做什么……你快把剑放下。不要伤到了自己啊……叔夜。”
　　嵇康不再噙着淡笑，“你这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啊。”
　　我泣不成声地道，“是我不对，是我造了深重的杀戮之孽！我杀了许多的人！但我不会后悔……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活着。都只是为了你……你快把剑放下，快把剑放下……”
　　“为了我一人，而制造这人间地狱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战火殃及之地，皆被血泪践踏。“我……他们都是该死之人啊……”
　　“这世上没有该死之人。璺儿，你让我嵇某人的罪，永生永世都还不清了……即便你今日救出了我，又能如何？我从此，背上罪名，苟活于世么？”
　　说罢，泛着冷光的剑身，在他颈间划下了淡淡的血丝。
　　我呼吸一窒，心底痛成一片，瞬间泪如雨下，颤声求道：“我撤兵，我立刻撤兵。你千万不要伤到自己，我这就撤兵。”
　　转过脸，望着满脸不忍之色的曹林叫道：“父王，快……撤兵吧。”
　　秦凌不忍地别过头，当下一挥手，不出一刻钟，曹林便带着训练有素的曹家大军速速撤离，只余下了一小队人马护在我身侧。
　　这样……可以了吗？
　　我泪眼朦胧地望向嵇康。
　　你自有你的傲骨，为了阻止战火发生，竟然用自己的生命威胁于我。这样的凌云傲骨，这样的高贵圣洁，而我这个满手血腥的妻子，该有何颜面再见你？
　　嵇康，我的嵇康……
　　泪水滑过的面颊，痛得灼人心扉。
　　恍惚间，漫天血雨。
　　只见他将剑身放下，淡淡地道：“你回去吧。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别看了。”
　　我摇首，“就让我走到最后。这是我一手造成的。无论是地狱还是修罗场，我都要亲眼看到最后。”
　　我静静地与他对视。
　　我们这最后一眼的对望，看成了凝视。
　　一眼千年。
　　此刻仍是如此拨动我的心弦。
　　骄日上竿头。
　　已是午时首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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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车缓缓向前行驶着，偌大的街道上，竟然肃静如楚。
　　秦凌推着我的轮椅，缓缓跟在囚车之后。
　　而刚刚被曹家大军所遣散避战的百姓们，不知何时见到战火已熄，便又壮着胆子，跟在了囚车身后，执意要送嵇康最后一程。
　　而为首的太学东殿夫子，颤颤巍巍地在任旻的搀扶下，领着三千太学生走在最前头。
　　老夫子面容极为哀恸。
　　三千太学生静静地跟在囚车之后，竟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沉重得只剩下了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