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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七章 风归云去(三) ...

  •   二十多年前,我曾是轻羽阁沈珮与碧裳湖于清泪的女儿。我爹名满天下,而我娘艳冠群芳,我的幼年,理应是幸福的。
      五岁时寻常一天,我娘却突然知道了,我竟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呱呱坠地才不过十几天。
      当然皆不是由她十月怀胎降临到这世上的孩子,他们的母亲,名叫岳空蝉,乃是当时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剑客,却不知因了何故,深得我爹的欢心。
      我小的时候并不懂得,为何女子那样美,却反而不得真爱,直到我渐渐更事,才隐隐了解,原来如同我家大屋之中一件美轮美奂的景德瓷瓶一般道理,无论是否极爱,只要是在诸多旁人手中夺得,便足以成为一件颇能为外人道的美事。
      可怜我娘,甚至并不如我明白透彻。
      我爹执意要让那女子进门做小,而我娘自幼行走江湖,不过及荆之年便受万人殷勤簇拥,性子早已被宠得娇纵任性,诞下我后,更因分娩之痛不肯再生一男半女,彼时彼刻,她又如何能够容得下另一人与自己分享同一个丈夫?更何况,那女人既不美,也没有娘家靠山,我娘甚至不信自己会如此轻易败在了那样女子手里。她只当自己坚持几日,一切便能作罢,却没想到我爹一声冷笑,忽然询问起来:“我记得湮儿出生时,并未足月吧……”
      我娘闻言,呆立当场。即使我确如爹所言,是个只在娘胎呆了七个月便降生的孩子,然而他俩新婚之夜我娘是否落红,他却不可能不记得。
      只是此刻,她已成他视若敝屣的一件旧物,恨不能早日丢弃,好快快迎了能够为他诞下香火的母子四人进门,因此凭空捏造出这样的弥天大谎,诬蔑我娘不贞、又指我为野种,不容分说便将我俩扫地出门。
      从此,我娘深深恨我,就如同她怎么也洗刷不掉的污点,百口莫辩。
      她的一生最得意的两件事,头一件是遇见了沈珮,第二就是收了一个天资聪颖的弟子,而令她毕生蒙羞的耻辱,恐怕就是生下了我。因为我,她的江湖从此丑陋不堪,不得已在花样的年纪便重归碧裳湖,一张倾城容颜从此只能对镜自老。我知道,她既美又聪明,纷纭的江湖曾多么的令她向往。
      于是自我记事起,便誓要他们一家五口为此付出代价。我并未改姓是因我娘坚持,所以我便刻意玷污这姓氏,处处离经叛道,不与武林正派为伍,偏要结交一些旁门左道之人,并与他们交好。十五岁时,我因出手狠辣,杀人无数,已成江湖中人人谈之变色的妖女。也是那一年,我偷偷潜入轻羽阁,刺死岳空蝉,并为沈淳亲眼所见,从此他便深恨我。
      当我知道沈珮有意将沈漪许给他家挚交好友盈袖山庄的少主狄枫时,我便想,我娘背负一世的污名,我也要他的女儿亲身尝试。因此我时常前往狄枫练剑的天泪湖,与他装作偶遇,装作投缘,跟他走遍名山大川,装作一次又一次邂逅。
      只是我万事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却终究不能免俗,与他坠入情网。
      那时,我深怕狄枫成我拖累,心中以为若要沈漪未婚先孕,两人顺势成亲,那便好了,我既可以从这漩涡之中顺利抽身,也只是毁了沈漪小小名声,无损终身幸福。因此设计要他二人独处,并以偷换媚药这番手段促成她二人好事,终于不负我一番苦心,那一夜过后,沈漪便有了身孕。
      却不想即便如此,狄枫仍旧对我情深一片,执意不肯娶她进门。可怜沈漪十月怀胎,终于在家产下一子,取名沈荻。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沈珮上了年纪之后,却不再如当年肆意妄为,只将家族名望摆在首位,竟是毫不犹疑将那孩子亲手抛弃,从此只当无事发生。
      掐指一算,那孩子今年已有八岁了。这并不奇怪,沈漪产子的那一年,不过十五岁而已。过了这些年,说不定大伙都已经忘了。
      可笑我自以为是,事情如此发展,却全然不在我预料之内,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姓沈的如此灭绝人性,我还是太过高估了他们。所以,我瞒着沈家将那孩子捡回送往玄剑门习武,并每年偷偷前往探望。所幸老掌门对他视如己出,如今已是门中颇有前途的少年。
      只是我心中深觉愧对那孩子,便一人回了碧裳湖,从此不与轻羽阁为难,对狄枫也是不告而别。直到一年前,我娘因了多年胸中积郁之故,身体每况愈下,如何进补全无用处,终致弥留。我心软,照她意思写了书信托人带往轻羽阁,却没想到这一次竟与以往大有不同,没过几天,沈珮便亲自来接回我们母女,说着从前都是他年少冲动的话,将我俩认回。
      我娘盼了一辈子,终于等到重归轻羽阁这一天,没过多久,便含笑而终了。
      而才过了头七,我便知道了,沈珮接我回来的真正目的,究竟何在。

      我还记得,那一天是五月初五,头顶上日光轻薄。
      我躺在半人高的草丛之中,极目远眺,看淡金色的夕阳下翻滚的浮云,想起那一年我与狄枫初遇的天泪湖畔。
      玲珑花瓣微红斑点、香气氤氲,那白衣少年手中三尺寒芒挽出六尺剑花,天神一般俯瞰脚下众生,凌厉而桀骜,那一刻,我几乎忘了他是谁。
      眼前好似突然浮现他临走时眼中的欲言又止,如今反令我突觉一丝伤感。
      那一日,他将自盈袖山庄带来的那封信交到沈珮的手中,而在后者欣然颔首的笑容之中,他的脸几乎又被夕阳照红了。
      联姻,不错,这正是盈袖山庄女主人苏红袖的意思,两家既是世交,又同为武林翘楚,这番提议当真是再好也没有。
      送他走的那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来牵了我的手,我微微的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于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笑了。
      似乎才一眨眼的工夫,转眼已是九月。

      我的家,不,应该说是我的父亲与他妻儿共聚天伦的地方。人都说轻羽阁乃是人间化境,这话不错,那一刻在我眼前水波晶莹,一天寒碧,烟岚般的浓雾缓缓弥漫,耳畔笙歌若隐似无,倒像是自天上而来。
      恐怕也只有这般所在,才能够铸就这天下最好的剑。
      远远的听到有人唤我,回过头便见一个我尚叫不出名字的小丫头一路寻来。
      “大小姐,老爷和少爷小姐此刻都在祠堂,就等大小姐一个了……”
      听得出是略有抱怨的语调,我却早已习惯了不去计较。计较什么呢,到底不是正经主子,却要他们得了空便来关照,换了是我,心里怕也是不能情愿的。于是点一点头,踩着她的脚印一步步走向这一段我本不该踏入也从未甘愿的人生。
      我那父亲一见是我,忙不迭走上来握住我的手,与我四目相对时,那神情竟似有几分悲怆。
      “湮儿,此番嫁去云家,爹委实不舍,原本还想多留你几年,以慰前半生对你娘的诸多亏欠,但云家实乃名门望族,你能有这样好的归宿,为父怎可如此自私,误了你大好前程,此刻进退两难,真叫爹无法定夺……”
      说着说着,他几乎就要流下泪来。
      沈淳,我的弟弟,在身后覆上他的背,无声的安慰着这位几乎悲痛欲绝的父亲。
      “沈湮,这样的好姻缘,凡人恐怕修几世也修不来,是爹宅心仁厚,过往之事都已不再计较,你嫁过去以后,自然知道他老人家疼你的心意。”
      我冷笑起来,直至此刻,他仍旧能够颠倒黑白得不带一分愧疚、一丝心虚,做父子做到这般相像,他当真是沈珮一手养大的好儿子。
      “淳弟休得胡言,姐姐嫁得好人家,做弟妹的心中自然替姐姐欢喜,只是这好不容易才盼得团圆的骨肉至亲从此就要分隔两地,又怎不叫人伤怀?”身后有人及时喝住沈淳尚未讲完的话,我知道那是我的妹妹沈漪,此刻她一双如水美眸已是泪眼朦胧,旁人不知其中缘由的,莫不以为我俩是手足连心般的亲生姊妹,我双手握拳,几乎止不住颤抖,这老老少少浩浩荡荡的一家人,实在口不对心得令人作呕。
      她哪里是为了舍不得我,一日她与狄枫的姻缘未定,她当然不能放心。
      世人谁不知汀州云家乃是轻羽阁世代死敌,如今又有沈漪对狄枫的这份心意横在当中,所以沈珮毫不犹豫的认回了我这个女儿,我要替沈漪嫁去云家,而她,即将成为盈袖山庄未来的儿媳妇,再没有比这更加名正言顺的姻缘。
      狄枫,不知当他掀起新娘盖头的时候,是否也会为了沈漪的倾城绝色而忘记了我曾在他的生命中惊鸿般掠过而又安静的消失无踪。

      当所有的人散去以后,却有一人始终未动,始终无话,只是站着,只是望着。
      望着我,这个与他连接着一半相同血缘的妹妹,我的大哥,沈湉。
      之前我只曾见过他两面,第一次是与狄枫在平凉一起游历江湖的那段日子,而第二次,则是在认祖归宗的宗亲会议上。
      我还记得那一刻他眼中的愤懑与不可置信,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此刻他眼中充盈着悲戚,走至我的面前,毫无预兆的挽起我的发,在我的发间插上一支珍珠钗。
      我还记得同样的珍珠我娘也曾有一颗,她说这珍珠乃是沈家世代只传给儿媳妇的信物。而眼前这一颗恐怕是他娘留下的,我慌忙要取下,却被他止住。
      “沈湮,若有来世,你不要姓沈,我也不愿再姓沈……”他背对着我,“此去一定记得,凡事多加小心……”
      我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对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一福,低声叹一句:“多谢大哥……”

      起初,应了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我娘毕生心愿。自古姻缘,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我执意悔婚,那便只有不认沈珮为父这一条路,可如此一来,岂非悔了我娘一生夙愿?所以我每日焦灼,不知如何是好。而到了此刻,我却是日复一日盼着这场大婚。
      当今天下,已是三足并立的江湖,若将其一分为十,那燕子楼头占了六分,云中阁与盈秀山庄则共享其余四分。之所以晏楦并不急于出手,便是因了这两处分别有云逸和狄枫,并无必胜的把握,况且两家若是合力,燕子楼头即便胜了,也是必遭重创。想来云家也看透了这些,为巩固势力,不得已向昔日死敌沈家主动示好,提了联姻之说,便是为之后与盈秀山庄联手铺就的第一步。可惜沈珮唯有沈漪一个已非完璧的女儿,若嫁了过去,会掀起怎样的风波,不想也知。而若两家刀剑相向,则以盈秀山庄与轻羽阁百年交好,必定加入其中,届时两败俱伤,燕子楼头则轻取天下。
      想必以晏楦绝顶谋略,也早有此一计,他朝坐拥天下,只是早晚。
      可是普天之下谁不知我与狄枫彼此倾慕、相约执手之事,云逸当然也并不想节外生枝,因此最初,他要娶的人本是沈漪。可是他又怎会料到沈漪与狄枫之间竟有这番内情,原本妥贴的一件示好之举竟令沈珮寝食难安、如芒在背。又偏偏那时我娘弥留,一封去信恰如久旱甘露一般,轻易化解了轻羽阁燃眉之急。
      当云逸听说要嫁的人是我而非沈漪时,虽然有所顾虑,但轻羽阁家事从来混乱,一介外人何以洞悉其中缘由,再者以云家之声望,此刻再说作罢必定落得个不敢与盈袖山庄正面较力的笑柄,因而骑虎难下,不得已只好默认。所以此刻,我不过是替沈漪嫁人,以平衡云中阁与盈秀山庄那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势力均衡,才能保全狄枫与他家的数代基业。
      说到底,也是我自作孽,怪不得谁。
      所以沿路他们供我锦衣玉食,便是生怕我改了主意,尤其是沈漪,恐怕我嫁了人,才能真正断绝狄枫与我的情缘,所以格外殷勤。
      他们,并无爱我之心,而我也深恨他们。
      只可惜,人与人因了各自利益牵挂使然,竟迫于无奈,站在同一战线,每每想来,都深觉可笑。
      云逸,并非随我心意想嫁便嫁的人,只是此刻,我竟没有别的选择。
      我开始想象,九月的汀州,会是怎样的一种风景。
      夕阳会不会同样沁的整个天地都那般鲜艳、生动。
      而狄枫这个名字,在那一片蓝天下,我就不会再想起他。

      临行的那一天,迷茫秋雨漫天漫地。
      彼时节气已是深秋,凄凉彻骨。而我身后,终于并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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