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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又见断头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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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是一种毒药,能让投放者甘之如饴,也能让饮用者肝胆俱碎。罗伯斯庇尔显然将这张恐怖的大网编织得太细密了一点。在众多的议员中没有几个人能真的问心无愧。某人在同金钱打交道时不太检点;某人暗中在和罗伯斯庇尔作对;有人流连在风月场所;某人曾是丹东的忠实密友;还有人曾经和国外流亡的人通信交往。每个人都害怕罗伯斯庇尔挥舞的滴血的铡刀落到自己脆弱的脖子上。
富歇散布的谣言很有市场,他对每一个人说:“你是下一个。”或者“你定在下一批。”就这样,每个人都或明或暗的走到了他的阵营之中。在动荡的热月,大多数人都只关心塔利昂戏剧性的手势和姿态,以及保罗•巴拉斯的召集军队,还有布尔东激昂的控诉演说,富歇很好的隐藏在这些人身后,微笑着看着前台的提线木偶精彩的演出,自己偶然动一下指间的线,操纵着一切的走向。
罗伯斯庇尔已经不再国民公会和救国委员会露面了,他每天漫步在巴黎的街头或者郊区的森林里,牵着他心爱的纽芬兰猎犬,捧着喜爱的哲学家的作品。我知道他在伪装,他在表现出对政权的冷淡,用以迷惑敌人。因为每到晚上,他会将我赶走,然后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修改他那宛如一把尖刀的长篇演讲,他要用这把淬毒的刀直刺入那些阴谋家的心脏。
我想,他已经不再信任我了。热月5日,圣茹斯特来了,他们两个聚在狭小的阁楼里至少谈了两三个小时。这期间,我一直呆在房东那里。我竭力让他们相信我叫让娜•安托瓦妮特,是一个旅店老板的女儿。
直到圣茹斯特离开,我才慢慢走到阁楼上,地上散落着凌乱的纸张,我弯腰想将它们捡起来••••••
“我应该处死你的父母!”罗伯斯庇尔冷酷无情的话让我浑身一震。
我缓缓直起了腰:“为什么?因为他们是贵族?”
“贵族都是卖国的,或许他们也和卡佩遗孀(玛丽王后)一样与奥地利或是其他国家勾结。是他们出卖了平等和自由!”
“是的,我们出卖了平等和自由,谁来买?”我冷冷看着这个犹如困兽的男人,第一次没有了愧疚。
大约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沉默了许久,才挥了挥手:“你走吧。”
我放下手中的碎纸,慢慢走到了楼梯处,刚要下楼,耳边又传来了一句:“以后别再来,别让我见到你。”
走出那狭小的房间,我突然笑了,默默地,无声的笑:富歇先生,这一位已经被放弃了,您可别让我失望!
夜晚沉滞的空气中,鬼魅般的断头台在月华下闪着如水的光泽。我现在竟然可以看着它笑得云淡风轻。我在等,等着罗伯斯庇尔的人头如同历史上所写的悄然落下。所有的一切都快结束了,只要再等四天,等到热月9日。
热月9日,。巴黎的天气出人意料的闷热,让人难以喘息。“兰斯,你要去哪里?”奥德莉亚女士看到我一身男装的走下楼梯,显然很是吃惊。
“您放心,母亲,是一点非得处理的事。”我微微笑着,暗暗按了按藏在身上的从安斯艾尔先生那里偷来的手枪。我不能让罗伯斯庇尔有机会开口指认我,我不希望我们一家的生命在这个下午戛然而止。
国民议会这颗被点燃引线的炸弹终于爆炸了。对死亡的恐惧被酝酿为最致命的毒药。现在这副毒药得由罗伯斯庇尔饮下了。他从来低估了人在拼死一搏时显露的勇气。会场混乱了,议员们拍着桌子敲着板凳大声吼叫,他们在宣泄着内心的恐惧,恐惧变成不满,不满化为利剑刺向罗伯斯庇尔。圣茹斯特根本无法讲话,罗伯斯庇尔想控制形势,但却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哽住的喉咙完全说不出话。一个议员朝他怒吼着:“暴君,是丹东的鲜血噎住了你的喉咙!”
终于,会场里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要求起诉罗伯斯庇尔!”
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塔利昂-巴拉斯-富歇三巨头中的谁安排的,但他这句低微的话语无疑激起了议员们的勇气。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随之响起的是整齐划一的声音:“逮捕!逮捕!”宪兵很快出现,罗伯斯庇尔等被起诉的雅各宾领秀被代理了会场。听说在离开会场时,罗伯斯庇尔只说了一句话:“这帮恶棍得手了,共和国完了。”
是的,共和国完了,但我的家庭却得以存活。雾月政变之后我碰到别人询问西哀耶斯,这个在整个大革命的恐怖年代死不开口,稳坐国民公会的席位的人这些年干了什么时,他微笑着回答道:“我活来着”。当我听到这个回答时我差点上前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无所谓什么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活着才是唯一的希望,无论我们活得怎样的苟延残喘,怎样卑微懦弱,总之我们活过来了。
然而一切并没有尘埃落定。国民公会抛弃了罗伯斯庇尔,但巴黎市自治会仍然忠于他。那些依然忠于他,把他当做共和国的灵魂的人将他从监狱里救了出来,把他藏匿在了巴黎市政厅里。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市民义勇军们枪炮俱全整装待发,正等着罗伯斯庇尔来发号施令。
在那一刻,罗伯斯庇尔还有整整三个小时来拯救自己的生命,拯救自己的理想。在周围朋友的竭力劝说下,他一度接过呼吁人民起义的文件准备签名。但是,在写下了自己姓名开头的三个字母“Rob”之后,他还是扔下了笔。人们催促他写下去,他只是深深的环视了周围一眼,反问道:“以谁的名义?”
就在这三个小时里,我站在富歇前两天去世的小女儿妮维尔的墓前,和我并肩而立的是最大的阴谋家约瑟夫•富歇。
“罗伯斯庇尔的结局已定,您的危险解除了,富歇先生。”我默默的放了一束白色的百合在妮维尔的墓前,“现在我想要我的报酬。”
“让我听听您的价码。”富歇弯下腰,整理了一下百合略有泛黄的花瓣。
“我只要我的父母活着。”
“我恐怕帮不了你那么多,很快,这些人就会处死一些人,为了讨好另一些人。我恐怕自己都自身难保。”
“是吗?富歇先生,你我之间还是说实话吧,我们彼此都握着对方的把柄,还是让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吧。”
“或者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塔利昂或是巴拉斯。”
“我认识塔利昂夫人,我熟悉她的秉性。至于巴拉斯,我不想和他有太多的纠葛。他的风流债还少吗?”我淡淡的笑。巴拉斯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发现并举荐了拿破仑。而我并不想和这个巨头碰面。
“那我只能保证在我还有一席之地的时候帮帮您,如果我失势了,那就请您原谅我的爱莫能助。”
“那就谢谢了。”我仰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这就够了。
“不要让马克西米连指认你,不然你会和他一起上断头台。”富歇的提醒让我猛地从美梦中惊醒。糟糕,我忘了这颗定时炸弹。
“抱歉,我得先走了。”我得赶到市政厅去,如果罗伯斯庇尔说出我的名字••••••我顿时不寒而栗。
“您还没告诉我您的名字,难道让我一直叫您爱洛绮丝吗?”富歇冷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兰斯•德•葛林若。”我回过头,在面纱下嫣然一笑。
由于市政厅内迟迟没有命令传达下来,市民义勇军们开始动摇。渐渐有人离开了队伍,先是一个两个,再是一群两群……当国民公会派遣的宪兵队到达市政厅时,广场上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带着几丝凉意的夜风卷起几片碎纸在空中飞舞。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宪兵们便冲进了雅各宾领袖们聚集的房间。我混在这其中,溜到了柱子后藏身,手枪握在我的手里,冰冷的枪身格外沉重。由于富歇为我借来的宪兵制服,所以没有人注意我。我暗中观察着,免得罗伯斯庇尔这颗炸弹说出我这个旧贵族的名字。
宪兵的到来引发了一场巨大的混乱。在绝望中有人用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有人从窗户里跳到大街上,抱着断腿呻吟。罗伯斯庇尔只是站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唇角还噙着讥讽的冷笑。我轻轻舒了口气,哀莫大于心死,他该是死心了吧。这样最好,他不会说出我的名字了。
想到这里,我悄悄准备找机会离开。谁知道罗伯斯庇尔那双水汪汪的灰色眼睛像老鹰一样死死锁住了我,仿佛丹东的亡灵徘徊在他头上一样,他那冷酷的声音也像幽灵一样在我头上盘旋:“是你!”
来不及反应,我抬手就是一枪。强大的后坐力让我猛的后退了好几步。手枪几乎脱手而出。我紧咬着嘴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尖叫起来。罗伯斯庇尔的胸前满是鲜血,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我看到他的朋友惊恐的想将他抬到安乐椅上。我额上的汗顿时流了下来。我想起了历史书上关于罗伯斯庇尔末路的记载。据说他是被宪兵队里的一个少年枪手击碎了下颚。而我现在穿着不大合体的宪兵制服,活脱脱一个少年兵。难道这就是历史不可抗拒的轨迹?一种恐怖的感觉紧紧揪住了我的心脏,我趁人不备,几乎是逃出了市政厅。我知道罗伯斯庇尔明天就会被处死。他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我的名字了。
我知道在监狱里,已经无法说话的他不断打手势希望得到纸和笔,但没有人理睬。审判在匆忙中开始,法官只是花了三十分钟来宣判22个被告的死刑。
第二天的巴黎是狂热的。我没有勇气走出家门去看他的死刑。我承认我害怕看到那双锐利的眼睛。傍晚时分,囚车经过了圣托莱诺大街。我胆怯的从破旧的窗帘缝隙里看向街道。这些死刑犯被绑在囚车的栏杆上,被迫直立着示众,押送囚车的士兵时不时用剑背支起犯人的下颚,大声嚷着:“看,这个就是圣茹斯特!那个就是罗伯斯庇尔!”群众的咒骂声像浪潮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不顾被碾死的危险,死死抓住囚车栏杆不肯松手,声嘶力竭地叫喊:"进地狱吧,你们这群恶棍!记住,在地狱里你们也别想摆脱所有不幸的母亲和妻子们的诅咒!"
罗伯斯庇尔始终保持着一如往常的威严和冷峻,他的目光盯着遥远的前方,我不知道在远方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许那里有他挚爱的纯洁的法兰西。但是当我看到他包扎着下巴的白色绷带由于浸透了鲜血而变得发黑时,我还是忍不住跪在窗帘后面哽咽着哭出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革命广场上传来了持续不断的欢呼声,整整15分钟!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一切又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