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萧云雨

8、行刺

　　高渐离又立即点点头。秦王道：“她在血书里，说自己是荆轲的遗爱，因自己是妇道人家，无力复仇，于是以为可以求荆轲的好友高渐离行刺朕，以报血仇，谁知高渐离懦弱怕死，苟且偷生，她极度失望之下，只身来到咸阳，但见皇宫守卫森严，自知报仇无望，因此悲愤寻死，吊死在了宫外树上。”
　　高渐离心中如同被人用刀切割，一刀胜似一刀，痛得冰凉麻木的手脚，重又有了知觉。他心头默念：“小桃答应等我刺秦之后，会来与我相见，她绝不会食言。”
　　大殿中一阵沉寂，只有高渐离忍无可忍颤动的身子发出的簌簌低声。秦王忽道：“可她却不知自己死后，高渐离却坐在了朕身前不足二十步之处！”高渐离扑通跪倒，说道：“皇上若疑渐离，渐离惟有请乞一死！”秦王略一沉默，道：“朕既已重赦你的死罪，便不会杀你，可退下了。”
　　高渐离心下略定，跪拜退出。秦王刚才最后一句话里竟带有一丝情意，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转念想起小桃，她真已为荆轲殉情了么？不，她一定不会负约！
　　高渐离从未如今日这般心烦意乱，回到房里哪里也不去，静静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一会想起自己眼中那意气风发的荆轲，一会又想起燕国被秦国侵略的动荡不安，还有对秦王的恨，一丝也未减少。但转念之间，却又忍不住回想秦王的一番谈论，荆轲真如秦王所言么？不是，绝对不是。统一天下呢？是否真能制止杀伐？好像是，但更真实的，却是自己热爱的燕国故土，被秦军侵略占领。
　　当然更多的是想起小桃，冷冷无语的小桃，温柔美丽的小桃，赤足站在雨中的小桃，还有穿着彩裙起舞的小桃……仿佛一瞬间，忠义国仇，都变得模糊，唯有小桃，才是真实的。
　　高渐离无法再等待下去，打定主意，下次再见秦王之日，便是刺秦之时。他用颤抖的手，拿来爱筑，摸到筑箱内壁，果然被小桃刻有文字，写着：“荆轲重义，渐离多情。小桃仰慕荆轲，却深爱渐离。奈何燕国破亡，小桃虽只燕地女子，却也不能忘此大仇。假以数年，愿渐离勤练武术，再图一刺，以报国仇。无论成败生死，小桃必在奈何桥畔，静候君来。以期永世缠绵。”
　　高渐离一个字一个字摸读过去，泪水早已潸然如雨。他在心中说道：“小桃，你果然没有负约。你等着，我很快就来！”这一刻，其余的一切，谁对谁错，都已不再重要，只有小桃的心曲，才能令他多情。
　　次日，高渐离回复常态，微笑着走出下院，悠闲的转悠了半日，这才来到兵器作坊门口，悄悄的藏了两块不大不小的铅块在袖中，拿回房里，藏于筑箱之内。次日照例如此，待到筑箱已被塞满一半，足以一击之下取人性命，这才罢手。转而开始击筑调音。秦王深通击筑，若因筑箱内塞了异物影响音色，他定能即刻听出，因此必须将筑音调至与平常无异。
　　高渐离全身心投入其中，每日深夜不眠不休，潜心打磨铅块形状，费时数日，终于令装有铅块的筑音色如常，只是用来与筑弦共鸣的筑箱突然少去一半，声音同样也减弱一半。但这并不是问题，反而是行刺最为关键的一步棋。
　　接下来的夜晚，他悄悄的拿筑凭空挥击，有着平燕镇中酒楼里数年间练就的一身手脚功夫，加上荆轲留下的武功图谱上的内功助力，高渐离绝对自信，能将十步之内的任何一人，击得粉碎。
　　一切就绪，只待秦王召见。
　　高渐离从此再不出门，只管呆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击着“桃红”，就像潜心搭建一座与小桃相会的桥梁。
　　冬日又临，秦王的召见终于传来。高渐离抱着沉甸甸的筑，缓缓往大殿而去。有人扶他上了长梯，这一次，他却不觉石梯长得没有尽头，仿佛轻飘飘的就已登上殿前广场。扶他之人就此撒手，说道：“先生请往前走，皇上欲在殿外赏雪。”
　　高渐离微微一奇，暗道：“秦王要在冰天雪地之中听筑么？真是天助我也。”他迈动着残损的右腿，连步数也不数，径直往前，往前。半晌未见止步的钟声敲响，直到面前一人的呼吸已可分辨清楚，才听见秦王嬴政出声道：“先生停步，身旁有榻，坐下吧！”高渐离闻声止步，摸索着坐了下来，心中暗奇：“秦王病了么？说话怎会如此低沉？”他心下一喜，忽又觉得有一丝淡淡的忧虑，但这忧虑从何而来，难道自己竟会关心这个残暴无情的秦始皇么？他忍住胡思乱想，仔细一听，情知秦王离自己不过二十步远近，而且，这一次除了自己与他，方圆数丈之内，再无旁人。
　　秦王待他坐定，说道：“开始吧！”高渐离点头领命，举尺击筑，还是那一曲“桃红”。忽听秦王问道：“筑音怎会这般弱？”高渐离平静答道：“想是空旷之处，加之冰天雪地扰人心绪，因此皇上觉得声音弱了。”
　　秦王哦了一声，说道：“你将榻拉上十步，离我近些。”高渐离心头狂跳，面上却不敢有分毫异状，应声领命，将坐榻往前拉了十步。秦王道：“重头击来。”高渐离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身心调至最佳，情知这将是自己在人世的最后一次击筑，当即尽心而为，一曲“桃红”婉转悠扬，里面既有告别尘世的微微惶恐，又有即将见到小桃的无边喜悦，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
　　曲终，人却未散。二人各自无语，天地一片祥和宁静。
　　秦王长叹一声，似乎有着无穷心事，率先开口道：“盖聂终于还是不顾朕而去了。”这句话大出高渐离意料，怔怔不知言语。秦王落寞笑道：“这一曲，是你上次曾击过的‘桃红’吧？”高渐离点点头。秦王道：“怎么这一次听来，似乎有了好些不同？”高渐离道：“皇上是因盖聂离去，感到不舍，因此心绪不同，听臣下击筑，自然觉得有了不同之处。”
　　秦王沉默片刻，说道：“或许是，我感到很是寂寞。”高渐离大奇，想他秦始皇何等尊崇，身边臣民无数，竟会感到寂寞？当下说道：“皇上天下第一人，怎会寂寞？”秦王道：“你可知为何我不近六国之人，却又不怕盖聂带剑站在我十步以内？”高渐离道：“皇上不是说他与皇上是朋友么？”
　　秦王道：“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盖聂能知朕的心意，能不仅仅站在赵国子民的立场上来看待朕的作为，因此他会因思乡之情离我而去，却绝不会因一己私仇，对我不利。”
　　高渐离似懂非懂，心里再次回想起上一次的论辩。秦王显得情绪低落，又道：“可天下有几人能懂朕的心意？而又能被朕瞧进眼中的，又有几人？找来找去，也就只有盖聂与先生。”
　　高渐离心头大动，赶紧平静心情，跪拜道：“皇上言重，渐离惶恐。”秦王哈哈大笑，刚才的落寞一扫而空，大声道：“盖聂剑术天下第一，又能知朕心意，但他偏偏乡情难却，暗中离朕而去。如此甚好，看看是他这个天下第一的剑客留名百世，还是我这个始皇帝千秋万代？”
　　高渐离心下更喜，秦王如此说话，当知心绪已乱。但却忽在心中隐隐一悲，竟对赢政感到一丝同情。他当即大惊，惶惶不知所措。又听秦王放缓声音道：“朕听懂了你的筑曲，你也已有去意。”
　　高渐离忽然眼中一热，差点掉下泪来。暗道：“秦王若不是秦王，倒是我的知音。”秦王忽又冷冷说道：“你每日里悄悄的收集铅块藏于筑中，不就为完成荆轲未完之事么？”高渐离顿时大惊，浑身冷汗盗出，他不是怕死，怕的是功败垂成，无颜去地下面见小桃。
　　秦王忽然走上几步，站到他面前，厉声道：“你若觉得制止天下人相互杀伐的赢政该死，便将手中灌铅之筑当头击来吧！你若觉得统一文字，消除地域之间隔阂，修筑道路以济天下的赢政该死，便将手中灌铅之筑当头击来吧！你若觉得以法律人，给天下所有人不论出身贵贱，都有凭借自己努力获得理想生活的赢政该死，便来杀了我吧！”
　　秦王声如雷击，声声震耳。高渐离数年苦练的功夫，一瞬间再也提不起来，仿佛自己已然浑身无力。秦王见他痴了一般，放缓声音道：“难道这样的赢政，不能与你成为朋友？难道这样的赢政，还是你的仇人？”
　　高渐离喘息更重，喃喃道：“或许你说的都对，但是太子燕丹为保卫自己的国家，错了吗？荆轲为朋友一诺，慷慨赴死，错了吗？”秦王声音极为和缓的道：“他们错在不能明白朕的苦心，不能俯视整个天下。”
　　高渐离哈哈狂笑，随即声色俱厉，声嘶力竭的吼道：“那你还期望我高渐离一介布衣之人，能明白你的宏图伟业？”秦王大怔，无言以对。高渐离怨恨道：“你可知，若没有你扫平六国，小桃又怎么会处心积虑为国复仇，最终以死殉国？若她没有死，你可知我将会有多么快活平静的一生？可如今呢，你看看我，我成什么了？啊---！”随着他仰天嘶吼，天空忽又开始飘下零星碎雪，伴着飘忽不定的北风四处飞舞。
　　殿前广场上死一样的寂静。秦王痴了，他从未想象过将一人一事看得如同高渐离那般重要，还有什么比天下更重要的么？他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忽又觉得对这个时候的高渐离讲出“天下”二字，有多么苍白和无力！
　　高渐离缓缓平静下来，恢复了击筑一代宗师的气度，冷冷说道：“你若没有侵略六国，没有逼死小桃，那么一定会是我可以性命相交的朋友！”秦王听得身躯一抖，面色顿时黯然，唏嘘道：“事已至此，难道没有挽回余地么？”
　　高渐离摇头道：“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不是因为你口中所说的天下，而仅仅是因为你能听懂我的筑曲。我们可以成为筑乐中的知音！”说着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牢牢握住细长的筑颈。
　　秦王心乱如麻，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将他击得疲惫不堪，仿佛就连动一动小指头，也需下很大的决心。飞雪的天地，忽然显得那么宽广和神秘，人在其中，何其渺小！他有些恍惚，问道：“因此你还是想要杀了朕？”
　　高渐离答非所问，缓缓道：“你可知我藏身平燕镇中，每日除了享受与小桃在一起的喜悦之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停练功，练功，练功……，只为有朝一日朝你挥筑一击。如今小桃已去奈何桥边等我相会，我这一击，却还没有击出！”
　　秦王终于懂了，高渐离已然生无可恋，其在尘世的唯一心愿，就是这石破天惊的一击。秦王忽觉心慌起来，竟然不由自主愿意相信，像高渐离这样的人，若要做什么事，一定能够做到。此时最近的守卫，也在百步之外，假若高渐离爆起发难，无论如何也是救援不及。他仔细盯着高渐离面无表情的俊美脸庞，无形的压力滚滚而来，大气也不能出。
　　高渐离静静站着，纹丝不动。良久，秦王忽觉压力一减，心下顿时一喜，高渐离放弃行刺了？但这喜悦却不仅是性命得保，似乎更多是终于得到一个朋友知己的喜悦。
　　高渐离埋下了头，黯然说道：“你成功了，你已让我将你当作了朋友。”秦王大喜，道：“如此甚好，朕封你为太乐，享受九卿之尊，日后你只管悉心研习筑乐。”高渐离苦笑道：“没有小桃，你就算将这皇帝的位置让给我，又有何欢可言？何况荆轲为义赴死，太子燕丹为国捐躯，渐离虽不懂你们争论的天下大义谁对谁错，但却知道，人生在世，总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
　　二人之间的气氛重又变得凝重，秦王感慨道：“因此你还是要杀我？”高渐离道：“小桃用性命来换我向你一击，我必须击出，才能上路。你拔剑！”
　　秦王退后两步，心头忽生震怒，想到：“高渐离，难道朕还要求你施舍友情么？”当即拔出背负长剑，双手紧握剑柄，冷冷道：“来吧！”
　　此时远处观望的赵高发觉情形有异，当机立断，下令护卫冲入广场。
　　高渐离便在此时发难。他兀的高高举起沉重的筑，轻声叫道：“你别乱动！”接着如泰山压顶般往秦王当头砸下。秦王闻声停步，还未及想明白自己是该躲避，还是听信高渐离的话站在原地不动，就听一声巨响传来，身后的坐塌被高渐离雷霆一击，砸得四碎飞舞。
　　秦王呆如石雕，直到飞奔而来的护卫将利戈刺入高渐离的胸膛，骨肉的撕裂声才将他惊醒。他心头忽然一片空白，厉声喝止，秦兵迅速让出一条道来。高渐离嘴吐血沫，面上却带着微笑，艰难说道：“我只求……对得住身边的人，对得住自己……自己的良心，……天下，原本不关……不关我和小桃的……事……”
　　秦王眼睁睁看着高渐离含笑咽气，顿觉失魂落魄，转身独自走到广场尽头，久久凝视远方。片刻后身后一切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如同这场洁白的大雪降下，将世间一切，掩盖得焕然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