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顾清媚

1、此生只愿枝头老

　　我幼时便想，今世今生，到底是此生只为一人去，还是此生只愿枝头老？后来方知晓，一生只为一人，原本就是执妄，即使不问是劫是缘，终归还是要被这尘世辜负的。

　　此生只愿枝头老，不向东君乞微怜，方是我的去处。

　　新裂齐纨素 ，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那时候还是对花流泪，望月惆怅的年龄，看到这样的诗句，总不免眼眶微红。想班婕妤德才兼备，空担着却辇之德，到最后仍旧落得个君恩凉如水，长信宫中银牙咬碎的结局，不免感慨。从来只见新人笑，哪有人听旧人哭？赵飞燕和赵合德的温柔乡让汉成帝情愿牡丹花下死，哪里还记得曾经贤德的班婕妤。

　　她进宫之时，何尝不是恩宠冠绝后宫，郎情妾意？她还并不是色衰爱弛，进长信宫时，正是女子最风韵的年华。

　　恩宠？昨日还温柔缱绻对你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定不负相思意的那个男人，转眼就可能是左拥右抱，把那些山盟海誓忘得干干净净。

　　以前看古言后宫文，看到妃子侍寝时，总爱耍小女儿心眼，要自己的“夫君”写下字据，作为一生一世爱着她的凭据。当日看时，只觉得万分甜蜜，仿佛唐明皇拥着眼若秋波的贵妃，深情款款地吟着“莫负好时光。”

　　锦绣繁华，岁月静好。

　　而今，每每想起曾经少不经事，轻信男女之情，心里总是一阵冷笑，不由地可怜起当时的自己。

　　莫不说一生一世，明日此时，他怀里抱着的就是另一个女人。

　　然而，班婕妤那样饱读诗书的女子，虽聪慧而明事理，终究让君恩牵绊了一生。“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我的颜色，还比不上那檐上的乌鸦，至少乌鸦还能在昭阳殿晒晒太阳，自己却只能顾影自怜。这是旧世女子的悲哀。

　　总觉得古代的女子万分可怜，一生荣辱皆系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命运不由得自己选择。也觉得，今日很多女子又何尝不可怜，把一生的感情系在一个或几个男人身上，到头来弄得遍体鳞伤。

　　我从来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懂得另一个人。

　　世人皆叹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却不以为然，举案齐眉，如孟光那样的敬，其实是大爱，没了那男女间赤裸裸地欲望的交换，没有单纯的色相牵引下的求欢，回归到自然的慈悲。

　　远处寒鸦点点，残阳的光辉温柔地散在他的青衫之上，泛着如眸的光，她倚着柴扉守候，身后的竹屋里飘满了米饭的清香。他归来，接过她递来的手绢，轻轻擦着薄汗，对她淡淡一笑，怀里还揣着深秋傍晚的菊，沾着微润的雨露。

　　举案齐眉，其实多好，只是很多人已经遗忘。

　　《西厢记》里面，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眼中含血，心内成灰，只是迎合了世上男女对情情爱爱的幻想，其实并没有爱，更没有真心。即使是在脂粉浓妆粉饰了的原本里，张生对莺莺的爱，更多的也是色相的吸引，莺莺之对张生，不过是让他满足自己闺中寂寞时幻想的传奇。

　　当真真实实地撕开来看其中的真假，只会伤了世人的心，所以这些个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才能赚取无数人的眼泪。

　　那眼泪，是用来骗自己的，并不是戏里的悲欢有多么感人。《桃花扇》里侯朝宗和李香君最终皆入道，放弃了或许可以相守的机会，世人多不解孔尚任的苦心，以为是孔尚任故意写个悲剧来骗取观戏之人的泪水，不知他想写的其实是兴亡，是无常。

　　世事无常，江山难定，今古山河牧马频来去。

　　情爱更无常，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

　　君不见，平生恩宠在烟霄，君亦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

　　陈阿娇落得长门惨淡的结局，不过是咎由自取，因以为自己的家族曾帮过他，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其实她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相反，她和大多数女子一样引以为傲。

　　她知道她是他的皇后，却不知她不过是他的皇后，皇后可以有，便可有废。

　　我虽不喜陈阿娇那般的飞扬跋扈不知收敛，却也不禁为她惋惜，刘彻是真教人恨，至此，忆起曾经金屋藏娇的诺言，便是人世间最诱惑人也最伤人的欺骗。不管他作为一个帝王是多么的出色，他也永远做不来夫君。

　　阿娇是如此，后来的歌女卫子夫更是如此，入主中宫又如何，儿子是太子又如何，还不是悬梁自尽，连个身后名都没捞着。如果能重新选择，不如当初在平阳公主府邸时收敛自持，不得圣心，亦或者那年宫里裁撤宫女时不去演拿出梨花带雨的戏，不去勾起曾经的温柔。至少能够安度流年，守着的，是自己的人生，不是帮那个男人守着他的江山和女人，最后搭进去家族的性命。

　　不管他多宠你，当牵涉到身家利益甚至是他的江山时，男人便变得异常的决绝。如同刘彻不管多么喜欢钩弋夫人，为了大汉的江山，亦要她在她的儿子登基时自尽，以免出现后宫专权外戚专政的格局。

　　弃置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这般的故事汉之一朝，便已经数也数不清，悠悠岁月里，到底还有多少女子含恨而终，悔不当初？

　　帝王三宫六院，平民三妻四妾，我不能责怪什么，也没有这个资格，而且，他们本身并无过错。今人表面上都相信彼此相属，情有独钟，却是同床异梦，半枕凄凉，岂不更令人心寒。

　　我总觉得，一个女人，不管她是强势或是温婉，她都只应该为她自己而活，并不是为了某个男人而活，这样的人生，方有可能成就精彩。只是，当今之世，有多少女子有这样的念想和勇气，又有多少男子能有这样的胸怀和宽容。

　　莫不都是希望自己的女人既要风情万种，又只能给他一个人看，既要人前鲜亮，又能回家兼任保姆，既不要整天向他伸手要钱，又要顾全到他男人的尊严......家有贤妻，却总抱怨她不懂情趣，太过招摇的，又不愿意娶回家。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男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因女人的愿望总是单纯的，一个简单的拥抱便可以温暖她的心，男人的心却太宽，能容下的东西太多，女人只是其中的一种。

　　看着案前的四季海棠，朦胧的红中透着点点的绿，是还未开尽的花，凋残了的，轻轻洒在枯黄的土壤里，花落无声。人若是如她般活着，花开花落自有时，不怨东君主，便没有念想，没有痴妄，不起凡心，多好。

　　孤月拥衾寒，拣尽寒枝不肯栖，回首处，烟波正渺。

　　方外，那也不是我的去处，暮鼓晨钟，食得还是人间烟火，况且我本是红尘中最俗的一个，斩不断七情六欲，舍不去爱恨情仇，断不了是非恩怨，那红墙高瓦，不是我的来处，也不是我的归宿。

　　于这俗世，我所能守着的，想守住的，从来不是什么耀眼的名分，或是难得的人心，更或是奢侈的情与爱。

　　我只愿，只愿，此生独在枝头老，守着的是我的地老，我的天荒，至于谁于谁执手，谁与谁白头，都不属于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