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水上祢

74、交作业了

　　眼看着还剩下半个月，顾梓聿就要参加面试了，宋熙和实在放不下心来，干脆直接替顾梓聿向学校请假，又改签了他的机票，从索伦直飞回沪城，打算安排他就直接住在自己家里，练琴什么的也好盯着点。

　　宋熙和倒是想过自己飞去索伦找顾梓聿，这样也就免了顾梓聿坐长途飞机来回奔波的劳累。但是他却没预料到这个春季他的日程表会如此紧凑，实在分身乏术，只能让顾梓聿辛苦点飞回来了。

　　他之所以这么上心，倒也不是害怕顾梓聿到时候掉了链子、坠了他的名头。诚然，现在业内都已经知道顾梓聿是他的小师弟，也算是他的徒弟，不过他确实不把这种身外名放在眼里。他是真把这小师弟放在心上了，唯一担心的，就是之前顾仲景和他聊天时提到的，“这是他唯一的路”。

　　虽然宋熙和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唯一的路”，不过既然家长和孩子都一心一意想走专业道路，况且孩子也有这个能力，那必然是要把这个机会争取到的。他之前都是作为演奏家活动，自己琴拉的好，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辅导过学生考专业院校，心里自然还是有点忐忑。

　　宋熙和本人是在华纳完成的小提琴基础教育。4岁由吴老师启蒙，十岁考入央音附中，十八岁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从央音本科音乐表演管弦系小提琴专业毕业，而后前往苏俄深造，师从小提琴大师文格洛夫并取得了演奏家的最高文凭。因此，他从来没在英语系国家接受过小提琴教育，虽然后来活跃在国际乐坛后也认识了不少前辈朋友，但他对这一派系的小提琴演奏教育并没有什么概念。

　　尽管这一段时间正是宋熙和最忙的时候，音乐季来临，他不仅有合作各国交响乐团的大型演出要准备，也还有几场圈子里的小型的演奏会，但他仍是尽量忙里偷闲，满世界打电话，找自己的老师朋友，询问着关于面试的相关经验讯息，替顾梓聿做着准备。

　　顾梓聿不知道他师兄替他操心的这些，他自从和参加模联的学生们在波城机场分开后，就去往了不同的候机室——大部队是直接从波城飞鹿城，而他则是去往沪城，算起来他的飞机还比他们晚起飞呢。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顾梓聿终于又一次踩在了华纳的土地上。这一趟出去小一个月，乍然回来，耳边充斥着都是熟悉的语言，居然有些久别的陌生感，远远近近的声音，异化成外语，似真似幻，听不真切。

　　宋熙和是没空来的，他本来也不想麻烦师兄，横竖沪城是国际化大都市，出了机场叫个车也是分分钟的事。不过宋熙和最后还是让他的助理来机场接的人，顾梓聿本来不知道为什么，还以为师兄是放心不下他，直到车子到了目的地，他才明白——这地儿，外面的车子根本进不来。如果他当初真的自己打车过来，估计现在就要拉着行李箱从山脚下一直爬上去了。

　　宋熙和这处居所可谓是大隐隐于市，他年少成名，到如今作为一名红遍全球的世界级小提琴演奏家，俨然是华纳一张闪光的金名片，随着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每年开的演奏会音乐会都是票甫一放出就被抢光，因此他的手头便也宽裕。

　　十多年前，在他的一位乐迷朋友的牵线下，他在沪城城中心买下了一个占地近三亩的中式大宅。这片区域当初规划就是要做低密度纯独立别墅区，容积率能达到0.17，且总共只有23栋，户户邻水，被围隐于层林叠翠中，在家中就可以望到不远处黄浦江的江景。

　　最值得说道的是，这片地刚被卖出后不久，由于土地供应紧张，沪城土地规划局就不再允许房地产开发商在沪城市区内建造别墅了。宋熙和住的这房子，可称得上是“最后的别墅”了。

　　顾梓聿进屋的时候，宋熙和还未回家。助理先是带他转了圈房子，然后就很知趣地走了。他们重点看了顾梓聿即将要入住的客房——最夸张的是，在客房里还有一个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琴房。

　　顾梓聿简单地洗了洗旅途的风尘，洗过澡后不困也不饿，干脆就练起了琴——不知道宋熙和什么时候回来，但师兄回来，必然是要检查他的作业的。他这趟出去，虽然也有每日练琴，但这量是远远不够的，现在也唯有临时抱佛脚，好把这段时间的疏漏给补上。

　　他安心地在这儿住了下来，这么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倒觉得自在得不得了，琴房隔音效果不错，这地每宅每户都隔得可远，顾梓聿练起琴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不像是在自己家里时，晚上十点就不好再继续练了。他就这样拉会儿琴，做会儿运动，饿了再去厨房寻觅一点吃的——反正冰箱里食材充足，煮个速冻水饺吃也方便得很。

　　第二天早上，顾梓聿被闹钟叫起床洗漱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有了新的动静。

　　看着门廊处多出来的行李，顾梓聿左找右找，最后发现自家师兄正在屋外花园里打健身拳，活像个在公园里健身的老大爷。顾梓聿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探出头去，扬声问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早饭想吃点什么？”话音未落就一头扎进厨房，轻车熟路地摆上杯子打开咖啡机，又打开冰箱，环视了一圈。

　　“我飞机上吃过早饭了，你自己吃就好。”宋熙和的声音透过低低的磨豆声传进厨房。

　　哦。顾梓聿看着杯中热气蒸腾而起，把面包塞进吐司机，等咖啡好了后倒入从冰箱里拿出的冰牛奶，又从架子上拿了盒覆盆子果酱，刚又摸出一盒鲜奶油，就又听见后半句话。

　　“…吃完以后到二楼的琴房来，我听听你最近都练了什么。”然后就是一阵进屋上楼的脚步声。

　　啊？吐司片应时地“叮”一声跳出来，顾梓聿看着金黄的吐司片都觉得不香了。他在心里啊啊啊三声，苦大仇深地把杯中奶咖就着复合维生素片一饮而尽——本来这豆子香气就很冲，还有股木头的焦味，前两天他还往里加了奶油，口感好歹顺滑了些，今天没加，这喝起来果真跟中药也没差多少了。

　　把杯子冲干净，顾梓聿取了吐司放在碟子上，洗干净手就回房间拿琴了。不好让师兄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大早的刚清醒了点就要迎接检查，这估计换了谁都没胃口了。

　　没有五分钟的功夫，顾梓聿就拿着调好音的琴，安安静静地站在宋熙和面前。

　　“先听听音阶吧，”音阶向来是小提琴学习最基础的东西，宋熙和随口挑了个，“来一个降E小调的。”

　　降E小调！师兄真是会挑，一挑就挑到他最没把握的。虽然每天他也有练琴，他也不敢偷懒绕过音阶练习，但降E小调他最近这一周还真是没有摸过。

　　其实，没摸过的音阶现场拉也不是很难，但“会拉”和“拉的符合师兄的要求”这两者间可就有天壤之别了。而且，这条有六个降号，降号本来就比升号违反直觉，更何况是六个...

　　顾梓聿抿抿唇：“师兄，能不能换个调号…我昨天，练的D小调。”

　　宋熙和这回抬头看了眼他，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问了一句：“吴老师面前，你也这么交作业吗？”

　　顾梓聿感觉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是啊，练琴交作业，他什么时候敢这样讨价还价过！还是最近和师兄越来越熟，少了些敬畏。

　　他再不敢挑三拣四地多说什么，只是拿起琴，大概回想了一下：四四拍、三连音，降E嘛，从mi开始，六个降号，BEADGC，心里唱着拍子，右手落弓，左手指打板清晰有力，换把快速，从一把慢慢爬上去。这些拉音阶的关键在顾梓聿心头一闪而没，但他越拉心里越没底：

　　他是个没有绝对音准的人，对于这样一条至少一个星期内没有拉过的音阶，他的耳朵已经不能够再被信任，以至于他现在完全是靠着肌肉记忆在落指，完全听不出高把位的音准不准。而宋熙和，却又是一个耳朵比较音器还灵敏的人，他在听音阶的时候，甚至连5分的音差都听得出来，而这在较音器上已经是落在绿色范围里的可容许值了！

　　一条拉完，从最慢速的一弓三连音到最快的一弓48个音，顾梓聿已经隐隐出了一身汗。他看了眼宋熙和，不敢多说话，手下没停，接着拉琶音音阶：在宋熙和这里，拉音阶就意味着豪华大礼包，音阶、琶音、六度、八度…一拉就是一套。只不过他现在越来越紧张，完全听不出自己拉的是什么东西了，也只有八度的时候耳朵算得上好使——不过，要是连八度的音都听不出准不准，他这耳朵也可以拿去当破烂卖了。

　　宋熙和一直没打断他，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直到顾梓聿终于停弓怯怯地看着他，他才轻轻揉了揉眼睛。

　　这动作简直是给顾梓聿判了个死刑。

　　他一时间口干舌燥，就听见宋熙和的声音响起，语调平静：

　　“我知道突然让你拉一个没练的音阶是有点强人所难，要是我自己来拉也不能保证一个不错，但是这就是人家面试的要求，你能不能随时演奏所有大调和小调音阶和琶音？只有一个答案，必须能。”

　　“...但是你自己心里要明白，练音阶不光是练左手，还要练右手，你太紧张音准了，右手很僵硬，基本上没拉到全弓，换弦换弓没做好，换把的时候右手跟着冲，声音质量也不好，节奏也不稳定，当然了，音准也不行，不过这不是最严重的。你这个左右手独立性不好，左手怕了，右手就跟着怕，这样不行，任何时候，你都应该发挥出自己的所有能力，而不是让其中一个技术困难拉低平均水平。”

　　宋熙和每说一个不足，顾梓聿的头就越低一点、唇抿得越紧一点：他没想到，尽管这两天练的很勤，迎接师兄交的第一份作业还是如此之差。如果这地上有条缝，不是夸张，他现在真能钻进去，简直是太无地自容了。他想替自己辩解一下，但咬着嘴唇又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真是太差了。

　　“再来一遍，音阶就行，这次注意右手。”宋熙和往后一靠，闭上眼睛。顾梓聿轻吐一口气，格外小心谨慎地落弓，尽量平稳地换弦，尽量在弓尖和弓根都保持相同的速度，尽量保证声音圆润，尽量…

　　他的手保持柔软，手腕放松，小臂稳定，但他的心跳的很用力、很紧张。

　　这一次只有音阶，所以很快就结束了。宋熙和睁开眼睛，轻轻点了头：“虽然音准还是有瑕疵，但是右手已经好很多了。所以你看，音准和你的运弓完全没有关系，你可以拉出难听跑调的音，也可以拉出好听的跑调的音。如果都是跑调，我希望你拉的是好听的声音，明白吗？”

　　“嗯，明白。”顾梓聿连忙点点头。音准是小提琴演奏的一大难点，有非常多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在他们最有名的现场表演中也做不到每个音都准。不是所有人都有天赋，有与生俱来的绝对音准，事实上，人耳是分辨不出那么细微的音差的，就顾梓聿刚刚拉的音阶，换作是别人听了，也是可以接受的准，只是宋熙和实在耳朵太利，别人那儿的准，在他这里全成了不准。

　　也就是跟着宋熙和学琴后，顾梓聿才开始对拉音阶有了畏惧之情，以往在吴老师那儿，音阶从来不是多难的练习——想象一下，某人告诉你水中放了两颗糖，但你喝完整整一大杯都没察觉到丝毫甜味，这种感觉会令你怀疑自我、丧失自信，从而崩盘。但宋熙和此时就是在教他，怎么样在克服自己的先天局限下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