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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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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风从花隙林间刮过来,一阵紧过一阵,四围寂静,更深露重,偶尔一声蟀鸣,让人神思恍惚。
应无求打了个冷战,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他跪了很久,房内渐渐没了声响,想必是折腾累了睡了。他知道自己此时该打起精神,提防严世蕃再有什么刁难,但长时间的寂静让人恍惚,这几日他本就没有休息好,加上身上有伤,只觉得疲惫不堪,连眼皮也快要合拢,万分想好好睡一觉。他咬了咬牙,伸手在身上伤口处一按,骤来的疼痛让人清醒,他低声呻吟一声,总算又打起一点精神。
严世蕃对他说,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耍花样。
这本不是严世蕃的个性。若是以往,发现别人有什么算计的心思,严世蕃会乐于看他们如何在面前表演,直到最后,当别人以为胜券在握志得意满,才一击致命,欣赏他们在死前挣扎醒悟的可笑模样。但这一次,严世蕃只是说,不要再在我面前耍花样。
挑明了意思,直截了当。他本可以冷笑欣赏自己表演,安排筹划好一切,到最后让自己万劫不复,但严世蕃似乎却已经先行阻止了事情往更坏方向发展的可能。这说明严世蕃并没有想要对付他,他要的是自己不作他想,死心塌地跟随于他。
如果这是一个试验,或许结果并不算坏。
若是平常,应无求也许会觉得有些满意,但他现在身上难受万分,实在是没心思高兴。膝盖早就从刺痛到麻木,越来越冷,头也越来越重,迟疑了半响,终究用手扶在门扉上,将头轻轻靠在手臂上。
应无求一直迷迷糊糊,虽然极力想保持清醒,但精神还是越见不好,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远处的天边已经渐渐显出了微弱的晨光。
他吸了口气,怕严世蕃随时会起来,强撑起身体,去看房内的动静。房内没什么声音,想必严世蕃还没起身。
微光之下,能看到房内红帐偶尔被风吹动,影子打在门扉之上,起舞般轻轻摇曳。
应无求头脑昏沉,盯着那浅浅的影子,有些出神。
那影子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尚年幼时,在村子里看过的皮影戏。
他小时候家境贫寒,也没有过什么自己的玩具,娘亲每日只是忧心能否填饱肚子,更不会管小孩子那点想玩的心思。村子也是贫乏,难得有什么娱乐。只得一次,村里来了个杂耍班子,晚上在空地搭了个台子,演起皮影戏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着这么稀奇的玩意儿,全村人都高兴得很,围了个水泄不通。娘亲带着他去看,但前面人太多,他挤不进去,个子又小,看不到,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娘亲把他抱了起来,托在肩膀上,他才得以见着人生第一次看到的稀奇玩意儿。那天晚上,他开心得又笑又叫,而娘亲抱着他,双手紧紧托着他的身子,温柔又满足地看他大笑的样子。
很多年以来,再没有人对着他露出过那样满足的笑容,仿佛天地之间也是他最重要,有了他便是一切。
多少年没有想起过的往事,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浮现,应无求伸手抓着自己衣摆,只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缓缓积压而来,一阵模糊又安静的刺痛。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母亲,连那温和纯朴的眉目也模糊起来。他努力去回想这些年他究竟每日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却又觉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抓不到。
他的生命里,曾经有过两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像他生命中最明亮的一抹颜色,一个给过他最大的满足和爱护,一个教他看到人世间最大的美好。到了最后,却都悄然逝去,无声无息。
他珍惜的一切,都只在回忆里。这回忆历久经年,逐渐斑驳浅淡,陈旧不堪,但却又仿佛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应无求眼眶发热,恍惚间,好像感觉到有泪水滑落,他茫然地抬手在脸上一拭,却发现只是错觉,他脸上干干的,什么也没有。
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打开。应无求一惊,他头脑昏沉,刚才又太出神,竟然没听到房内严世蕃起身的声响,连忙将脸上神色一敛,抬起头,严世蕃正站在他面前。
严世蕃看到他仰起脸来,眼眶竟是一片潮红,心下倒是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应大人觉得委屈?”
应无求有些无措:“我。。。没。。。”却又说不下去,不知如何解释。
严世蕃其实也知道,应无求并不是委屈或是其他。昨夜他虽然在房内,却一直没有睡实。睡睡醒醒,每一次醒过来,都看到房门外长跪的影子,他一动不动,仿佛就是生在那里的一块石头,无坚不摧,顽韧不移。
他的确是恶意为难,但看到那个影子,在长夜中显得那样的孤清,心中却是没来由地一阵柔软。
应无求不管做了什么,昨夜自己如何对他,他到底只是温顺承受一切,毫无半点不忿反抗之意。思及此,到底是起身来,打开门想让他起来。没料到开了门,应无求的脸上居然会是这样的神情。
严世蕃不是没见过这个表情。他生性奢靡享乐,又喜爱女色,从前,在街上见着些喜欢的女子,也不是没做过强抢民女的事。那些女子,他抢回来做了侍妾,偶尔路过她们房间,会看到有人临窗而坐,迎风垂泪,脸上悲切哀伤遍布,却又满含着一种无望。
那是一种想到思念之人的神情。
而如今,他却在应无求脸上看到类似的神情,唯一的区别是,应无求虽然眼眶微红,但他眼中却没有泪。
他一直觉得应无求无心无情,这样的应无求,也会有思念之人?
他看着应无求,突然轻声问:“你在想谁?”
他看到应无求又是一阵无措,似乎是想分辨,但明显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一个名字来糊弄自己,眼神已经略微带上了恐惧:“属下,属下。。。”
严世蕃叹了口气,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应无求永远不可能告诉自己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总归不会是他。
他也不再逼他,只叹道:“起来吧。”
应无求有些茫然,以为严世蕃又有什么要吩咐,想遵命站起来,双腿却一点知觉也没有,他试了几次,却仍然站不起来,应无求脸上露出些惊慌的神色,似乎生怕严世蕃不满,咬了咬牙,抓着门框,半拖半吊,硬是费力地把腿提起来,谁知道刚刚站起一半,双腿又麻又痛,实在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又跪了回去。
应无求小声呻吟了一声,双膝的疼痛几乎侵占了所有神经。他可以想见这个时候严世蕃脸上的冷笑,严家父子都喜欢看他的笑话,他越狼狈,他们就越痛快。他抓着门框,几乎在等待严世蕃那声冷笑,但好一阵,却没听到什么声音,应无求疑惑地抬起头,严世蕃正看着他,脸上没有笑意,半响,突然朝他伸出一只手。
应无求一阵茫然,不知道严世蕃是何用意,还在混乱间,那只手却又往前递了一寸,相扶之意明显。他不敢再迟疑,半是惊疑,半是茫然地伸过手去,严世蕃托着他的手臂一用力,带着他站了起来。
应无求双腿上刺痛不已,如同万针刺骨,几乎又要软倒下去,那只手却紧紧托着他,将他稳住。
应无求咬着牙,待腿上那阵刺痛稍稍缓解一点,连忙想往后退,一面惶恐道:“多谢公子。”
严世蕃看着他,目光渐沉。那眼神简直让应无求芒刺在背,万分不安。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严世蕃轻舒一口气,淡淡道:“好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