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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卷:初为人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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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
我睁开眼睛。
在沛王府的那几天,我开始让自己习惯每日五更准时起床。
不管昨天是不是新婚夜,不管昨天我和他有多晚入睡,总之……我还是准时醒来了。
一睁眼就看见自己把枕边人的手臂当枕头,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脸上又烧了起来,我眨了几下眼,仔细端详嵇康的脸。
昨日看他的柔和坚韧的面容,组合而成的精致五官,那种安然沉稳的气质像是浑然天成的。但是,是谁说的呢?人一旦熟睡,不管多么成熟睿智,稳重冷静的人,不管是二十五岁还是五十二岁,看起来永远都像五岁小孩般无辜纯真。
我咧嘴一笑,顿觉得母爱泛滥。不知道是不是物极必反的原理,害羞到极点后,竟然俯下身在他脸颊上用力地亲了一下,发出响响亮亮的“哧”一声。
我愣了愣,没想到亲吻的声音在清晨的室内竟然能造成这么大的声响。就这么在他缓缓睁开,如水般眼眸的注视下呆住了。
他怔了那么几秒,发现自己的手被我亲密地靠着,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抚上被我偷袭过的脸颊,微微一笑。
看出了我的窘迫,他另一只手捧起我的脸,靠了过来,是一个亲吻的回礼。“醒了?”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浑身酸痛地震了一下,想起昨天,不禁有点羞赧:“嗯。”
“你向来早起?”他起身下床,侧过头看着我,打开床边的衣橱,从里头挑出一间蓝色的长衫裙,还有中衣和里衣。
“我要嫁入嵇家,总是不能再贪睡了。”我道。
我认出那是我的嫁妆,只见他走了过来,替此刻只着里兜的我一件一件穿上。完了之后才慢条斯理地为自己随便套上一件长衫。
我心里一暖,突然觉得浑身活力。甜甜蜜蜜的感觉,让我有精神抖擞得出去跑个十圈都不累的错觉。但是,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整理好凌乱的床被后,红着脸将那张落红的床单抽了出来,放到了一边的盥洗盆里,然后坐到了梳妆台前。
我瞪着铜镜里的自己。
一样的脸孔,但是眉宇间却总有那么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和昨日还是小女孩的我完全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我的眼睛亮闪闪的很漂亮。
心里偷偷乐。可是没一会儿,问题却来了。
我苦恼地摸摸一头长发,……什么都学了,怎么就是忘记学为自己盘发?
“怎么?”
像是感应到我的心情般,他看了过来。
我纳闷地回视他,“什么都学得差不多了,就是没学这个……”我指了指自己柔顺的长发。
他含笑走了过来,微微俯身从铜镜里看我,大手一伸,熟练地为我梳理起来。
“诶?”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淡淡地解释:“你是我妻,为你绾发,理所当然。”
你是我妻,为你绾发,理所当然。
这句话仿佛一个小石子,看似小巧平凡,却能够在我的心湖上激起层层波澜,久久散不去。
一种名叫暧昧温馨地围绕着我们。
从彼此的微笑中可以看出,两人对这样的一日之计于晨的气氛很是享受。
当梳洗完毕之后,我提出要先去拜见嵇母,然后行敬茶之礼。
我昨天光顾着迷嵇康,对一切仪式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已。甚至连他的母亲和兄长,也只是快速地瞄过,没有仔细看清楚。今早想去拜安,嵇康却告诉我他的兄长嵇喜官职在身,还有要事,连夜带着母亲赶了回去,害我那个惭愧。
嵇康笑着抚着我的发:“没事。娘昨夜很开心,再说,她不兴那一套礼,只要认定了,你便是儿媳。让我有空带着你回去看看她就行。”
在他的宽慰下,我点了点头。
其实,嵇家的房子不算小,虽然红色墙瓦的外观十分平凡,但是内在布置却很朴素淡雅。
正厅内摆放得井然有序,装饰不多,显得十分雅致。
厅里挂了几幅画,写意潇洒,因为我不懂画,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但是画的下角却有一行小小的字和印章。我仔细看了半天没明白,那写得看似行云流水又有点显得潦潦草草的字到底是什么,单单认得出那印章里刻的字:刘伶。
刘伶?
我瞪大了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是那个长得其貌不扬,行事疯疯癫癫,清谈很厉害,却是天下第一大酒鬼的刘伶?!
刘伶的亲笔字迹啊!老早就消失的亲笔啊……
心下一激动,连忙想冲回房间去取引导装置,打开录像设置,将这早就消失了的亲笔给录下来。却在门口一头撞上了嵇康结实的胸膛。
“噢。”我被撞得后退几步,他却能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还能反应迅速地扶我一把。
我揉揉撞得有些发疼的额角,他则疑惑地看着我:“这么仓皇,怎么了?”
我尴尬地退几步,连忙把相机放回包袱里,“没事。我正想着去集市里买点菜回来。你想吃点什么?”
他顿了一顿,“我不是很挑,素食即可。”
我颔首表示明白,看他才在院子里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叔夜,你在院子里干什么?”
“打铁。”言简意赅。
我再点头,“这么早就开始打铁,不累吗?”
“习惯了。不会累。”他摇摇头,将已经汗湿的长衫脱了下来,上身露出十分结实的古铜色的皮肤。我怔怔地看着他背上肩上惨不忍睹的抓痕,昨夜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血气又是“咻”地一声往上冲。
“那个……”
他回过头。
“叔夜,”我红着脸,颤抖地指着他的背:“昨夜有两只猫在你身上打过架!”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颈,疑惑地对我挑高了眉峰。
“如果有人问起你身上的抓痕,”我吞吞口水,解释道:“你就得这么说!”
他沉沉地笑了一声,说:“嗯,只有一只,还是力气很大的猫。”
我娇嗔,有点害羞却还是撑门面地瞪了他一眼,抱起他换下的衣服拿到院子的井水边浸湿。然后急匆匆地出门,往集市的方向走去。
我的方向感很强,昨天在轿子里,路过集市的时候就稍微记了一下路线,所以花不了多少时间,很快就到了集市口。
一走进就见有许多目光都聚在我身上,大多是含着笑意的亲切目光,但还是令我有点不自然。
“这位就是嵇嫂子了吧?”一个男孩站在豆腐摊位上,目光热切地看着我。
乍听见这样的称呼让我有些赧然,但还是点了点头,面带微笑。“我是。”
那男孩笑得眯了眼睛,动作利索地盛了一碗新鲜的豆腐,“嵇嫂子!这是我送给你和嵇大哥的。我买不起什么贺礼,只好送点心意。祝你们白头偕老。”
我怔了怔:“这不成。你嵇大哥不会高兴我这么做。况且,大家做买卖都不容易,贪小便宜的事情,我可不能做。”
男孩有些急了,正想再说点什么。我连忙又开口:“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回去会告诉你嵇大哥的。嗯……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瞅了瞅我,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嫂子,你叫我胡二就好!我是东街胡家的二儿子。”
我颔首,“我记住了。那么,胡二,这些豆腐我买了吧,回去煮给你嵇大哥吃,他爱素。”
听是要给嵇大哥吃的,胡二应得勤快,然后又十分热情地告诉我,哪家的青菜最新鲜最便宜,哪家的鱼最好吃等等。
我买了胡二的豆腐,转而进攻下一摊,心里的激动无法言语,这是在古代,在魏晋,而我在嵇康家附近的集市买菜。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我几乎都想当街跳一下草裙舞来抒发一下我满腔的激情……
甚至不用看镜子都可以想象到自己眼角带笑的模样。
而且,这是和嵇康婚后的第一顿饭,一定要特别点……脑子里苦苦地思索着菜谱……
肩上突然被搭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一个长相清秀的女人含笑看着我,亲切地握起我的手:“我昨日远远看过你一眼,刚刚还在猜想是不是你呢。一看果然是。怎么,你这么早就出门了?”
这人是谁?我茫然地点点头,“呃……”
看到我不解的眼神,女人这才恍悟道,“噢。你看我这记性。我是刘伶的妻子。刘伶和嵇康可是知己兄弟呢。”
刘伶的妻子哦?我微微诧异,传说刘伶个子矮,而且其貌不扬,没想到妻子倒是挺清秀的。 “抱歉,昨日我……”
她笑着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昨天人多,没注意到我是正常的。咱们一道吧。中午我那酒鬼和阮籍他们都会到你家,我今天就是特意买菜打算等会儿去帮你忙的。”
“七贤都会到吗?”嵇康没和我提过啊。我倒抽一口气,心脏狂跳。
“诶?嵇康没告诉你么?”她歪着头,又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大概是担心你紧张吧?”
我有些仓皇,我居然刚到没几天就能为竹林七贤掌厨?
刘嫂摆摆手,一脸无奈:“他们几个。只要有酒喝就行了。我家那酒鬼,你给他一瓶酒,胜过为他煮一桌菜。”
我和刘嫂对视一眼,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心里更加期待了。
我们东逛逛西买买。花了好长时间才意犹未尽地走上回程的路。
不得不赞叹,古代的花样既新奇又精致。虽然没有现代的高科技,但那做工实在是精致得令人赞叹!
魏晋实际上是少数几个民风开放的时期。其实,时尚名流不只是现代世界的专利,也折射古代,古今皆然。
快到家的时候,我就远远看见,炎炎烈日下,院子前的大树下挂着嵇家牌子的铁铺。而我的嵇大才子正赤着上身,握紧大铁锤挥汗如雨,依旧是面无表情,专注于手中的活。他身后有一个清秀的少年在旁边拉风箱鼓风。
“呀。向秀这么早就来了啊?”刘嫂笑着说,然后朝他们挥了挥手。
两个人一同向这里看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眸看着路边的小石子。
嵇康顿了顿,朝我走了过来。“我早晨疏忽,忘记……”
我点头如捣蒜:“嗯嗯。我知道。刘嫂告诉我了。我菜色都拟好了。”
他点点头,然后转身,一副马上要去干活的模样。
“等等。”我唤他。他立刻停住回过头,“什么事?”
我拿起手绢,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擦拭,微微抱怨:“这么热的天还打铁打得那么凶,也不怕累倒了。”
他轻笑,“娶了妻,家用自然少不了。”
我蹙眉,“我会省着点用的,你也不要太勉强了。身体重要!”白色的手绢染上了污渍,我换了一面,继续擦拭他那好像流不完的汗:“赶紧进屋洗洗。不是说朋友们都在屋里吗?主人不在不太好吧?”
他指了指远处安静站着的向秀手中的工具,“还剩下一块,打完就行。”
向秀注意到我们的视线,表情不大,但还是勾了勾嘴角,朝我们微微点头。
刚走进院子,就闻见冲天的酒气,我听见屋里传来几声爽朗的大笑,掺杂着一个不满的声音:“非也,非也。”
另一道磁性的声音道:“我看如此甚好。”
然后,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怀里抱着酒瓶,摇摇晃晃地撞开帘栊,看见了我们两个人,顿时笑得眼睛都眯了,指着我朝里头喊:“回来了回来了……”
他的话音一落,几个气质不凡的男人掀开帘栊接连走了出来。
我呆了呆,一时没能接受大名鼎鼎的七贤们一齐出现在眼前的那种冲击性。
除了一个年龄大点的,长相温和无害。我知道那是山涛,史书记载,山涛比嵇康大上十几岁,名气排第三。
“鄙人山涛。”
然后是一个瘦小的男人,长得十分平凡,双颊浮上醉酒的红,睁着朦胧的眼看我,然后咧嘴一笑。“叔夜娶了个美妻。”
不出我所料,见到他,刘嫂立刻气急败坏地冲过去。“大白天的,你又喝醉了?”
穿着淡蓝色长衫,长发松松地系上,宽大的长袖垂落,细致的眉毛微微上挑,肤色很白,看起来出尘飘逸,却是嬉皮笑脸地,他接过我手中的菜篮子,指着自己道:“阮籍。”指了指身后一脸温和朝我微笑的男人:“这是我的侄子,阮咸。”又指了指抱着酒瓶的男人:“他是王戎。”
我震住。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太刺激了。
一时晕忽忽,但我怎么样都不能给嵇大才子丢了面子,压下心潮澎湃,扬起笑脸,大方地笑道:“小女平常极少出门,但七贤的名声却也是如雷贯耳,今天有幸一见,还请让我做个东道主,亲自下厨招待。不知各位能否赏脸?”
“长乐亭公主下厨,必然是要捧场的!”山涛笑呵呵。
我脸一红,“山大哥,我既然嫁给了叔夜,在这个家就不再是长乐亭公主,是叔夜之妻,各位比嵇康年长的,唤我弟妹,比我年幼的,唤我一声嫂子就行。何须拘礼。”
阮籍大手一拍,半点不客气:“等的就是这句话!今天的饭我们赖定了!”话音刚落,周围几个男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蓦地,温热的气息从身后靠近,“你先到厨房忙吧。”我愣愣地转过头,“叔夜……”
“累了?”他俯首看着我。
连忙摇头,“我没事。”说完,然后在他们揶揄的目光下,拉着刘嫂进入厨房。
由于心情激动,我手脚特别利索,还兴奋地做起了现代料理。
除了嵇康和向秀这两个惜字如金的,一群男人吃得欢天喜地,频频问我生鱼片和红烧肉的来源。
我笑眯眯,才把最后一盘糖醋锦鲤端出来,就发现前面的菜已经被一扫而空,心里面升起一股自豪感,然后偷偷瞄了沉默用餐的嵇康一眼,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刘伶显然是喝多了,在旁边无视刘嫂的怒视,抱着酒瓶长啸。原本欲作狮子吼,可是吼出来却像狗叫,逗得旁人哈哈大笑。
阮籍兴致来了,清清嗓子,也加入了刘伶行列。啸声浑厚低沉,却奔放豪迈,听起来十分悦耳。
我不禁问:“为什么长啸?”
向秀这时抬起几乎要埋进饭里的清秀的脸,“很多人不知,啸声,从深度来感受,能传递人的修养和境界之程度。阮籍善啸。”
我怔了怔,又望向嵇康,扯了扯他的衣袖,在他俯下头时,眨巴着眼睛凝着他:“叔夜……”
他慢条斯理地将饭咽下,把碗筷都堆放在桌上,才认真地看着我:“想听?”
“嗯嗯。”我忙不迭地点头。
“如卿所愿。三月之后,便又是七贤聚日,届时,我带你去。”
一直听说竹林是七贤的地盘,外人不得随意进入。
我喜滋滋地咬着下唇,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使我大着胆子握住他放在桌下温热的大手。他俯首看着我,我扬起脸回以微笑,然后便感觉他用力地回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