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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黄罗伞盖在连谷呼啸而过的风里摇动。伞盖下赭黄猎装的骑手驭着紫骝立马高冈,俯瞰着高冈下来去如风的人马。紫骝旁另有一匹矮小的胭脂马,鞍上乘着个小小郎君,白里透红的柔嫩面孔上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东又看看西,显得十分激动。
      “父皇,儿臣什么时候也能下去射猎。”小郎君仰起脸问赭黄猎装的骑手,声音娇嫩如莺。
      “你?你还早着呢。再说,女娃儿射猎做什么?朕把你宠坏了!也该学学你那些姐妹,乖乖地呆在大兴宫里!”圣人虎起脸来。
      杨喆嘻嘻一笑,她知圣人是与自己开玩笑。“父皇,你才不舍得让儿臣闷在大兴宫里呢。你喜欢儿臣陪着你。”
      圣人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扬鞭指向俏皮地歪着头的爱女:“你啊,你说得对,朕还真是舍不得让你呆在大兴宫里。”
      杨喆更加得意了。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尖厉的鸣叫,一道白影直冲上高天,随即如流星又如急箭一般俯冲向下,降落处便响起一声兽类的惨号。
      “啊,父皇,那是什么鸟儿?是猎鹰?”她急急问,策马向前走了几步,想看清楚那只鸟的模样,但冈下人太多太杂,实在瞧不见那只鸟儿在哪里。
      圣人“唔”了一声,微微摇摇头,转头向身后卫士吩咐:“去看看方才那是谁的猎鹰?”卫士领命,下冈去了,不久回来禀报:“是北平王府的猎隼海东青。”
      “猎隼?”那道白影这时又振翅飞起。“海东青?朕倒要见识一下。”

      苏烈一箭射倒从草丛中冲出来的受惊野兔,蹬里藏身将死兔拾起搭在马鞍后面时一道白影掠过他的眼角,隐藏在草丛中试探着露了点头的獾发出一声号叫,倒在地上,蹬了蹬腿子不动了,头上一个深深黑洞汨汨流着鲜血。那道白影敛翅停在猎物身上,冷冷地、傲气十足地用一对褐色的圆眸盯着他。
      “娘的,一只隼都和养的人一个德行!”他笑着呸了一口,白影张了张翅膀,似乎想扑上来,终于还是没有。不远处传来一声嘘哨,白影振翅飞去,停在策马而来的少年手臂上。
      “杨大哥,这只海东青真不错,放了这几次,我觉得比父王养的鹰都强!”少年边上的赤红马上持弓的孩童很满意地看着那只猎隼道。
      “那当然。”杨拓抚了抚海东青刚硬的翅羽,那只猛禽低鸣一声,目光中流露出稍许温顺。
      苏烈这时俯身抄起那只獾,鲜血淋漓地也挂到了自己马鞍后面,罗成瞧见,朝他叫:“苏烈,你脸皮太厚了,这只獾可不是你打到的,该给杨大哥!”
      “这只獾是海东青打到的!”苏烈扬了扬手里的弓大声说,“反正到了最后算的是总帐,自己人计较这些作甚!”说话间觑得不远处草丛晃动,一点彩影时隐时现,于是搭一支箭射去,一羽彩雉惊飞起来,半途中就颓然落地,脖颈中贯着一支白羽箭,罗成策马赶去,抢在彩雉落地前一把抓住,向苏烈扬了扬:“多谢!”
      “一只雉而已。我是射了太多猎物,手有些抖,否则也轮不到你小子!等我歇歇,射个二三十只给你瞧瞧!”苏烈大方地摆摆手。
      “哼,射不到二三十只雉,你就当着锐锋军军将的面,在地上爬上三圈!”罗成提着雉圈马回来。苏烈扬扬眉:“谁和你小孩儿赌气,赢了也没意思。”杨拓一笑,手臂一振,海东青再度冲上天空,这次落下时扑住一只灰兔,听杨拓一声呼哨,双爪抓着兔子飞回来。苏烈看着笑:“带着鹰隼打猎果然舒服,打着了这些小的猎物,连捡的功夫都省了。”
      “你眼馋了?你要是去靺鞨那里,说不定也能抓只回来。只是要提防别自己让海东青逮了去。”罗成讥笑道。苏烈正要回嘴,圣人身边的扈卫策马到来,宣圣人诏命,令他们带着猎隼见驾。

      圣人收回伸去抚摸海东青翎毛的手。杨拓朝方才险些啄伤圣人的猎隼低声呵斥了一声。
      “果然神俊,拿朕的猎鹰与之相比,也自叹弗如。罗卿方才说这只猎隼名唤海东青?朕还未见过这种猛禽。”圣人不以为忤地称赞,很是欢喜地端详着那只立在杨拓左臂上的白隼。
      “禀陛下,这只海东青是臣父从一名靺鞨人那里购的,着人驯练。就是想献给陛下,又怕那靺鞨人言过其实,恰逢陛下北上巡狩,就让臣带了来,先瞧瞧它是否驯熟,又是否真的有本事。倘若确实是只好猎隼,就献给陛下,倘若不然,养着它就没意思了。”罗成眨着眼睛回话。
      圣人摸了摸胡须:“这只鸟驯之不易,又少有。方才看到它捕猎,确实是上好的猎隼。小爱卿舍得将它送给朕?”他瞧见女儿策马过去,伸手摸罗成射下的那只雉鸡,急忙提醒一声:“喆儿,留神弄得一手血。”
      “这种稀有的上好猎隼,只有圣人才配用,臣方才用了两次就不敢再用了,恐怕折福。”
      “父皇,这只雉鸡真漂亮,儿臣想拔它的翎毛作毽子。”
      罗成和杨喆的声音同时响起来,两人不由对望了一眼。
      圣人哈哈大笑,也不知究竟是因为爱女的要求还是因为罗成稚气的吹捧。“好,好。”他笑道,还要再说什么时山冈下喧哗声猛地大了起来,遥遥一声虎啸,又将喧哗都压了下去。
      “陛下,猎队惊起一头斑斓猛虎!”拱卫在山下的翊卫府卫士急策马上冈,高声报道。
      罗成、杨拓和苏烈都跃跃欲试,圣人也“哦”了一声,双眼一亮:“在何处?朕要亲去观猎!”

      那只猛虎忽然从山中窜出,惊了战马,立时将一名卫士颠下马去,那人后脑撞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脑浆涂地,眼看绝无生理了。嗅到血腥味的猛虎更加兴奋,发出一声比方才还要惊天动地的长啸,附近行猎人的战马纷纷倒退,竟有几匹当场吓得屁滚尿流跌倒在地。
      “这里居然有如此大虎!”启民可汗的从子毗离伽特勤操着一口很不流利的汉话向身旁的杨玄感道。如今定睛细看,才见这只虎加上铁鞭似的尾共长近一丈,体形极其庞大。它立在长草中一块青黑色巨石上,居高临下地用一双铜铃大小的黄褐色眼睛俯视乱哄哄的人群,阳光下那身斑斓皮毛闪闪发光,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杨玄感点点头,他座下的青骢虽然雄骏,方才也被那一声虎啸吓得打个趔趄。
      “若是能射得这只虎,可是个大大彩头!”杨玄感另一边,一匹驳色老马上的灰袍骑手嘿嘿笑道,他马背上只有三五只野兔,看样子竟是瞧上这只猛虎了。
      “药师还是休要打这虎的主意罢。”杨玄感笑劝。又向毗离伽笑:“我看这虎,只有长孙将军一人能射!”毗离伽连连点头。独孤府上侍从确实已经去过猎场另一边,武卫将军长孙晟正朝这边跃马而来。
      西边人马中忽然咻的一箭射来,箭尖所指是巨虎的硕大虎头,这一箭落空了,那只虎躲闪开之后愤怒地咆哮,向箭来的方向扑去。
      “是谁放的箭?!”杨玄感大惊。“那边可是唐国公的人马?”
      李靖打了个呵欠,“那一定是唐国公的二郎世民放的箭了。”

      御驾驾临时那只巨虎身上已经中了几箭,流的血濡得箭伤附近皮毛纠结在一起,却并不显疲态,箭矢加身的疼痛反令它更加狂暴。行猎的众人已都向后退去,让出一块极大的空地,空地上两骑与它游斗。
      “长孙将军为何还不放箭?”圣人看见长孙晟立马在旁,箭未上弦,惊诧地向杨玄感询问。
      “唐国公府的大郎和二郎,意欲猎此虎献给陛下,特地遣人去报知长孙将军,不要出手相助。”杨玄感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叹气。
      “胡来!小儿辈怎知道猛虎的厉害!”圣人怒道,此刻空地内李世民伸手到箭壶中摸箭,箭矢却已用尽,他愣了愣,猛虎直扑过来,幸亏李建成见机快一箭过来,才救了他一救。
      “陛下,我去帮他们!”罗成在旁边叫起来,杨玄感猛地扭头看他,险些扭伤了颈子,圣人还没应允,那匹赤红骏马已经奔了出去,紧接着,两匹黑马也箭一般飞奔过去。李世民趁着有人来相帮,拨马回去又要了两壶箭,回来再射。周围长辈们瞧见他们这般斗虎,个个摇头苦笑,尤其以长孙晟为最,唐国公李渊虽然提心吊胆,这时也不由得好笑。
      五人轮番放箭,海东青亦在空中翱翔,恃机就扑下去用硬喙猛啄猛虎头顶和双眼。那只虎虽然凶猛,无奈身上中箭太多,一张光亮的皮毛被插得刺猬一样,血染得瞧不出花纹,终于渐渐地腾跃不动了,海东青趁着机会,噗地一声,啄瞎了它的左目。猛虎护疼,李建成觑得亲切,朝着猛虎两眼之间尽力放了一箭射个正中,那只猛虎发出声狂吼,重重栽倒下去。
      “父皇,他们好厉害!”起先吓得不敢看的杨喆这时开心起来,拉着圣人的手上下摇晃,圣人苦笑一声:“厉害暂且不说,可惜了这张好虎皮是肯定的了。”说着还朝那里看去,李世民和罗成两人见虎死了,都跳下马来,向死虎走去,突然间众人齐声惊呼,那只猛虎拼尽最后气力向着并肩而来的两人一跃扑去。

      李建成和杨拓跳下马飞跑过去,两人脸上都苍白的不见一点血色。他们掀开那具沉重的虎尸,底下的两个满身是血的孩童坐起来一边抹着脸上的血污一边呼呼喘气,虎尸心口处,一柄佩刀只剩下柄露在外头。原来这两人瞧见猛虎扑来,居然急中生智拔出佩刀合力向前撞进猛虎怀里,朝心口处猛扎进去。
      “上苍!”李建成呼了一声,抓起兄弟就是一拳过去,李世民后退了一步绊在虎尸上翻了过去,和以着同样原因摔过来的罗成头对头狠狠撞了一记。
      御马在李建成挥出第二拳之前来到了跟前,虎尸旁的五人都跪下了。
      圣人满意地看着那两个满身鲜血的孩童。“两位小爱卿弓马娴熟,勇中有智,不愧是将门虎子!我大隋日后又要多两位英雄将,朕实在欣慰啊!”
      李世民和罗成对看一眼。脸上的疼痛被受赞的喜悦盖了过去,眼中看见的只是对方狼狈的得意模样。

      晚间的筵席上,两个皆青了一边眼眶的孩童得意洋洋地坐在圣人特赐的席位上,全然忘记了长辈们不久前的厉声叱责。只在那张被射成筛子状的虎皮被呈上来时才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斛律将军,有什么事吗?”上下皆酒酣耳热之际,杨拓忽然被锐锋军武贲郎将斛律政从席上唤到僻静处。
      斛律政愠怒地低声呵斥:“射虎也是儿戏吗?你不但不拦住罗成,还和他一起胡闹,难道年纪越大越不知轻重!”
      杨拓歉然一笑,“斛律将军责骂得对。只是罗成这一年来跟在大王驾下于锐锋军里打混,越来越难招架了。何况还有个苏烈在旁边,斛律将军你他们还会畏惧,我么……”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手调正了一下左眼的黑罩。
      “那个假胡儿!”斛律政骂了一声:“等散了席,我去教训他们两个!听说罗成将海东青献给圣人了?”他转而问。杨拓点点头,将那时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斛律政才稍许满意地点头:“还算不是太笨!”又问:“苏烈呢?他又跑到哪里去了?”
      杨拓蓦地一呆:“我以为他在。”他正要过去寻找,忽然耳中听见有人醉醺醺唱歌,声调无比难听:“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他和斛律政二人都朝歌声传来处看去,只见暗中苏烈吃力地拖着个灰扑扑的长条物过来,歌便是那灰衣人唱的。

      第二日早晨,罗成坐在毡帐里的主位上看着那个昨日夜里被苏烈拖回来的灰袍青年。这一年多来他曾在父亲书房里翻阅了不少文书案卷,依稀记得这个叫李靖的是故寿光县公韩擒虎的外甥,韩擒虎在世时很看重他,故楚国公杨素更是说他可领左仆射之职。可是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个当食客的落魄人,怎么也找不出超凡的地方。
      李靖忽然翻一翻白眼:“燕山公看完了没有?我和别人一样,没多一个鼻子一张嘴。”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你在玄感兄府里当宾客吗?没做官?”罗成好奇地问,他还是不大相信李靖仅仅是个食客,毕竟楚公杨素识人历来很准。“玄感兄喜欢交结举荐英雄人物,难道没举荐你。”
      李靖又打了个呵欠。“杨玄感?他是喜欢举荐人物,但那都是文学士,我又不会吟诗作赋,也不愿意去学这些没用的玩意儿。男子汉大丈夫,求富贵也该从野战功名上求,寻章摘句的儒生算什么玩意儿。”
      “哈!”罗成开心地叫起来:“你和我一样呢!我也最不耐烦读那些楚辞汉赋,还是兵书好看,再不济也看史书!”他转头看向杨拓:“杨大哥,你瞧,可不是只有我和苏烈不爱读那些书!”
      杨拓面无表情地看看他和苏烈两个为找到了伙伴开心的家伙:“这句话回去和大王说,和我说一点用处也没有。”罗成失望地“哦”了一声,又去问李靖:“那……你可以去投军嘛。十六府哪一个都可以。只要投军,那就能建功立业,凭野战功名得富贵了。”
      李靖打第三个呵欠时听见罗成这么说,他嘿嘿一笑:“难啊,就我的骑射本领,去当个马前卒,大概没两战就呜呼哀哉了,功名什么只好下世再提。我根本不是上阵交锋斩将夺旗的那块料,可是要运筹帷幄统帅千军决胜千里呢,谁又知道我李靖,肯交一支军队给我这个无名小辈?”说着他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毡帐顶:“往年也做过一段时日的长安县功曹,实在烦那种案牍。丁忧后就不愿做了,宁可四海遨游,或是做个宾客,这般蹉跎岁月还落得个逍遥自在。”又念起了开皇中散骑侍郎卢思道所作《从军行》中的两句:“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罗成更感兴趣地向前挪了挪,半个身子趴在前案上,正想说什么,毡帐外已传来了锐锋军卫士的呼声:“拜见公主殿下!”没一刻男装打扮的杨喆就同着一般装束的清源郡主笑嘻嘻进来:“罗成,我们去骑马玩儿!”
      公主相邀,罗成立刻扔下李靖从位子上跳起来,又弯腰抄起了放在案上的马鞭:“好啊!”清源郡主进来时还是一脸无奈的笑容看着表妹,忽然一眼瞧见杨拓,就呆住了,一排白齿咬住了下唇。“苏烈,你也一起去!”罗成又招呼苏烈一声,两人随着杨喆跑出去,清源郡主被杨喆拉着的手吃力,她再望了杨拓一下,也转身出去了。
      这些情景落在李靖眼里,公主郡主离开之后他托着下巴朝着杨拓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杨拓不寒而栗,没话找话地来引他收起这种诡异表情:“药师兄当年为何不让尊舅助一臂之力。国中虽然清平无事,突厥仍屡屡犯边,药师兄怎么会愁没有用武之地?”
      李靖答非所问:“宣惠尉年少有为,我想,该有不少妙龄女子垂青吧。”不等杨拓变脸色,他已经呵呵笑着起身告辞,潇潇洒洒地回杨玄感处去了。

      连谷大猎之后圣人率众朝榆林郡去。圣驾至榆林郡不久,□□的大酋长意利珍豆启民可汗和可贺敦义成公主就率着子侄们赶来陛见,在此之前,启民已经派了亲子拓特勤和兄子毗离伽特勤前来,请求圣人允他入塞奉迎舆驾。圣人连续几次驳回了他的表章后,终于答允了他的恳求。启民更在风尘仆仆赶到榆林郡之后,上表恳请改换汉冠服,同时呈献骏马三千匹。
      他既然乖顺臣服,圣人也不会亏待他,榆林郡东千人大帐设宴延请了启民及其部下酋长三千五百人之后,居然下旨摆驾启民的狼纛金帐,使北狄之众也能沐浴皇恩。

      “启民如此尊敬圣人,怎么锐锋军还成天和突厥人打冤家。他为甚不令那些家伙老实安分!”遥望着前方光华璀璨的车驾和驾边高头大马上、将壮硕身体硬塞进汉官服里的胡人,罗成总算将藏于心内许久的疑问问了出来。
      从小在突厥长大的苏烈“嗤”的一声笑:“你做梦吧。启民磕几个头说两句好话算什么。突厥人从来就是马背上的营生,不抢,不打,吃什么喝什么?回去帮女人奶孩子?”
      罗成愤愤地睨了他一眼:“那他们为甚不自己种地养牛羊?幽州边境的百姓不都这么活!哪像他们一样杀人放火。”
      苏烈挑挑眉:“这我可不知道。我就知晓那是突厥人的本性,要想让他们不来抢不来杀人,除非你把他们撵到天边去。”
      “我就要把他们撵到天边去!”罗成瞪了他一眼,狠狠地说。这一年多来,他听说了不少突厥骑兵过来烧杀抢掠的事情,还亲眼见到了边境一个小村子被洗劫过的惨景,看过之后,他扎扎实实做了几天的噩梦,斛律政却说,如今还算好的,当年比这个还要惨上十倍。
      “好主意!”李靖忽然插进来。自从那日他和苏烈赌酒败下阵来,被拖到锐锋军帐篷里歇了一夜之后,他似乎看中锐锋军这里,打算弃旧主另选高明了。起初还只是有事没事过来混一场,往后干脆就杂在锐锋军队伍里头一起走,除了不时找苏烈拼拼酒之外,还和杨拓下下棋,又同罗成比试一番功夫。
      罗成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里?”他诧异地端详着李靖:“你不是玄感兄的宾客吗?”
      “良禽择木而栖。”李靖微笑。罗成皱了皱小眉头:“什么意思?你要投进锐锋军里来吗?那要和斛律伯父说。可你的功夫真的不行,锐锋军是不会要的。”
      作前导的杨拓和斛律政笑了起来,周围的锐锋军卫士也都发笑。
      “我可以做幕僚。”李靖毫不介意地宣称,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用细绳捆扎的书册,在罗成眼前晃了晃。罗成刚伸出手要接,那卷书忽然收了回去,他于是对着李靖磨了磨牙:“那是什么玩意儿!”
      李靖嘿嘿一笑:“好玩意儿!也许能把突厥人赶到天边去的好玩意儿!”他用那卷书敲打着自己的掌心。
      杨拓和斛律政低声交谈了两句,随后他退到和罗成几人并排。
      “纸上谈兵的赵括。”罗成扬了扬下巴,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但是那两只乌溜溜的眸子却一直盯在李靖敲打着掌心的书卷上。苏烈也颇为好奇地瞧着那卷东西,他不相信这么小小一卷纸就能把突厥人赶到天边去。
      李靖仍然毫不介怀,还是嘿嘿笑着。“纸上谈兵?既然未到战时,当然只有纸上谈兵。纵然我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谈兵当日,谁又敢说赵括不是大将之才?”他瞅准了小娃儿总是好奇心重这一点,认定罗成终究会要看自己手里的书卷,所以并不着急,只管逗着罗成玩。
      “赵括他爹就敢说!”罗成又扬了扬下巴,同时朝杨拓和苏烈挤了挤眼,苏烈就合着吹响一声又长又亮的口哨。
      李靖揸开五指奔他的颈子去:“不知尊重长者的小娃儿,我拧断你的颈子扔去山中喂狼!”罗成一个蹬里藏身轻巧躲过去了,翻回马鞍上坐好时听见杨拓正在嘲笑李靖:“药师兄,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你我。药师兄也不必悲痛太过。”
      “我不同你们玩笑。”李靖总算正经起来,咳嗽了一声端正面容:“我想建不世之功可是想疯了,思来想去,唯有幽州才是立功名的好去处。这才想借燕山公的光谋个进身捷径。当日少年时唯恐人言,又想凭自己本领出人头地才是好男儿,如今想来,只要能建功立业,卫霍二人不也名垂千古。”他说到最后几句,大叹了一声,似乎十分懊恼当日的清流做派。
      罗成又仔细打量了李靖一回。以他孩子气的想法,李靖这人蛮好玩的,就算是纸上谈兵,从他平时说话来看,也能谈得十分有趣,况且他有些话说得确实挺有几分道理。再说父亲招纳的那些贤才,一开始不都算是光有一张嘴会说,总得带回去用用,才知道究竟怎样,如果是庸才,一脚踢开就是了。
      “嗯,可以啊。要是玄感兄肯放你,你就跟着我们去幽州……呃……”罗成忽然想起什么,哽了一下改口:“……回涿郡。”

      于都斤山下的额根河边,武卫将军长孙晟手扶着长刀刀柄,率着卫士们在启民可汗的狼纛金帐周围来回巡视,扈卫着帐内预宴的圣人安全。他同突厥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金帐中的女主人可贺敦,前后三位——北周宇文氏的千金公主,本朝的安义公主、义成公主——都是他小心翼翼送来的,突厥人究竟是何等的反复无常,惟利是图,他比谁都清楚。
      启民的长子咄吉世特勤也率着突厥附离在金帐四周巡视,和长孙晟遇见时两人便用突厥家和汉家礼节相对行礼,而后各自走开。咄吉世并非大隋公主所生,年纪较继母义成公主还要稍大些。一年多前长孙晟在大兴城内见过他,一年多后再看,发觉他比之前更加阴郁了,偶尔向帐内望去,那眼神绝不似启民的温驯。
      年过半百的老将军皱起眉,他隐约觉得,咄吉世继承了启民的可汗之位,将会对大隋天下——至少是边境不利。但自从光禄大夫贺若弼、礼部尚书宇文弼、太常卿高颎三名重臣视法驾御千人大帐为过侈、非议圣人降恩突厥被诛杀后,大隋诸臣都暂时摸清了圣人的想法,无人再发扫兴的议论。长孙晟自然不愿去蹈三人的覆辙。
      金帐内有人陆续出来,不管是突厥人还是汉人,大多都醉醺醺的,纵然努力支撑还是行步踉跄,需要内侍搀扶。更有一些烂醉如泥,由内侍抬架才能勉强移动。
      楚国公杨玄感醉得还不算厉害,走出金帐后站在帐口吹了一会凉风,醉意便去了小半,听见身边的孩童吁了口气,就笑着问:“小孩子叹气做什么?”
      “怕你醉倒在地,我扶不动你也拖不动你。”罗成仰起头看他和那把胡子,杨玄感那把美髯都被酒沾湿了,一绺一绺地分开。
      杨玄感拍拍罗成的头:“连老虎都打得死的英雄好汉,还拉扯不动我这几根骨头?”他向不远处听见这句话看来的长孙晟含着醉意地笑了笑,长孙晟也笑了起来。罗成听出他话里隐含着些许善意的嘲讽,“我拖得动老虎,也拖不动一头山猪!”他气呼呼地说。杨玄感又拍了拍他的头:“哎哎,我说燕山公,该吃亏的时候还是吃亏好。”
      “可是我这个时候不该吃亏。楚国公!”
      杨玄感大度地笑笑,不合他计较,一边向前走,一边问:“听说燕山公把我的一位宾客给招揽过去了?”走在他前面想追上长孙晟讨教箭法的罗成失望地停下来看着长孙晟的背影,过了一会才想起杨玄感对自己说话。“什么?”他转过头问。
      “我在说李靖李药师。”杨玄感干脆提出名字来。
      “啊,是啊,”罗成也干脆地承认下来:“他说他想打突……”最后一个字刹住了没有说出来,杨玄感听得明白,只是一笑:“既然是药师兄自己愿意跟随燕山公左右,那杨玄感还有什么好说的。”
      罗成眨着眼睛瞅了杨玄感一阵,没瞧出来青年有任何嫉妒之类的表情,于是有模有样地向他一抱拳:“那我代李靖谢过楚国公了。”杨玄感呆了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伸手不让罗成有时间反对就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肩上,迈开大步朝自己的营帐走去:“走,咱们去找药师!看他拿什么来谢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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