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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七章 风归云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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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的半扇窗外,花深无地绕红叶,细雨满天风满院。宁琅坐在妆镜之前,不禁惦念襄儿此去是否一路平安,然而自己既已下定决心要将拓兰衣钵传授与她,总要经受住这些生死试练,若回不来,恐怕也是天意。可是虽然这么想着,心中却也始终不能安宁,说到底,襄儿只有十六岁而已,别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怕还是待嫁的时候,正是无忧无虑。于是叹一口气,将那些担心忧虑不动声色全部收进眼底。
身后善舞拿着一把梳子,沾了枫露给她梳头。挑了头顶一层长发辫出几根细长辫子,挽出花结来,再用几支珠花固住,那珍珠颗颗都有莲子大小,三五成簇结在一处,底下是翡翠雕出的花叶托着,最后拿一根墨绿缎带将发尾结起来,余者铺就一肩,煞是简单好看。待得宁琅回过神来,发辫已是完美无瑕,于是对镜虚弱一笑,回握善舞左手:“好姐姐,你有多久没给我梳头了……”
“说得是呢,”善舞也报之一笑,却拿一双眼睛望着窗外,轻描淡写,“想来,我又有多少日子没见过红日破晓了?”
听她这话,宁琅心中忽而一痛,于是垂下眼睑去,“怪我没用,拖累了你俩……”
然而善舞却也并没安慰,低头收拾妆台,望见昨天宁琅摘的那朵花,因了凋落之故,原本浓烈的红色已褪了大半,沿着花边一路被墨色腐蚀,只是一夜,便直逼花心而去,竟是再没有当时半分颜色,于是叹一口气,又道:“若生在枝头,远远望着,倒是能开满一秋,可惜……”
宁琅闻言望去,伸出手把花握在手心,心中不知为何,竟觉酸楚。而善舞却似并未察觉,仍旧说道:“就像主子与晏公子,何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善舞……”宁琅像是意欲开口,却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胸中郁结似是一时全聚在胸口,竟致喘息艰难,于是只得把头转向窗外。
不知为何,昨日还胜火的美景,此刻却空余满目旧迹,斑驳阑珊。
日落时分,沈湮的马车已稳稳停在了镇上一家颇大的酒楼下,只她与襄儿两个人,却包了楼上整层的好位子,大小盘盏堆了满桌。
“沈姐姐,这桌上这么多,我俩怕是到明早也吃不完吧……”望着襄儿大惊失色的表情,沈湮几乎忍俊不禁,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傻丫头,不过是以前咱们不认识,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又怕你跟我客气,再者,那些没吃过的哪里知道好不好吃?所以,我都点了,捡你喜欢吃的挑几口便好,谁还指望咱们都吃光呢?”听见沈湮清泠笑声,楼下散客与店中小二皆已不能十分凝注,只是不住望她,哪桌添了酒菜,或是招牌那道燕窝松子清蒸鸭子是否名不虚传,早已都没人在意,当真有了几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
“可是,很贵吧……”望着眼前那些菜品,襄儿虽不常吃,却也都是见过的,加之四面八方尽是火辣视线逼人而来,虽然心里清楚并不是因了自己之故,仍旧免不了坐立不安,因此更加不敢妄动。
“怕什么,又不是咱们的钱……”沈湮却好似浑然不觉,只对着襄儿眨眨眼睛,便径自抱起了酒坛。
沈湮是喝酒的,而且还是举杯豪饮的那般姿态,只可惜,酒量却并不好,不过几杯下肚,已有了三分醺然。此刻她又拿了锭银子出来,掂量约莫有十几两重,便抬手扔给小二道:“萍水相逢,就是有缘,去把你们窖里藏的好酒都抬出来,即便是我喝不了,也叫在座这些朋友替我喝,今日,都算在我的账上,若这些还不够,你尽管来要……”
“得着了,小姐,”小二开心收下,却还想与她多说两句话,因此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谄媚笑道,“小姐可是得了什么喜事,说出来叫我们大家也为小姐高兴着多好……”
“……唔,是呢,是喜事,”沈湮略有朦胧般抬起剔透的眼睛来,揪住小二的衣领,拉近了又放开,仍旧笑起来,“可惜,我偏不告诉你们。”
这样说着,小二似是并未料到竟这样就近听她说话,一时慌神,几乎跌倒,手里银子拿不住,一路沿着楼梯滚落下去,而那孩子着急,一路连跌带跑的去追,好容易够着了,正要舒一口气,却是毫无预兆的,一只黑麂皮的厚底官靴已踏在了他手背上,只略一用力,便听得一声震天叫喊在大堂之中瞬时炸开。
沈湮循声望去,眉间几分慵懒已在瞬间为之一敛,径自拍案而起,袖中一抹青光乍现,转瞬凝在手心,正是沈湮独步天下的碧玉丝。而说起这件兵器,却是赫赫有名,只因其轻薄宛若绣花的丝线,锋利却比杀人的刀剑,可攻可守,收放自如,放眼天下几乎鲜遇敌手,怎不叫江湖中人闻风丧胆?再加上沈湮从来心狠手辣的妖女之名,大抵有些不愿节外生枝的武林人士只消听得她的名讳,便多半退避三舍,或是绕道而行了。
再看那门口乍现的一行人中,为首一人锦绣华服,正是踩上小二手背的一名年轻男子,俊俏面庞,一身颇为倨傲的英气,约莫二十岁上下。他的身后是一名女子,略有年长,富家闺秀打扮,秋香色凤尾裙,月白短袄,身后虽是风,她梳拢的发髻却丝毫不见零乱,不但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雍容气度,就连一颦一笑也是极为妥当舒适的,若细看去,那眉眼与沈湮是颇有七分相似的,甚至身段气质还在她之上,却不知因了何故,此刻与她同在一顶屋檐之下,仍旧格外失色。两人的身后,大批家丁好手贴身相随,似是专为保护二人周全,并有各种木箱行李,都贴了喜字,看上去颇为沉重。
“沈湮,不要以为身后有我轻羽阁为你撑腰,便如此不知节制!”年轻男子似在盛怒之下,抬头望那绝美女子,眼中却除了戒备与厌恶,丝毫不见其它。
“淳弟,切莫如此与姐姐说话。”身后女子抬手按在男子右肩,而后者便顷刻柔软了神色,将靴子移了开去,那小二见状,自然掉头便跑。女子一笑,抬头望向沈湮,躬身一福,柔柔开口,“漪儿舍不得姐姐,想着送姐姐一程,淳弟随我同往,愿随姐姐同吃同住,区区一些银子,怎及你我姊妹情深万分之一,姐姐切莫放在心上。”
听她说话,沈湮忽地倒抽一口冷气,良久,才终于收回指尖翠绿,转身冷笑,飞身踏过扶栏,裙幅顷刻旋出莲花来,稳稳落至大堂,踢开最边上一口箱子,于是整箱的珍宝玉器顿时现于眼前,晃乱了一众人等几十双眼睛,店中食客无不大惊失色,沈湮却不以为意,开口朗声道:“是沈湮有福气,得了个如此慷慨的妹妹,既是如此,我看眼下这些劳什子着实碍眼,妹妹一路护着又辛苦,不如就此散去,可好啊?”
沈淳听她说这话,当下已是怒不可遏,而沈漪却仍旧波澜不惊,素手一抬止住沈淳开口,笑点头道:“君子取财有道,散财亦该如此,漪儿都听姐姐的。”
听她点头准了,店中霎时一片狼藉混乱,人人争先恐后,唯恐漏了自己那一份。或兜或抱,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沈淳见状,对沈湮更是怒目而视,一时有下人在他耳畔低声几句,少年便忽然变了脸色,而沈漪似是会意,笑对沈湮道:“我们人太多,这家店又小,今晚就不打扰姐姐清休了,咱们明儿一早见。”
沈湮听了这话,才算满意一笑,只是仍旧不置可否。
于是一众人又浩浩荡荡出了店去,沈淳愤恨,一路抱怨着:“我们露了富,怕是附近有贼人惦记,还要委屈姐姐,我们连夜赶路进城,将余下十几口箱子送去镖局,再等着沈湮好了。”
“嗯,就听你的。”沈漪侧目一笑,便进了车中坐好,待得帘幕垂下,女子的一张淡颜忽而蹙紧,像是有些头等重要的大事始终无法放心那般。
那夜闹得颇晚,沈湮不顾自己酒量,又喝了许多,襄儿进退不能,只有陪着,而沈湮想着今夜叫那些人出了丑也痛了心,十分愉悦,伏在桌上大笑不止,襄儿见她肩膀抖动,以为她笑得开怀,尚不知那一张倾城容颜之上,泪却无声。
楼下惟有一人青衫,独坐一隅,自斟自饮。
最后一杯入喉,起身携剑出门。夜深风凛冽,心,却为酒暖。
襄儿妥贴,一夜就陪在沈湮边上,因总觉着昨夜那一路人与她不像至亲,怕是有异,因此不敢深睡,只是眯着,又想这样好看的人从未见过,不该只是个寻常女子。琢磨半夜,方忆起从前宁琅与善舞打趣聊天时曾提起沈湮二字,原来正是天下第一美女不假。想到这里,襄儿不禁拍起手来,心道,天下最美一人可不正是该得这样一个人来当,才真叫名至实归么?
这么想着,却是全不经意脱口而出了来,而沈湮不知何时醒了,听她自言自语,方睁开一双如水美眸,笑了出来。襄儿报赧脸红,只呆望她撑起身子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回头道:“你只是没见过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罢了,能叫我娘都甘拜下风,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真的?”襄儿一听来了精神,倒不像一夜没睡的样子。
“嗯,”沈湮点点头,“更可恶的是,那人还是个男人呢,不但美,功夫也是天下第一。”
“沈姐姐说的是前任弱水宫世子百里盈风?”襄儿偏着头想了片刻,忽而灵光一闪。
“呀,你居然知道?”沈湮一惊,反又沉静下来,笑了,“果然是我轻率了,既是司徒宁琅的徒弟,又怎会真如表面上这般天真无害……”
襄儿闻言,顿时心下一惊,脊背不自觉一挺,宽宽的袖子下手指已不动声色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然而沈湮却似乎并无丝毫目的,反而坐到了襄儿对面,托腮轻笑起来:“你跟着晏楦,到底想要知道什么呢?”
“这个……”襄儿思量不过转瞬,因不知她是否局内之人,究竟窥知多少端倪,若真动起手来,自己又能有几成胜算,索性以退为进,好不令对方起疑,于是和盘托出道,“师父没有交代过,只说有件大事,叫我跟去汀州,见机行事。”
“汀州……”沈湮闻言,倒是一派欣然的样子,“不知道云中阁大少爷云逸成亲,算不算一件大事呢?”
“成亲?”襄儿诧异,“成亲怎么倒成了一件人人谈之变色的坏事了?”
“那个啊,”沈湮笑起来,望向窗外美景,“大概因为他要娶的那个人,是我的缘故吧……”
“啊?”话音刚落,襄儿几乎惊得跌下椅子来,人也立时精神了大半,才想起昨夜那些箱子上确是贴了喜字,转念一想又不对,于是问道,“那为什么姐姐会一人上路,昨夜那些人倒有下人保护伺候,而那些珠宝古董,若是姐姐嫁妆,怎么你舍得慷慨送人,他们却心痛得不得了呢?”
沈湮淡淡一笑,偏头望她:“这些话我对你说,你会替我转达给司徒宁琅听的吧……”
襄儿不明就里,只得点点头,沈湮见状却不笑了,那神色悲怆哀恸,与上一刻明媚照人的她,几乎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