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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三章 玉连环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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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何时,铁藜山庄方圆百里,总是四下无声。
自打入了秋日节气,暑气渐退而风起叶落,渐觉清气长天,回雁风微,无论立于何处,都觉云高水远,红稀香少。
十日前,宁琅沐浴更衣,起三炷香祭拜祖先,于高坛上请下拓兰,埋首书房。
善舞每日伺候不过是一日三餐,添茶加水,因此相比于往日更加沉闷无聊。这一天又捧着托盘进了书房,见宁琅已将手稿连同那一颗相思泪一齐封入象牙盒子,方知她又能重见天日,因此欢快开来。
“主子可写完了,快快快,把这粥喝了,咱们划船到湖上采莲蓬去。”善舞笑嘻嘻跳进门来,掀开盖子奉上粥菜小点。
“都说秋日天长,我怎么却觉着这节气走得颇快呢,才不过十日,竟到了莲子已成荷叶老的时节了,”宁琅一笑,不经意低头一看,忽地望见碗中一片深红,不禁愕然,“这是什么?”
“呵,血燕窝啊,主子不认得吗?我就说那日你和燕子楼头的晏子楚走了一天一夜,定是有鬼,这不,人家好端端的忽然托潜龙使送了脸盆子大小那么一块来,你别看东西不多,若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可够山里一户农家吃上个百八十年了。”善舞窃笑,说话都成了阴阳怪气的调调,“你可有什么要交待?”
“是他?”宁琅好生思量,却仍旧不得所以,半晌才耸了耸肩道,“也罢,下次见着了,我再谢他罢。”
“主子,这些天我左思右想,忽觉你俩倒是郎才女貌,也算般配。不过若真走到了一块儿,就非得他抛弃燕子楼头进咱们山庄不可,那样野心勃勃想要一统江湖的人,你说他会不会为了美人儿放弃整座江山啊,”善舞说着,声音却愈发细弱蚊蝇起来,“更何况,普天之下比你美的人儿不知道还有多少呢?”
“我看你真是闲得发慌了,”宁琅搁下银匙,抬头望着善舞,佯怒道,“这次去宝山福郅让莜夜歇着,换你去,好让我耳根子安生几天。”
“好主子,你可饶了我吧,就当我没说过还不行么,”善舞忙使劲摆手,“我怕里面奇门遁甲把我绕晕了出不来,白白当了花肥,以后可没人唠叨你了。”
于是吐了吐舌头,便往门外跑,跑出去又探进半个头来,笑道:“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个月二十八,是晏子楚的生日,你可要送些有心思的回礼啊?”
说罢,才真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宁琅无奈,低头又看那碗血燕,不禁叹了口气,展开右手望自己手心纹路,隐隐泛黑,方知那人竟心细至此,一时间胸中恰似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正思量间,门上忽又有人轻叩,宁琅抬头,便见莜夜正在门外,于是莞尔一笑,唤他进来。
“主子走神了,可是有心事?”莜夜甫一进门,只望了宁琅一眼,便开口这般问道,倒叫宁琅心中一惊,于是叹了口气,悠悠道:
“什么时候我倒成了将心中所想全都摆在脸上的人了?”
“主子别多心,莜夜也是随口混说罢了。”莜夜一笑,眼中却隐约带着几分踌躇之色。
“何事不便开口?”宁琅看他这般神色,不似平常,便笑问道,“还说我有心事,我看你今日倒也不甚坦荡。”
“是,莜夜有几句话,摆在心里已有多时,今日僭越,还望主子莫怪。主子是成大事之人,每番书成之前,江湖上几方势力如何倾斜又如何平衡,都是不得不想、不得不做的,其中呕心沥血,莜夜与善舞都看在眼里,所以日常琐事全都尽心尽力,盼主子能不为此费心,多些时候静养。此刻莜夜觉得,人力纵使再大,也胜不过天意宿命,因此各家之势,倒不妨索性都不去想,万事随缘便好,”莜夜说着,双手呈上一封红绸帖子,笑道,“此刻就有个宽心解闷的好去处,就看主子放不放得下了。”
宁琅接过细看,方知竟是百秀门贺家中小小姐弥儿八岁寿辰的请帖,便随手一放,叹道,“姐姐嫁人,原来竟都已这些年了……”
“主子还是不去?”莜夜垂手一旁,劝道,“这已是第四年了,前三年都是以白小姐姨娘的身分来请,今年却是大办,江湖中人悉数都到,请的不再是玉璃小姐的妹妹,而是铁藜山庄的当家先生,莜夜以为,这倒不失为一个折中妥贴的时机。”
“她柳玉璃如今已是百秀门的人,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司徒宁琅的亲人,自四年前那人提着宝剑十三血洗铁藜山庄一日起,就只剩你与善舞两个,更何况,”宁琅皱眉,神情已是伤感之至,自己却还浑然不觉,“白无殊狼子野心,我若与姐姐再不相见,就没人能利用她谋算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或者夫妻二人,还能有些转还余地,若不然,就只剩利欲二字,她未免也太可怜。”
“主子还是心重,说了这许多,全是为大小姐着想,竟无一丝提及自身了,”莜夜叹一口气,方又说道,“不是莜夜大胆编排主子,其实大小姐的性子与主子何其相像,越是内心里看重,脸上才越是淡着、冷着,这些年大小姐一封家书也没给主子写过,心里却怕是比谁都难过,旁人不知你们心中所想,莜夜却是再明白也没有,毕竟血浓于水,若有玉璃小姐在主子身边劝慰一二,或者两人心中都能开朗些,不过此刻距寿辰当天还远,主子不妨多思量些时日,再做决定不迟。”
“嗯,”宁琅点头,对莜夜一笑,“今日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就容我再想想吧。”
“那莜夜就不打扰主子休息。”说罢,莜夜便退出房门,而宁琅忽又开口唤住他,望着他清瘦背影,目光澄澈。
“莜夜对宁琅而言,从来都是兄长,至亲至近,无人可代。”
而莜夜侧身一笑,恰似远山一带烟雨疏织,淡约如玉。
望着莜夜背影渐远,宁琅方又拿起那张请帖,二十八号,原来白弥儿与晏楦竟是同月同日的寿辰,苏州与江阴倒也并不算太远,如此想来,忽然又觉自己荒唐,于是手里把玩着那张红绸的帖子,自嘲起来。
拈了片刻,宁琅像是忽然有所察觉,手指细细比量着那张请帖的质地、厚度,虽与往年一般均是潞绸与宣纸所制,徽墨书就,怎地却好似有些许不同。宁琅略一思索,便不迟疑,起身回了卧房,在书橱一处格栏里取出一只铁盒,拿了头几年的另外三张请帖来仔细比对,方觉两者厚度竟有毫厘之差,恍然顿悟,抽出袖中流岚细细切开那三张旧帖,果然真有薄如蝉翼的几枚绢片藏于其中,上书蝇头小楷,宁琅粗略一看,不是别的,却全是平凉梅林石窟中百年来江湖纪事的抄本,于是一声惊呼,登时泪如雨下。
莜夜、善舞闻声而来,见宁琅正自垂泪,而这般光景却是自她接掌铁藜先生一职之后便再没有的事,不禁都慌了神。善舞忙上前扶住宁琅,等她一时哭定了,方红着眼眶,抬头望见两人。
“原来姐姐她……她料定以弥儿姨娘的身分请我,我是断不会去的,所以才冒险将这秘密藏在请帖夹层之中,而今年以铁藜先生之名来请,或者我可能会去,于是不敢如此鲁莽,我若真去了,便要将请帖交于门房,或者又经白无殊之手,那就生死难料了,她这般苦心,这许多年来,我竟不知……”宁琅定下神来,长吐了口气,便不言语。
“想必大小姐对昔日姊妹之情甚为笃定,知道主子竟能留着昔日旧帖,才能安心数年如一日,悄悄写就这些蝇字,”莜夜叹了口气,一时感慨良多,“冥冥之中或者真有注定,这诸多巧合,竟能成真。”
“玉璃小姐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善舞话才说了一半,便也嘤嘤哭了起来,反倒叫莜夜过去安慰。
“我们这就启程去江阴吧,”宁琅起身,凭窗独立,望头上红日,其时笑中含泪,竟似有百感交集,“一别数年,此刻我竟有如此想念她……”
三日后,苏州市集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一顶朱轮翠盖车稳稳停在永盛金铺的门口,掌柜忙不迭出门来迎,轿帘掀开,一人青衫翠巾,躬身下了车来,怀里又抱着一个绿裙女孩儿,此刻抬眼望头顶上牌匾,风仪颇好。
“老板,我订的一对玉镯,与之前送来要镶翡翠的那只金锁,可都好了?”来人步入堂中,声音浑然动听已极。
“回晏公子,既是公子吩咐,哪有不能的道理?”掌柜让座,又奉了茶来,“金锁已好了,镯子倒有几支不分伯仲,还要公子稍作定夺。”
“既如此,”晏楦笑着摆摆手,“看看倒也无妨。”
说罢,就由掌柜的引向内堂而去,忽然身边一只小手牵住了晏楦衣角,正是阡尘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
“四叔,说好了要请阡儿去吃东西,可要快些哦。”
“四叔知道,”晏楦弯下腰去摸摸女孩的头,笑道,“等会儿我们就去六如居吃阡儿最爱的桂花小汤圆,不能忘了。”
“嗯,还有五色糕团。”女孩点头应着,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线。
内堂里杨木案上共有三只匣子,各放着粗细颜色均有差异的三对镯子,分别是梨花白、玉带青、以及乌云片三种,晏楦见多识广,对珠宝玉器也略通一二,因知道都是上好的东西,只是此刻见了,都觉平平。
掌柜的看在眼里,忙笑道:“公子爷好眼力,小人还有一件好的,请公子稍待片刻,我这就命人取来。”
晏楦方点头不语,不多时,伙计回来,将手上一个墨玉盒子置于案前,上雕飞禽鸟兽,四季花卉,竟是好看。
晏楦见状,便笑道:“什么奇珍异宝,盒子倒颇雅致。”
“晏公子走南闯北,可知道轻羽阁?”掌柜的故作神秘,这般说道。
“知道,那又如何?”晏楦侧目,略微思量。
“那轻羽阁的二公子沈琛,如今该叫二老爷了,早年因故脱身出门,并发下重誓此生再不打造任何兵器,因此为求生路,改行锻造首饰,这便是他的一件颇为得意之作,小人多方用力才花了重金购得,”掌柜的说着,便打开盒子,取出其中玉镯,交于晏楦手上,方又说道,“公子爷瞧仔细了,这玉是和田的极品玉,共有三支,合于一股。先说成色,一支是头等的羊脂白,细白通透,毫无瑕疵;一支是上好的翡翠绿,滋蕴光润,几近透明;另一支是极罕见的潇湘竹,白里透着点点绿斑,细看去又如一片片竹叶,不是小的吹牛,这花色竟是几百年也出不来一回。再说手工,若是单独打造,或者二流的工匠也可为之,难的是这三种质地竟混在了同一块天然玉石中,又同时打磨出三支细镯子,粗细、大小分毫不差,因玉石不似金银,无法熔出形状来,因此虽然看它们如九连环般套在一起,却在打磨时便已是这般形态了,合时如一股麻绳坚不可摧,分时又像三支毫不相干的镯子,如此相生相息,不离不弃,是为玉连环。”
“玉连环?”晏楦仔细端详,方觉掌柜所言并非夸夸其谈。
“正是,玉镯成此,说是神技竟也不为过了。”
“好,”晏楦淡淡一笑,“与方才那对玉带青一起包好送到燕子楼头吧。”
如此说着,又付了订银,才步出内堂,见阡尘脖子上已挂好了那金锁,便笑牵了她手,出门去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