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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八章 烛影摇红(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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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
弹指流年,转眼又是残春。
九江草庐,沈琛仍旧一人独居。
虽只得小小一间茅舍,却从来粗而不陋,更难得那一番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的仙逸之态,令人见了,竟是不由得心生赞叹。
此刻沈琛与他阔别已久的四弟晏楦相对而坐,石桌之上温一壶翠绿的眉峰云雾,两人天南海北举杯对饮,已是多年没有的写意随性。
“二哥这里逍遥自在,子楚不想走了。”晏楦背靠藤椅,轻阖眉目,手中无酒,他却已是微微的醺。
沈琛闻言莞尔,起身行至窗前,看了一时风,良久才问:“子楚可是忆起了故里?”
而晏楦抬头,定了一定,才淡淡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二哥。”
“可惜愚兄与贤弟相见恨晚,如今已无缘再见那世人口口相传的凤阳山桃源溪究竟是何等神迹了。”
“莫说二哥不曾见过,就是子楚曾见,如今却也实在模糊得紧了……”
晏楦自嘲,便起身与沈琛并肩而立,眼前江水滚滚东逝,却不知为何,旧时记忆点点滴滴竟一齐涌上心头,往事历历在目,不禁悲从中来。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鸡犬亘鸣吠;
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所谓世外桃源者,如此。
百余年前,中原江湖正值群雄逐鹿、人心不古的乱世,人人为求自保,只道是胡乱拼杀,大有普天之下仅余己身方是干净的势头。无人在意家中高堂可还康健无虞,膝下幼子是否嗷嗷待哺,一柄剑,一条命,已是全身的家当。不管你是甘之如饴还是迫于无奈,若是今夜名声大噪,明日便有数十人如潮将涌,定要将你取而代之不可,真真应了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七字真言。
在这混乱不堪数十年中,岭南昙曜剑叶家可算唯一一个不倒的传奇。一套祖传剑法独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传至第十四代时,继任者那一身的武艺更是如入无人之境,敢于挑战者已是寥寥无几。其时的江湖中人皆以为他将开创一代盛世,将这混沌乱局一扫而空,而这时,他却做出了一个叫世人皆不能懂甚至心生怨愤的决定,金盆洗手。
他可谓不能算是一个视天下安危为己任的侠义之人,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罢了。想必他也并非全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平定四方成就江湖霸业,只不过那时日太过遥远,其中道路又仅存血雨腥风、杀戮迭起,实在叫人心寒。于是主意已定,他便不顾世人忠告,携剑远走他乡,四海为家去了。终于有一天,他路经龙泉府凤阳山,偶得这一处不世出的世外桃源,于是仰天长啸,当即便于此处安家落户,再不走了。
这个人,便是桃源溪的第一个主人,叶升平。
他每日种田打鱼,自给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于是当世之人皆对其嗤之以鼻,想杀杀不得,想劝又劝不回,更因这刀头舔血的日子竟是不知所终,便有心迁怒于他,恶意中伤者更是不乏其人,久而久之,昙曜剑竟成了邪魔一路的巅峰之剑,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
叶升平却不管,仍旧在这世外之地怡然自得,日复一日,年过一年,直到他最终病逝于此,世人才懂,原来自他远走天涯那一刻起,他所舍弃的便已不仅仅是流言、纷争,他真正全身而退的,是那一场名为江湖的宿命。
谁说江湖人,江湖死?
他偏不。
后来,叶家的子嗣也多半承袭了这闲云野鹤的性情,有人偶尔踏入江湖,却多半最终重归故土,再后来,厌倦了江湖上尔虞我诈的剑客侠士也纷纷前往,桃源溪畔卸剑拾锄,竟成了当时一番盛景,空前绝后。
江湖人不解,他们却恐惧。
眼前几乎已是穷途末路,千年不倒的盛世江湖即将土崩瓦解,他们左思右想,终于自以为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便是叶升平打破了江湖的规矩,竟是前所未有的重罪,绝不容赦。
自那时起,江湖中人便将桃源溪当作了眼中钉,定要除之而后快,非如此不可。
而昙曜剑的盛名之下,却逼得他们无从下手,唯有一旁窥视,蠢蠢欲动。
说来也怪,几乎败局已定的中原武林,自那一刻起竟忽然上下一心,齐力破敌,千万侠士宛若一个人,一条心。
可笑可叹,叶升平竟还是挽救了这江湖乱世,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方法罢了。
二十年前,他们终于迎来最好时机,叶家十六代当家暴病身亡,唯一嫡传子孙叶琮其年却不过十五,于是江湖中人合力齐称昙曜剑乃邪魔妖异,天下之公敌,不足一月,已是一呼百应,群雄皆起,将那怡然世外一举攻破。
一夜之后,老弱妇孺皆作古,桃源溪水伴深红。
大哥叶琮眼见着回天乏术,便狠心携我与当年的冰雪刃莫如山独子莫白费尽全力逃脱出来,从此结为异性兄弟,相持相携,并发下毒誓有朝一日定要中原武林血债血偿,重归我桃源溪平静无虞。
说来惭愧,当时结义三人之中,唯有子楚先祖并非武林人士,乃是祖祖辈辈的田间俚人,不过因了世代蜗居桃源溪之故,才得与那些江湖人士相邻相与,只是刀光剑影之中,谁管你出身如何,赶尽杀绝才是正道。
可怜诸多如我一般的普通人,便是这般糊里糊涂作了刀下亡魂。
此去经年,大哥、三哥与子楚,要的并不是问鼎天下江湖,而是重建那座桃源溪。
可惜,有江湖的地方便不能有桃源溪,那么,就只好先亡这江湖,再重归故土。
二十年前,是这江湖中人联手破我世外桃源,今天就换我,杀尽天下亡命客。
届时,世无江湖,惟有桃源,天下无一人不怡然自乐。
这才是子楚要的。
“……子楚,你太委屈!”不知沉默多久,沈琛忽而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如果宁琅姑娘此刻人在这里,听你说话,不知竟能书就怎样一番荡气回肠?自从铁藜山庄一夕覆没,已再无人将这些不朽传奇颂于后世,而江湖中人虽不乏有志之士抱定决心取而代之,却无一例外是不得要领,果然司徒之后,再无司徒;正如桃源之后,再无桃源。”
晏楦闻言,半晌无语,唯有一叹,而沈琛似乎也已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方抚上他肩,安慰道:“也罢,前路还远,未来之事,谁又能未卜先知呢?说来,自贤弟打汀州回来,愚兄便多方听闻你与狄枫走的颇近,又知你当时杀了云逸却并没趁势除掉狄枫,愚兄便想,是否子楚心中所想太多,其中牵扯竟是盘根错节,因而有所犹疑呢?”
“二哥不在船上,这才多心,若你当时在场,定是与子楚一般思量,说不定大哥和三哥便会听咱们一言,只是死者往矣,此刻多说也是徒劳了,”晏楦再叹一口气,方回过神来,抬手轻揉眉骨,“那时船上火光大作,混乱已极,子楚以雨燕归阁先杀云逸,待得蓄力再发时,却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因此改了主意,不再出手。”
“哦,何事如此蹊跷,竟叫四弟重做打算?”
“其一,狄枫武功深不可测,先后激战大哥与云逸二人,皆立于不败之地,子楚惭愧,即便那时出手,也不敢说定会一招制敌,因此不敢鲁莽;其二,若云逸与狄枫皆死于汀州沿路,死无对证,燕子楼头竟是百口莫辩、难辞其咎了,索性留下一个,世人便都知道云逸乃是死于狄枫剑下,与咱们丝毫无干;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行船之上,诸人皆四散逃命,子楚却是眼见狄枫并未独自离去,而是先携了重伤不知死活的沈湮,这才往船尾小舟而去,我这才恍然大悟,始知这竟是难得的良机。”
“贤弟何出此言?世人皆知沈湮乃狄枫平生挚爱之人,这番举动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是,也不是,只因他俩之间,还有一个沈漪,”晏楦一笑,眼中那抹犀利之光却是既轻且准,刹那切中要害,“沈漪曾为狄枫产下一子,而生死关头,狄枫却罔顾她的安危,径自带了心上人离去,子楚看在眼里,方知这江湖之上盛名远播的白衣剑神,也许至情,却绝非至性之人。他或者从无害人之心,但却不一定全没想过,若是沈漪能有一天从此消失,不再横在他与沈湮之间,那便好了,因此逃命之时,根本从未将她想起。”
“这样说来,轻羽阁近日似乎也频频向燕子楼头示好,莫非当时乱局,沈漪竟是四弟你救下的?”
“那时她已被浓烟呛至神志不清,但以她的聪明,未必不知道。”
“为兄愚钝,尚不知四弟此刻将要如何作为?”
“二哥曾教过子楚,若要江湖,必先得人心。置狄枫于死地何其容易,难的是如何要盈袖山庄上下不对燕子楼头心生怨恨,不给江湖诸多门户落以口实,不让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白白牺牲。若是子楚所料不错,此计定成,狄枫必死。凡事都说师出有名,那时就算有人意欲前来讨伐,却也拿不住把柄,便顷刻失了先机,而届时江湖已无人再能撼动燕子楼头分毫,逐一剿灭,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如今子楚以为,若是这剧中人皆同此刻一般各自为战,那咱们静待狄枫自取灭忙,盈袖山庄自行覆灭,只是早晚。”
“可若是各人行事竟不如四弟所想呢?”沈琛侧目,说出心中疑虑,而晏楦却是淡淡一笑,举手为二人再添了一盏清茶,方答道:“人不可貌相,沈漪乃是权谋之中的翘楚,如今她与狄枫成亲已有两载,庆贺家中女儿满月的帖子都下了,还有何事不成?”
沈琛听得仔细,点一点头,复又摇头,方长叹一声道:“子楚,与你为敌,未免太可怕。”
晏楦闻言也只得一笑,却并非往日里那份自信超然,而是夹带了几分悲凉,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感慨。
此刻的他,终于已是这般孤独,这般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