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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三章 玉连环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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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
千帆风驰,满湖烟水苍茫,一人青衫扶栏西望,楼头角铃随风轻动,便立时有叠声脆响不绝于耳。
此刻晏楦就站在燕子楼头登高凭栏处,但见脚下疏柳低迷,几点流萤纷纭明灭,才知秋色已暮,晚来渐凉,凭空竟有几分怅惘涌上心头。
身后一人低卷翠帘,晏楦闻声去望,却见一个绛衫汉子不知何时已在身后,登时大喜过望,上前拥抱来人,笑得极是坦荡诚挚:“莫三哥,你可回来了,此行诸多凶险,又多辛劳,竟瘦了许多。”
“大当家的,如今还说这个,竟是把你三哥莫白当做外人了。”来人朗声大笑,与晏楦见礼,“家中有酒有肉,不消数日,俺老莫便又生龙活虎了。”
“饶是何时何地,三哥这番豪气也是世人难及的,小弟实在佩服得紧,厅中已温了好酒,正要为三哥接风洗尘。”晏楦喜不自胜,抬手便请。
“好,今夜我兄弟二人就喝个痛快。”莫白大手一挥,却又佯怒道,“只是头一件,先把老弟这客套礼数全省了吧,老莫是粗人,听你酸溜溜的说话,心中实在难忍。”
“是,都听三哥的。”晏楦笑着应了,莫白这才满意,便与晏楦携手往厅中而去。
说到莫白二字,正是燕子楼头第二位当家主事者,手执一柄三白刀,乃是三十年前享誉江湖的冰雪刃莫如山之子。其人豪气干云,声音雄浑有力,单一声狮子吼已是名动四方。日常行事虽急,却是粗中有细,从不鲁莽,竟是极为妥贴周到之人,与晏楦乃是拜了把子的结义兄弟,亦是今时今日的左膀右臂。
甫一落座,正待满杯,忽地一个穿绿裙挂金锁的小人儿掀开珠帘,一股气儿跑了进来,直冲进莫白怀里,抱住便不肯撒手,摇着身子撒娇道:“爹爹,你可回来了,阡儿想你想得头痛脚痛肚子痛,全身都生病了。”
“哈哈,快给爹爹瞧瞧,许久不见,阡儿可是又长高了许多,”莫白双手抱起爱女,满眼慈爱之光,不住用脸上络腮胡子摩挲女儿细白脸蛋,惹得女孩儿一面闪躲,一面咯咯笑个不停,“阡儿何时回来的,可有跟着你师父好好学本领?”
“哼,爹爹小瞧人,阡儿现在可了不起呢,普天之下凡是长叶开花的东西,已没有阡儿不认识的了。”女儿颇为自豪的挺了挺胸脯,一双大眼睛清澈有神,盯着父亲瞧了许久,倏地想起什么似的,跳下来又冲进晏楦怀里,“四叔四叔,您看爹爹都说我长高了,是大姑娘了,您什么时候娶我过门?”
“嗯,阡儿不但长高了,也愈发出落成小美人儿了,”晏楦也抱起女孩,笑得开怀,“等阡儿再大一点儿,四叔就用这座燕子楼头给你做聘礼,可好啊?”
“四叔可不准骗小孩子哟。”女孩闻言,露齿一笑,似是心满意足。又说笑片刻,便有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进了厅来,将手中托盘置于案前,对着楦、白二人笑道——
“要喝酒也行,先喝碗燕窝垫垫肚子,酒再好,也是伤身的东西,你们现在不听我老婆子的,将来可有你们后悔的时候,”说罢掀开红木小碗的盖子,置于二人面前,其中粥羹深红粘糯,竟是血燕不假。妇人自晏楦手中接过女孩,一面摇着她小手逗她玩,一面又说,“今年才刚到了吃这血燕窝的时节,秋水先生那里也只得几十两,我今日去拿,二十两银子才得了月饼大小的一块,可不是今日咱们阡儿回来了么,若不然,哪有这些好东西吃,此番你爹爹、你四叔竟都是沾了咱们小阡儿的光呢。”
这般说着,女孩便又咯咯笑个不停,极是欢快。原来她便是燕子楼头二当家莫白的独生女儿,名唤阡尘,今年五岁,师从幽兰山谷雪吟岚雪姑娘。
“血燕窝乃是金丝燕呕血吐出,较之一般燕窝,滋补身体之效则在数倍之上,三哥就先尝过,咱们哥儿俩再一醉方休不迟。”晏楦伸手便让,莫白点头,于是两人就先吃起粥来。
才吃了几口,莫白便自嘲道:“这粘粘糊糊的,又尝不出特别,给我这粗人可白白糟蹋了,该给侯门相府里那些个姑娘小姐补养,看在眼里方才得宜。”
晏楦闻言忽而停手,好似想起些什么,却又不动声色,只敷衍一笑。
一时都吃过了,方才吩咐道:“奶娘,您先带着阡儿去睡吧,我和三哥还有要事相商。”
“是,少爷。”那程姓奶娘闻言,便略一躬身,抱着阡儿出了中厅。
热闹散去,方又安静下来。
“三哥此行遍布大江南北,甚为辛劳,子楚先敬三哥一杯。”晏楦为莫白满了酒盅,两人便小酌开来。
“四弟,老莫此番行走,已将如今天下大势尽收眼底,对这数月来四弟的动静也略有耳闻,其一是断了朝廷想要重新插手江湖的念想,其二是令七大世家之中流砥柱唐门一蹶不振,当真都是大手笔,做得实在漂亮,三哥不会说话,只有大叫一声好,”莫白拍了拍晏楦肩膀,叹道,“有你在,如今燕子楼头一统江湖,竟不是梦话了。”
“三哥言重,不过是运气好些,”晏楦低头,又满饮了一杯,“司徒宁琅想必这几日就能将九月十四比武真相公之于众,唐潇已不足为惧,唐俟更是要担着不容儿子又强娶女儿的千古骂名,我猜他必定挨不住连番打击,果然,入夜前我接到飞鸽来报,说唐俟已在家饮剑自尽了。”
“好,”莫白不禁拍案,甚为嘉许,“此计甚妙,四弟竟如再世诸葛般料事如神了。”
“不,这些事也多得铁藜山庄相助,司徒宁琅虽知我目的何在,却碍于肩上重任,不得不帮。”晏楦一笑,悲喜竟难分辨。
莫白却哪里看出这其中所以,仍往下说道:“百里盈风与唐潇如今皆已不在,天下第一之争想必已然迫在眉睫,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江湖,八大门派的时代已去,七大世家与四大新派齐头并进,高手层不出穷,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般争相斗艳。四年前四弟单凭一己之力重创百里盈风,使得弱水宫退出这漩涡中心,如今又拿下了蜀中唐门,两家最是难碰的钉子如今竟全都拔除了,前路已是坦荡得多。四大新派之中,除却我燕子楼头,弱水宫大势已去,玄剑门过于平庸,贞馆虽曾雄踞北方数十年,但现任馆主到底是两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着实太年轻了些,果然年前便被人踏平了。至于七大世家,则要费心得多,岳阳苏家只得两个女孩,又都已都嫁作人妇,当无大碍;长安洛家虽得蒙当今圣上御赐临王爵位,却也不成气候,多说只算个好好先生,专为各种纷争械斗充当仲裁之职;轻羽阁沈家虽有诸多高手,却家中内乱连年不息,此刻尚且无暇他顾;蜀中唐家名存实亡,只剩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不提也罢;铁藜山庄司徒家终年不问江湖事,却是喉舌所在,人心所向,此时动手万不可行,还得搁上一搁;余下则剩盈袖山庄狄家与云中阁云家,这两处皆是当世名门,又有绝顶好手坐镇,当是我燕子楼头如今大敌。”
“三哥以为这两家相较如何?”
“说不好,虽然这两家目前尚且风平浪静,却难保日后不起事端。”
“这话又从何说起?”晏楦挑眉,似听出这话中竟有玄机。
“四弟果然不是凡人,”莫白大笑,甚是欣慰,“当世中原四大美人之首,碧裳湖的大小姐沈湮,日前已被许给了云中阁当家大少爷云逸,而这沈姑娘却是盈袖山庄少庄主狄枫的平生挚爱,四弟以为如何?”
“两强相遇,必有一伤,不妨坐山观虎。”晏楦点头,一时感慨这竟是难得的时机,“沈湮我曾见过,当世美人,确实无人能出其右,加之她身为轻羽阁沈珮的弃女,当真要有一番好戏才是。现如今,三哥以为,这江湖之中有实力问鼎天下第一之位的,又有哪几人?”
“百里盈风与唐潇身后,顺位排列,如今的天下第一该是天山雪谷的方晴衣姑娘,不过这位姑娘在四年前盈、潇二人比武之后,竟也不知所踪,此番回来再争天下第一的可能已不甚大,嬿婉梅庄庄主端木珣终年不问俗事,想必也会放弃,则余下众生之间有这番实力的只有我燕子楼头的大当家、四弟你,方才提过的云中阁大少爷云逸、盈袖山庄少庄主狄枫、以及昔日贞馆馆主之一的容成素,这几人而已。”
“三哥所言极是,不过,子楚如今却有一人忌惮,此人既不是七大世家,也不是四大门派,而是盗走了铁藜山庄于平凉梅林中那五万卷藏书、并据此研习各家武功路数的百秀门白无殊,此人心思缜密,又颇工心计、善巧思,不可不防。”
“是我老莫疏忽,竟忘了他,此人实乃当世小人,先前所说贞馆被人奇袭而败,便是这厮的好手段,想我燕子楼头,可以不防君子,却不能不防那些宵小之辈。”莫白点了点头,然此刻似乎又想起一事,不禁转眼笑道,“四弟,方才我那丫头说的话虽因她年纪还小尚且不通人事,你却已是再有几天就满二十岁的人了,难道还没思量成家立室的人生大事,倒要三哥我为你操劳不成?我看阡儿没准说的竟是心里话,你却还拿燕子楼头糊弄她,将来若真赖上了你,我可不管。”
“三哥说笑,”晏楦闻言,倒有几分哑然,不禁摆了摆手,笑道,“快别拿子楚取笑了。”
“怎么是取笑呢?三哥可再没有比这更认真的时候了,想我当年,阡儿她娘因故早逝,是我平生难解之憾,四弟若成了家,可要善待妻儿,切莫重蹈了老莫的覆辙,”莫白叹了口气,反又自解开来,“话说回来,若说当世还有能配得上四弟之人,又能有几人呢?”
晏楦听了这话,却忽然沉默下去,手指绕着酒杯边缘打转,似是陷入什么回忆之中,良久不语。莫白看在眼里,着实糊涂,想着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正在此刻,晏楦却忽然笑了,“三哥说的不对,或许是子楚配不上那人才是……”
“四弟,莫非你……”莫白闻言,惊愕不已,晏楦却单手覆上面颊,自嘲苦笑。
“三哥,有些话,子楚从未提及,但今日借这三分酒意,却是不吐不快。有一个人,子楚觉得,她能懂我……记得许多年前,我去杀百里盈风的那一天,她就站在不远处的亭台之上。那一刻,她探出头来望我,不知为何,我明知她不可能看到我出手,却又相信她知道那个人就是我。这些年来,每次劫后余生,总能在梦里再见那张无忧无虑的脸,满脸惊诧,望着我,却毫无戒备,毫无抵触。像是被早春的风拂过,新摘的茶熏过,傍晚的日头晒过,那样的神清气爽……即便子楚早已双手染满鲜血,只要想起她,也觉得能够被救赎。她是我留存于内心最柔软位置的一个映像,我以为我这一生不会再见到她,直到我去了扬州。三哥,我从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所谓缘分天定,但是我想,有些东西是我控制不了的……”
“她是谁?”莫白从未曾见晏楦这般神情,不禁想笑,直至听到扬州二字,才忽然凝固了嘴角,沉声道,“不会是她吧……”
晏楦闻言,并不置可否,而莫白皱紧眉头,走上前去握住晏楦双肩,“子楚,世人皆可,惟她不能,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晏楦点头,语气之中毫无游移,莫白这才放下心来,沉默半晌,方开口道:
“四弟这些年为燕子楼头劳心劳力,竟是蹉跎了许多光阴,不如这月二十八日四弟摆寿酒之时,多请些人来,热闹也不过是偶一为之,顺便多相识些名门闺秀也好啊。”
“这却不能了,”晏楦浅笑,顷刻便换上了往日神色,好似方才说的那些都只是玩笑一般,手里拿起一张请帖,竟是百秀门的帖子,“这月的二十八,也是白家小姑娘的八岁寿辰,江湖中人多半已应邀前往,此时张罗,倒有些要与百秀门交恶的意味了。”
“要天下群雄为一个八岁的小丫头片子贺寿?呵呵,”莫白不禁嗤笑起来,“这白无殊当真是要看看自己如今已能号令多少人马了……”
“三哥说得不错,他倒正有此意,”晏楦起身,望江上白月,眼中霎那清明如雪,“如此一来,此人已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