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情》汐不念冬雪

1、第一章 暮春的雨

　　烟雨街还是当年看到的模样。
　　只是印象中，总抹不去那夜的冬雪漫漫。华灯初上时，流华星月冲淡了朦朦的夜，看在眼里，仍如白昼，霜白了整条街。
　　如今再看，暖春的景到底遥远了记忆。和风煦暖中杨柳摇曳，像是在期盼离别的故人，低问，何日归来……
　　踏进汀兰小轩时，他握了握腰间的剑柄。记得那日秘密幽会她时，一向不为情所动的自己，竟然头一次有了心跳的羞涩，那时，他也是这么握紧了剑柄，按压住跃跃的欣喜。掀开依然金丝绣成的梅花幔帘，他的目光循着木楼的方向，唇边勾出极浅的笑，仿佛只要一切如昨，一切就都不曾改变，她还在……她正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他走来，便含着笑站起身，轻声唤他一声，霆哥哥…
　　“龙都督…要来一壶梅子酒么？”老板娘随在他身后，问，他转头，迎上老板娘眼中的殷勤。
　　“可还是那位言姑娘？她爱着我这轩里酿造的梅子酒呢。”
　　他沉默了半响…点了头。“来一壶吧。”
　　老板娘回过头，朝着柜台里提高了调子，“老规矩—隆冬雪玉一壶，梅子酒……”
　　“不必了，”他打断了老板娘，“只要梅子酒。”便径直的，上了楼。
　　他顺着木栏一步一步的走，走到了临窗的案桌，坐了下来。对面的位置空荡荡的，就像是他的心，什么都失去了……他慢慢闭上眼，窗外的暖风送来了梅子酒的清香，再睁开时，眼前景物依旧。
　　“尹芯……”他斟了一杯酒，搁置在对面的那头。他也为自己倒了半盏，举起杯，放到了唇边。他有很多的话要对她说。他盯着面前空虚的座椅，那些话，转眼又融进了眸子里，与那冥黑一并化为灰烬。他轻笑了笑，摇头，唇触上了冰凉的酒面。
　　可悲吗。
　　恨了她六年，爱了她一生……到头来，他却只能独自坐在这个曾经有过她的地方，靠着她喝过的一种酒，延续记忆，残活于世。
　　他等的人来了。
　　他看见了她，冬雁。一个年轻，眼神却透着苍老的宫女。她怀抱着襁褓，慢慢的向他走来，然后，她端端跪了下。
　　“奴婢参见龙都督。”冬雁微颔首，声音透着迷惘无措。他看清了她怀中睡梦香甜的婴孩，粉雕玉琢的小模样，那嘟嘟的唇是同她一样，一抹可爱的月牙弯。
　　“起来吧。”他伸出手，欲从她臂弯中接过孩子，冬雁的手臂颤了一颤，低头看着，眼中有了不舍，但还是将孩子交给了他。
　　“冬雁恳请龙都督…善待沁知公主……”冬雁俯下身，一个狠狠的响头。再抬脸，面颊已是血泪斑驳。
　　他清冷的抿紧了唇，不再去看她，只将目光停留在怀中那张粉嫩的脸蛋。
　　“你以为我这么安排是为了什么？”半刻，他淡淡的开了口。
　　她不语，唇齿抖动的直视于他，血水顺着额头的伤口一滴一滴的落，氤氲在衣襟的一角，似盛开的血梅。
　　“你只是她身边的贴身宫女，我和她之间的恩怨，不由你知。”他用手指从杯中沾染了少许酒汁，点了点孩子的小嘴，小东西果然蠕动着唇，伸出舌头努力的舔。他看着，不禁露出笑意。
　　“龙都督！！”冬雁忽然冲上来，再顾不得身份的一把从他怀中夺过孩子。冬雁跪在地面，双肩瑟瑟的颤动起伏，尽是惊恐。
　　“她是无辜的……请不要……”除了紧紧的抱着，她不知要怎么保护她。
　　“把孩子给我。”他仍是淡淡的吩咐，却让她根本无法抗拒。
　　“龙都督……”血止了，泪却停不下来，“奴婢知道……要杀死一个小婴儿对您来说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但这孩子是尹芯生前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就算她最后变成那个样子……就算她什么都记不得……她都没有忘记她的女儿，她抱着孩子一整天都舍不得放手，小雨小雨的这么叫着……”冬雁已是泣不成声。
　　孩子又回到了他的臂弯里，这反反复复的，将她给弄醒了来，瘪瘪嘴，就哭了。
　　“是，她是尹芯的全部……”他空洞的重复，那些在心头日夜翻涌的苦痛顷刻间全梗在了喉咙，成了窒息，盘旋不去。
　　他做下的选择从来就没对过一次。当日在豫州时他就该紧紧的把她困在身边，爱也好恨也罢，至少她能够活着做他的女人……得知她从莫元寺逃跑时他更不该让她还剩下什么期望，这孩子一出世他就该一剑了断她的性命，再将她残忍的送回延陵亮的身边，而不是放了她让她去找延陵逸……
　　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不是他已经不再重要……
　　他…只要她能活着。
　　“龙都督！！”
　　尖叫骤然划破了沉寂。一道白色的利光射进了他的眸子，他恍然闪了闪被灼痛的眼睛，松开掌心，哐当一声，剑掉落在他的脚边，怀中的孩子哭的越发凶起来，小脸蛋上划满了泪痕。
　　“如果龙都督真这么憎恨沁知公主……那么就用奴婢的命去换……”冬雁急急爬了过去，拾起剑，抵在了颈项上。
　　剑还是落在地面，被他一脚踢掉了，她的微笑散去，睁开眼，泪雾中，仍是未到尽头的恐惧。
　　“就凭你一个贱婢？她的命……谁也换不了。”他嗤笑，重新坐下来，用拇指细细拭去了孩子脸上的泪印，似得到安抚，孩子哽咽了几下，没再哭了，只将小拳头放在嘴边细细的啃着。
　　“快满一岁了吧……”他忽然问，为她裹了裹精致的小被子。
　　冬雁的目光变得怔怔的，半刻，才连连答，说，是。仿佛是看到了希望。
　　“只是自从母亲去了以后，她总是连夜哭泣，也不肯吃东西，这才长得比同龄的孩子小了许多。”她慌忙的补充。
　　他拾起剑，将剑重新放回到剑鞘，站起了身。
　　“宫里头我已经安排妥当，你不必再回金陵宫，回家乡去吧。”
　　“不……”
　　他停住了步子。
　　“求龙都督准奴婢一个恩情。”
　　“说吧。”
　　“求龙都督将奴婢送去莫伊庵……奴婢会日日为小公主祈福，求上天保佑她……一生平安。”冬雁说着，再次噙着泪，俯下身来。
　　他转回头，清冷的掠过一眼。忽然记起，她何曾不那般虔诚的跪在佛像前，祈求过她的幸福。
　　“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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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齐抬眼望向满树的枝桠。
　　那满庭的空枯枝上终于不再空虚，粉色的花苞结了个满满热闹，印在眸子里，像是要盛开了，那等待绽放的却不是希望，而是他泣血的回忆，每一片木槿花瓣都是苦泪的凝聚，飘落在他心头就再也离不开了……而是生根，发芽，如此轮回，他这一生也无法斩断的爱恋。
　　她的眼角越来越灼热。心里的悲燃起了火，多想将过去的一切通通烧成灰烬，放眼望去，前方只有一条她和他要携手走下去的路，那就好了……敏齐微微的笑，忽的，面颊有了一片温热，风一吹，凉了。
　　“夫人……进去看看王爷吧。别再闹别扭了……”暖风里传来月樱的细声劝慰，这些年她总是在寂静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见她不应，月樱叹了口气，将弄好的茶盘端到了她面前，“去吧，何必跟个小孩子过不去……和王爷说些好听的……”
　　敏齐接过了茶盘，脚却迟迟迈不动步子，还是扭着头站在原地，望着他的厢房，那扇打开的窗子。
　　“你告诉我……言尹芯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为什么可以让他痴迷到这样的程度，她人死了……他却连她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都抱了回来……”
　　往日里她看到的他总是身影匆匆。她自当是他是公务繁忙，就算独守空闺她也紧紧握住了这个作为借口的理由。但这些日子他却从未再出府半步，他只是守在摇篮前，守着那个没有他半分骨血的婴孩，不分日夜。她越来越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她怕啊……她怕那孩子会困住他一辈子，那么她，这一生都要失去他了……
　　“当心啊！”月樱一声急呼，及时稳住了她的手臂。杯盏的热茶还是撒了出来，几滴溅到了手背，敏齐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只是默默的，捏紧了那茶盘边缘，关节骨都泛了白。
　　“先去上药吧，夫人。”月樱长长一声叹息。
　　“不需要。”
　　没有药能治好她的伤。
　　“月樱，”她稳下了心绪，带着她走到一片空旷的树影下，压低了嗓音。
　　“去准备一碗加了砒霜的糖水……”
　　“可是……”月樱闻言脸色微变，突突转过了身子。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这浓浓哽咽，到底还是软了月樱的心。
　　跟在敏齐身边这些年，月樱知道敏齐的苦。打踏入龙府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注定于漫漫孤寂中细稔煎熬，这门亲事虽是圣上赐婚，但她却是将一颗真心许给了这个冷傲不羁的男子。她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想有个家有个心中有她的丈夫。她并非是个心肠歹毒的人，那时她也不过只是个天真率性的小女子，只是这岁月难耐，到底将人心的柔软给磨出了棱角…
　　“但王爷知道了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敏齐用力抓住了月樱想缩回去的手，“有什么事情，我一力承担，绝不拖累你……我就不信……他当真会为那孩子而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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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分明在这件向阳的房阁里见到了阳光，却无端觉得阴冷。也许是因为她的心，又或许，是因为他的。
　　她将脚步放得很慢，一步一步的靠近他，她不想接近这样的他，就像接近所有伤痛的根源。
　　她看清了，痛苦而恨恨的轻闭起眼。
　　光影下，他生了胡渣的面庞依然俊朗如初时让她悸动的模样，只是那双眸子，历尽多少变幻，于她来说，却始终同是当年，没有丝毫的改变。
　　看来她或许不必费尽苦心的除掉这婴孩。那孩子躺在他的臂弯里，连哭泣的力气都没了，襁褓的被子散在了地面，他也不理，孩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兜衣，可怜的挥舞着细小的手臂，而他就这么看着，目光失神。
　　“你这样子，孩子会着凉的。”
　　她走过去，从他怀中抱起已经冻凉的小姑娘，心底涌起了一丝苦涩的怜悯。也不是没想过，为他诞下一个如此可爱的孩儿。她低头，抱着孩子缓缓轻摇，但那张似曾相似的小脸蛋却俨然消散了她一时的迷惘，她再看到的，便是那夺走她一生幸福的女子。她忽然，惊猝的抖了抖手臂。
　　“别摔着孩子。”他说。
　　敏齐怔怔的望着他的脸，这一刻她有了欣喜，但更多的是恨意。他许久没同她说上一句话，他知道有多久吗……她背过身，泪水落在了孩子的面颊。对……不该是她哭，她不要再流下这种软弱的泪，所有的痛苦都该结束了，她深深吸了口气。
　　“你都不喂她吃东西吗……瞧，她饿坏了……”她转过来，冲他笑了笑。他仿佛从一个遥远而深邃的梦中苏醒，动了动唇，站起身来。
　　门外有了动静。
　　是月樱。她允了她进来。
　　那碗冒着热气的糖水已经端在了她的手里，她望着怀中依偎在龙霆胸口的小婴儿，缓慢的用茶匙在碗中搅拌，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着气。
　　“夫人……当心烫……”月樱的声音细若蚊吟，她从她的眼中读出了劝阻。
　　她嗯了一声，又舀起一勺，慢慢的，靠近那张蠕动的小嘴。
　　“夫人，当心烫……”月樱按住了她的手臂，拖出了细微的哭腔。
　　她的动作静止了一瞬，心潮被逼迫到了顶点，冲上去或摔下来……那都是她已经选好的结局。
　　茶匙快触上了孩子的唇，他却在这时，抱着孩子后退了一步。
　　“这碗糖水，你先喝喝看。”他冷声吩咐。
　　她僵住了身子。月樱却再忍受不住，哭着跪了下来，只是哭，她说不出解释也没法子求情。
　　“叫你喝！你怎么不喝！？”他低吼了一声，敏齐慢慢的抬起头，只盯着他的眸子，觉得那里太黑，暗色把一切都给吞噬了。
　　“好，我喝……”她点头，端起了碗。
　　“不要啊，夫人……”
　　哐当一声脆响，和着月樱的哭泣，她望着那些碎片大大小小的躺在地面，褐色的汁液氤氲扩散，沾湿了她的鞋。
　　他几步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提起身，“我会杀了你。”他低沉而平淡的告诉她。
　　她清淡的笑了笑，他甩开了她，她狠狠的撞到了墙壁，仍是笑意的表情。
　　“夫人……夫人……”月樱扑过来，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却甩开了她的手，靠着墙壁滑落在了地面。
　　“听着，给我传令下去，”他弯下腰，拾起一块碎片，不偏不倚的正扔在了她的脚边。
　　“如果孩子有什么差池，我会让龙府上下所有的人……陪葬。”
　　他轻轻拍了拍被吓哭的孩子，转身，离开了这里。
　　“夫人，这是何苦……这又是何苦……”月樱抱着敏齐，为她抿去面颊上的几缕乱发。
　　“听奴婢一言……既然你爱他爱到连性命都不要……何不放下心怀，爱他所爱呢？”
　　“爱他所爱……？”她捡起脚边的碎片，捏在掌心，从指缝间渗出的鲜红与痛，终于带她走出了那片空白。
　　“我做不到……”她恍惚却坚定的摇头，“我们乌木氏的女子若是爱上一个男人，可以为他生，为他死……就是不能爱他所爱，与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一颗心，只能爱一个人……”她拉住月樱的手一笑，眼里浮出了苍白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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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总是哭泣不休。
　　他请了最有经验的奶妈子来照顾她，却仍然苦无办法。而且她慢慢习惯了他的臂弯，只要他放下她，她便哭的更凶了，连东西也不肯吃，每天只是喝了一点的米汤。
　　那夜他抱着她轻靠在窗棂边，月华的光安静的照亮了怀中人儿的脸，他伸出手指慢慢勾勒着那张小小的容颜，一些珍藏的痛，一点一滴的浸透了眸子，化进心底……他亲吻着她的额头，嘴里念出那个名字。
　　怀中的孩子忽然不哭了，瞪大了乌瞳四处的看。
　　“小雨……”他笑了笑，“带你去找娘亲……好吗？”
　　他抱着她出了门，朝着有月光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庭院。
　　木槿树开花了……每一朵，都成了她的笑靥。
　　他仰起头，花瓣乘着风，滑过了头顶了星月。他知道的……他从来也留不住她。
　　一只小小的，肉呼呼的拳头触摸到了他冰凉的面颊。他低头，孩子冲着他粉嫩一笑。
　　他掰开她的掌心……原来是她捏住了一片木槿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