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重遇 ...
-
观众陆陆续续地离开,偌大的音乐厅安静下来,舞台上谱架、演奏员座椅,以及一些尚未取走的管弦乐器不复整齐,或零零落落或挤在一起,反倒显出了生命力,仿佛它们才是方才那恢弘的音乐的真正演奏者。
没有人了吧,赵辰生漫步走上舞台,穿过管乐台板,先在大提琴区转了圈,接着踱到指挥台时,仿佛看到了什么或想到了什么,低头闷笑了一下,走到旁边的第一小提琴手的位置,摆出一个拉小提琴的姿势,闭上眼睛装模作样起来,他身体微微摇摆着,很是陶醉的样子,脸上依稀呈现出当年青春时顽皮的浅笑模样。片刻后他睁开眼睛,脚步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来到了那架三角钢琴边,坐下,打开琴盖,指尖就要落到琴键上时,收了手——算了,已是这么多年,早已渐行渐远。他点了一支烟,无视附近禁烟的标志,方才拉赫第二钢琴协奏曲勾起的情绪仍然覆盖着他——那忽而绵长悠扬的哀伤忽而展现出的令人动容的渴望——鼓动得他内心难以言诉的情感要喷涌出来,却又无处可泄,想要去回忆记忆中的那些片段,但那么多的画面挤在一起又都成了空白,一颗心鼓胀得难受。香烟袅袅地从他指尖升起,当他突然发现舞台下有一人在看他时,先是不免惊吓,毕竟对方目光锁定明确却又面无表情,继而一阵茫茫然的慌乱——太过意外,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视觉,缓缓地站了起来。
隔着太久的离别,往往让重逢有些失真。
齐晔希望演奏永远都不要结束,乐团是柏林爱乐,钢琴是基辛——如此隆重的组合,他在更年轻那会儿惦念了许久。音乐响起,时光便已倒流,连空气的味道都似乎回到当年——骚动、迷茫、热烈;音乐落下,孤独回归。演出结束的时候,观众们都起身鼓掌,齐晔没有,并不是他不喜欢这场演出,而是太想把自己埋藏在这人潮涌动中。没有了音乐,那如雷的掌声,热情的呼声愈发让他觉得落寞与不安。他就这样深坐在观众席里,尽量让自己不易被觉察,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人流向外散去,整个大厅归于安静。他定的是最好的席位——一楼7排中央正对着舞台。订票的时候林菲尔已经从他那里搬走月余,他想时机多么合宜,女友离开,不知一场年少时的梦想音乐会可否疗伤?只是每一篇乐章都有最后一个音符,激荡的音乐结束后,那曾经熟悉的旋律在突兀的沉寂中更能变本加厉地在大脑中凶猛地横冲直撞,有些被刻意隐去的东西似乎就要被这样生生地撞出来。齐晔觉得疼,哪里都疼,他有些自嘲地低喃:奇怪,竟每次都这样被抛弃,毫无新意。在这样的低喃中,齐晔看到了赵辰生,从他走上舞台打破他一人独处的宁静时起,他看到了他。算起来这是他们分别七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齐——晔”一开口,赵辰生发现自己竟有些语不成调的颤抖,他并不确定眼前是否真是故人,毕竟这么多年记忆都只停留在一个俊秀男孩的腼腆模样上,可是即便只是一丝依稀可见的故人痕迹都让他觉得仿佛火燎心中,急切渴望得到肯定的答复,又本能地害怕着答复后的措手不及。
“哦,辰生,在这里遇到你。”
熟悉的感觉迎面扑来,赵辰生一下子都记起来了,齐晔总是这种波澜不惊的语调,一如多年前站在琴房的门口说“哦,辰生,就知道你在这里”。赵辰生或许有那么一点失望,在过去的七年里,他偶尔感怀青春时会设想一下两人重遇的场面,没想到现实如此平常,对白也缺少文艺性。哦,不过他马上又记起来,齐晔就是这样的人啊,总是淡泊的样子,永不会显出大悲大喜。
齐晔确实是这样的人,多数的时候寡言少语,表情也总是淡漠平常,让人产生冷漠的感觉。只是年少的时候是因为个性内向木纳,羞于、也不知道怎样表达感情;而现在,三十而立,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起起伏伏、磕磕绊绊,总要学会泰然处之于世事无常。
“我们是柏林爱乐本次海外演出的经纪公司”,说完这句话,赵辰生看到齐晔似乎微皱了下眉继而嘴角扯出了一丝笑意,电光石火中,他意识到齐晔想到了什么,也笑了出来,笑得不无嘲讽,说“这也算是一种合作吧!”
那年齐晔生日,赵辰生把齐晔拉到琴房,递给他一把小提琴说是生日礼物——法国维约姆的第106把手工制琴,赵父的大爱,哪想就被儿子这样送了人。齐晔小时候学琴时用的是儿童练习琴,身量长大后就用他爷爷的一把旧琴,工艺和材质都差强人意,待到这时被人送了一把名琴,木纳如他,眼眶也不禁红了。赵辰生也不去看他,自顾自地断断续续地弹起钢琴,心中非常欢喜,大大剌剌地说:“我说,齐晔,你也别学那什么劳什子的工业机械了,你呀,天生就应是那种不问世事的搞艺术的人,学不会营生的那套,你就好好练琴吧,毕了业我们一起去德国深造,我玩我的钢琴,你拉你的小提琴,”说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傍边的人,只觉得齐晔雪白的皮肤上镶嵌着粉红的眼圈、粉红的鼻尖分外扎眼,狡黠地对他挤了挤眼睛,接着说到:“也算是夫唱妇随了”,惹得齐晔从脸颊红到了脖子。那时候赵辰生其实内心正是激情澎湃,觉得自己在安排着他和齐晔的未来,在引领着齐晔回归正确的道路,他说:“德国是音乐天堂,我们就以柏林爱乐作为奋斗目标好了。齐晔,你这么灵气的人,将来就应担当那柏林爱乐的首席小提琴手,我嘛——多不要,至少找柏林爱乐合作那么一次,嗯,就弹现下这首好了。”——拉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赵辰生那学期的期末考核作业。
少时信口而出的豪言壮语在若干年后落到现实之上,难免让人尴尬,这路不知何时就已走叉,而且相去甚远,远得让两人都不禁想笑,笑过后又不知如何继续话题。后来赵辰生也想,自己才全面接手公司不久就安排了这么一场高规格的演出,是否是出于对当年青春义气的一次救赎。
赵辰生正想着是否该问“这些年你过得怎样”,又觉得实在是言情加恶俗得开不了口,就听到齐晔说了句“走了啊”,于是几乎是脱口而出,喊道“一起”,生怕一不留神又把齐晔遗失在茫茫人海,只是话一出口,又隐隐产生了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