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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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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万寿普天同庆,阎毗早将临朔宫装点整齐,圣人接受群臣道贺后,便设下盛宴,君臣同乐,萧皇后与诸妃主皇子也一并于宴,待诸人入席后,圣人朝席上看去,却见出云公主的席位犹自空着。
“喆儿呢?”圣人于是向身边皇后问,萧皇后却叹一口气:“她身上不适,臣妾便着人送她回去歇息。”圣人微微皱眉,显是有些担忧,便令随侍的尚宫召医人为公主好生诊治。乐工们便奏起九部乐来,宫内舞伎便合着乐声翩翩起舞。
龟兹《万岁乐》演毕,乐工们正要再奏高丽《歌芝栖》,观王杨雄却站起身来,示意暂停演乐,随即他向圣人行礼道:“臣有一队歌舞,愿为圣人上寿。”
引领歌舞队来的是名青袍角带的少年,年纪只在十三四岁,许是初次觐见天颜,有些胆怯,一直不敢将头抬起,圣人见他年少,又身体瘦弱,便也不去强求,只令将歌舞献上。
观王献上的这场歌舞是自北齐传下的《兰陵王入阵曲》,本是歌颂军功的舞曲,圣人正要攻伐高句丽,观王献上此舞,倒很应景。这些乐工们也十分卖力,答鼓、龙笛、筚篥等器合在一处,居然当真隐有战阵金戈之声。
序曲演毕,便见数十舞伎上来,都是些年轻女子,身着戎装,手持盾牌兵器,演起列阵挽戈来,倒也英姿飒爽,诸伎中央簇拥着的兰陵王舞者面上覆着青铜面罩,作紫袍金甲打扮,看不见容貌,以身形看也只在少年。
“这支舞很有意思。”圣人看到一半,又向萧皇后笑道。
“难得观王如此有心。”萧皇后也点头道,又以宫扇轻指那兰陵王的少年舞者:“中间那人,该是个儿郎子吧。女娘行哪有这等气势。”
“照皇后如此说,那边的少年倒该是女娘了?”圣人呵呵一笑,向退至一边暗影处的青袍少年望去一眼,青袍少年此时已将头抬起一些,朝歌舞处看去,突地,圣人皱了皱眉,却立刻换回了方才神情,眼中不由得多了一抹戏谑光芒,萧皇后一面道“圣人在与臣妾玩笑”一面也朝那青袍少年看去,也与圣人一样皱眉,就要说话,圣人却按住她手,不令她出声。
“圣人,这……”萧皇后于是道。
“有甚事,待赏完歌舞再说。若不然,岂不辜负了一片心意?”圣人向萧皇后微微侧身,低声笑语,他又捋一把须髯,瞧着那正轻捷跳跃的兰陵王舞者问道:“皇后,不妨猜一猜,那兰陵王的舞者会是谁人?”
“陛下!”萧皇后不免焦急起来,微微提起了声音,圣人又拍一拍她手背:“安心赏歌舞罢。”萧皇后无奈,又向观王看去,杨雄瞧见她目光,连忙要起身,却被圣人目光止住。
《兰陵王入阵曲》终于兰陵王破阵出围,舞者于此时便要取下面罩,答鼓筚篥诸乐之声当此时也渐渐沉寂下去,原本簇拥在兰陵王舞者身边作跟随状的戎装舞伎渐向四方散开,紫袍金甲手持嵌宝马鞭的兰陵王抬手至面上,微一迟疑,将面罩卸去,露出被遮掩多时的面孔。席上诸人微静片刻,便相互私语起来。
兰陵王舞者垂下拿着面罩的手,避开席上一处射来的目光向领队而来的青袍少年看去,少年立刻快步走来,与舞者一起向圣人拜下。
“这份寿礼朕还真是第一回收到。”圣人笑着携萧皇后一起从座中站起,向舞者和青袍少年走去。
“父皇对这寿礼可还满意?”身着男装的杨喆便站起身来,向圣人笑道。
“朕道你这几月来做什么呢!”圣人笑着朝爱女面上轻轻拍了两拍,又转向旁边舞者:“小爱卿这场兰陵王入阵曲,当真不错。”
罗成低头谢过圣人称赞,这一场兰陵王入阵曲令他微有些疲累,额上沁出细汗,正要以手拭汗,一块巾帕已递到面前,他伸手接过,再去看递来巾帕的人,所见的竟是圣人微笑的面孔。
“臣……”罗成有些惊讶,圣人却笑着挥了挥手,使他不能再说下去,他只得低头看着手中巾帕,那物件凉而滑,上面满沾着瑞龙脑的香气。观王这时也起身向圣人告罪,圣人也只是一笑,并不因此罪人,反倒道:“这寿礼,朕十分喜爱。只该赏,怎有罚人罪人的道理。”
“那父皇要赏儿臣什么?”杨喆听闻,便嘻嘻笑着拉住圣人手臂,仰起头问。
“你要吓煞你母后,还要什么赏物?”圣人指一指萧皇后,杨喆低“啊”一声,过去自寻母亲撒娇。圣人笑看她一阵,又将目光投在前方罗成身上。罗成显得有些拘谨,身上甲胄在殿内的灯树照耀下闪着金光,倒是威风凛凛,只那稚气未褪的面孔过于白皙秀气,那身铠甲便也成了样华丽饰物。他于是笑道:“这歌舞,朕往日也曾赏过。只是直到今日,才真称得上是《兰陵王入阵曲》。”接着便问:“小爱卿要什么赏赐?”
罗成只以为圣人会随意赏些珍物下来,并没料到圣人会开口相询,有些吃惊地向上看一眼,老实回答:“这《兰陵王入阵曲》是公主与臣献于陛下的寿礼,臣不该讨赏。”
“小爱卿当真懂事。”圣人似乎甚是满意这般答案,他捻须沉吟一会,方要开言,殿门外已起了阵小小骚乱,王公文武都满怀诧异地向门口望去,“甚事喧哗!”圣人也问,不久,殿门外卫士便领着另一名风尘仆仆的卫士进殿,又递上留守洛阳的齐王暕的加急书信。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山东、河南大水的消息送到圣人手中后不久,齐郡太守又送来了长白山下的一首反歌。
“作这歌的人笔力不错。”涿郡城内酒肆中,李建成念罢抄出来的那首《毋向辽东浪死歌》,朝那张纸上弹了一指,评道。
“知世郎。这个人我见过。”罗成接口道。李建成便看他一眼:“这人在齐郡邹平,你怎么见过?”
“他道自己被人找来运送货物,回乡时经过雁门郡,和我见过一面。他姓王名薄,我见到他盛酒皮囊上烙了‘知世郎’三字,他看见我们是官军,因此不肯承认。”罗成一面说,一面抬头向窗外天上看去。这时已是十一月份,涿郡早已是寒风凛冽,虽还未落雪,天上彤云却是一日比一日积得厚。“今明两日总得下雪。”
李建成点点头,端起面前暖酒喝了一口,他用火箸拨一下席前盆中火炭,令它们燃得更旺一些,将手放在上面烘一烘,叹道:“攻伐高句丽的大军还没到齐,一下雪,北方道路更难走。难走也罢了。但你该记得前日的情景。这般下去怎么得了。”
“那些人也可怜。”罗成知李建成说的是圣人所下的令诸都尉、鹰扬、郡县追捕那些为盗之民,但凡擒获,就地格杀的诏旨,便应一声,又道:“可高句丽也算得上是心腹之患,况且事以至此,圣人也没别的办法。”
李建成苦笑,端到口边的酒便喝不下去,他将杯放回案上,向后倚上屏风,摇一摇头:“如今说来,倒是如此,可是……”后面半句被他吞回腹中,又摇一摇头。罗成却不曾瞧看他面上神情,静默得一时,又道:“造反的不只这一路,清河张金称,渤海高士达,漳南孙安祖和窦建德,韦城翟让,章丘杜伏威,虽如今还未成大气候,但即便是藓疥之疾,也很烦难。只是他人不似王薄,自己反叛不算,还要以歌谣号召天下一同造反,瞧去便不值得特地惊动圣人。”李建成看他一看,又自摇首:“但愿这些反贼能被剿灭,不致坐大。”罗成“唔”了一声,二人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说,又静默得一刻,尉文通踏得楼梯山响,径闯进来,向罗成与李建成两人拱手道:“突厥处罗多利可汗领人来拜谒圣人,圣人诏诸王公文武前往临朔宫。”
“处罗多利?”罗成和李建成两人对望一眼,银青光禄大夫裴矩前去招因内乱逃至时罗漫山容身的西突厥部众内附,不想直至如今方才归来。“裴大夫真有本领。”李建成叹道,便和罗成匆匆出门上马,各自归去。罗成换好礼服,出府往临朔宫去,尚未到得临朔宫门外,就已能见到大隋卫士环绕下的突厥人众,那些身着皮裘的男子妇人黑压压挤在一处,也不知究竟有多少,队伍前方竖着西突厥可汗的狼头纛,却已是损毁不堪。处罗多利可汗和另外几名西突厥的贵人便站在那破旧的狼头纛下面,等待临朔宫内的圣人召见。罗成跳下马来细看他们,才发觉这些西突厥人——甚至包括队伍中的妇人——身着的皮裘上几乎全都沾染着大片的血迹,虽已因时日久远显出黑褐色,看去却仍和他们面上未愈的伤口一样触目惊心。
西突厥可汗的面上也有未愈的伤痕,皮裘上有刀箭留下的痕迹,他黄发散乱,两侧面颊深深陷下去,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有些混浊,间或还会闪过一道草原狼的锐利光芒,却是满身疲惫和挫败的气息。银青光禄大夫裴矩身着整齐的中原官服在他身边,搀扶着一位年长妇人。
突厥达头可汗之孙,西突厥大酋长射匮谋反,夜袭了处罗多利的可汗大帐,处罗多利猝不及防,只能仓惶奔逃,路上又遇人截杀,□□处不敢前往,只得在时罗漫山藏身,银青光禄大夫裴矩领处罗多利之母向氏出玉门关,好生劝慰,才令处罗多利率部众前来临朔宫面见大隋天子,俯首称臣。
“处罗多利真是流年不利。”处罗多利以突厥语诉说自己遭遇,十分伤痛,罗成却忍不住发笑。他向裴矩望去,那转译处罗多利话语于圣人的银青光禄大夫虽一脸同情神态,目中却满是得意神色,端坐在御座上的圣人也面上含笑。
“这反间计裴矩果然用的不错。”罗成收回目光,便听见父亲声音,转头过去时见罗艺正盯着自己,愣一下,便点点头,低声问过去:“那处罗多利如今可知道射匮夜袭是裴矩的主意,圣人的诏令?”
“他已是俎上肉,知道又如何。”罗艺冷声道:“如今是要看射匮是不是知恩图报之辈。”
“射匮就算不是知恩图报之辈,这时候也未必能抚御好西突厥各部,五弩失毕和五咄陆部落的酋领哪个是好对付的,纵然能让他坐西突厥可汗的王庭,也没什么能为。”罗成正侃侃而谈,突地被罗艺一碰,他即刻住口,见圣人从御座中起身,走到伏地的处罗多利面前,双手将他扶起,将尚宫捧来的一领裘衣亲手展开覆在处罗多利那一身满是尘土和血迹的皮裘上,随即便传旨,赐处罗多利为曷萨那可汗。罗成瞧着那身躯高大的突厥人又伏地叩首,虽仍有几分不屑,却也替这西突厥的前任可汗感到一丝凄凉。
“若早知道如今会被留在中原当阶下囚的挂名可汗,处罗多利当日怕是不会随意找个理由不遵圣人的调遣。”回到北平王府后罗成回府将礼服换下,转到书房,看一看书案上,便向一边翻书的李靖道。
李靖“嗯啊”两声,方才放下书卷道:“事已如此,后悔亦无用。我听说这西突厥可汗带来了一万余部众,圣人要将这些人安顿在哪里?马邑定襄那里安顿了□□启民可汗带来的人,这些人莫非要安置在雁门郡?”
“圣人尚未作出决断。但处罗多利,圣人该不会让他再领部众。呵,今日席上倒真是母慈子孝。”罗成摇头道,他伸手去案上取水,又向李靖问:“宇文大哥和苏烈去哪里了?”
“建远自然是有军务要办。至于定方嘛,谁知道。”李靖笑道,忽地摆出副认真表情:“燕山公,苏烈也算是行过冠礼,再直呼其名便有不知礼的嫌疑了。”
“药师意思,我往后只得唤他苏定方?”罗成也同李靖一般作出认真神色,却终是忍不住好笑,又唤两声“阿狴”,却不见那只豹子窜入,他满面疑惑地朝李靖看去,突地跳将起来:“苏烈那家伙定是牵了我的豹子去做甚!他要是让阿狴闯出祸来,父亲的军棍必定朝我来!”说着便急冲出去,李靖微微皱眉,复低头看书,再翻了几页,终于叹一口气,起身向书架走去,一面将书放回原处,一面摇头自语:“那豹子在王府中拘了这么多日子,倒也该出去散一散心,只要不出人命,便好。”
阿狴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舔舐着锦缎般的毛皮,偶尔抬起头,用那对金眸朝前方争斗的两人瞟去一眼,又翻过爪心来舔。
那边争斗的两人一人身着锐锋军的黑衣,另一人却是突厥打扮,和他作对手的那名锐锋军卫士已算是高大的,他却还要更高,竟有九尺余,手脚也并不因身形高大而迟缓下来,数十招拆过,那名锐锋军卫士已有些气力不继,连连后退。
“尉文通,我来对付他!”站在一旁手牵着阿狴项圈上铁链的苏烈终忍耐不住,将铁链往另一名卫士手中一递,跃过去接下那突厥人朝尉文通面门打去的一拳,身子便一晃,叫一声“好”,也向那突厥人胁下挥出一拳。阿狴看他虽不如罗成般是主人,却也熟悉,见他跃出去与那突厥人动手,也就站起来,一双金眸紧紧盯着那突厥人要害,喉中滚动低吼,只要一有时机便要立刻扑出,那名被苏烈递给铁链的锐锋军卫士看着豹子生出斗意,心里只得叫苦,所幸未过多时便有人过来从他手中将铁链接去,那只豹子回头瞧见来人,收敛了一身杀气,过去挨蹭主人。罗成便蹲下身抚它头颈,一面朝那卫士问:“那突厥人是谁?”
“似乎是同西突厥可汗一起来的。兄弟们奉命轮班巡视城内,午后换过班正要归营,行到一半这突厥人突然撞出来,有兄弟不防,被他撞倒,他不赔礼,反倒取笑。”
罗成“哦”一声,起身向苏烈看去,苏烈不论身形体魄都不及那突厥人远甚,便不去与那突厥人正面对敌,只凭借身体灵便与他缠斗,倒有些像罗成初次上阵与盗匪对战时用的法子。如今两人正是势均力敌。
“分开他们两个。”罗成看得一刻,便即下令,锐锋军卫士面面相觑,似乎还是都想杀一杀这无礼的突厥人的气焰,一时竟没人听命上前。罗成皱一皱眉,扫一眼对面一脸愤然的尉文通,向阿狴轻叱一声“去”,豹子得了主人命令,吼一声,朝那边斗个不休的两人扑了过去。
“罗成你作甚!”苏烈听见豹子吼声,即刻收势跳开,未看究竟来了谁便怒吼起来,突厥人也向旁边退开两步,向那只金眸中放出凶光的豹子摆出防御的架势。
“他是西突厥处罗多利可汗带来的人,有个闪失,那边不好交代。”罗成瞥他一眼,将豹子扯回身边,转向那突厥人,看清他黄发高鼻的样貌,便用突厥语道:“这一回双方都有不对,就此作罢吧,临朔宫宴会已毕,处罗多利可汗已经回营,只怕有事要找你商议,你还是快些回去。”
那突厥人一双黄褐色眼睛闪了一闪,却未动步,只是收了势子。苏烈扬一扬眉,讥道:“燕山公倒是以和为贵,可惜说的突厥语人听不懂,这也十分无可奈何。”这句话话音刚落,那突厥人突地踏上一步,他身形既高,步子便大,只一步便到了罗成跟前,“呼”的一掌迎头拍下,周围锐锋军卫士齐齐怒喝,他那一掌击到中途,便凝力不发,罗成便皱眉看他,依旧以突厥语道:“处罗多利可汗听得懂我的突厥语,且道不错,你怎就听不懂?”
“我听说北平王罗艺麾下的锐锋军将士个个英雄无敌,想领教一二。”突厥人收回手去,咧嘴一笑,开口以汉话道,虽说的不快,却也算流畅,转向尉文通拱手赔礼后又回身对着苏烈一拱手:“小兄弟的本领当真不错。”苏烈拱手还礼,自道:“这却还有比我更闲来无趣的。”
“我叫阿史那大奈。是可汗亲兵‘附离’的队长。”那突厥人又道。
“难怪有如此好功夫。”罗成恍然,正要也自我绍介一番,忽地有物飘过眼前,他抬手接住,原只是一片小小雪花,眨眼间便在掌心化作水滴,而第二片第三片雪花也就纷纷落下。他瞧着自己织锦袍袖的花纹渐渐被雪片覆住,不觉想起了今日酒肆中李建成的叹息,那从长白山前来的《毋向辽东浪死歌》的词句也渐渐浮上心头,他抖去衣袖上的积雪,有个念头隐隐绰绰地在心上一晃,但一时看不确实,正要细想,那自称“阿史那大奈”的突厥附离突然抬头向天,发出声悲怆的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