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天下》最后一株紫丁香

26、局局新

　　从多尔博府中出来后，孟紫岚乘得桥子一路疾行。她掀开桥帘的一角，见天色不早了，猜想顺治已经下朝。这些天，虽然顺治没再让她搬回乾清宫，可是每天总是不定点地去看她，或者召她过去说会话。有时，批折子、读书，不用宫女侍候，而让她代劳。要是今天发现她没在宫里，马上就会猜到她到多尔博府了，那时不定气成什么样。她不由地急起来。

　　大街上做生意人的很多，吆喝声此起彼伏。路过一道小桥时，她张着帘子，想看看还有多远，突然看到谢竹峰远远地走过来。他没有发现她，在路的尽头拐进了一条胡同。孟紫岚想起前几次跟踪他的经历，又见他形色匆匆，不免起了疑。她让桥夫停下桥子，对小蕊说：“你先回去，我去办点事。皇上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到御花园玩了，呆会儿就回去。这是进宫的腰牌。”

　　“那你怎么进宫？门吏又不认识你。”

　　“你回去后，请小猴子拿着牌子在玄武门等我。”她走下桥子，又说：“千万替我保密，别让皇上知道，否则咱们可没好日子过了。”说完，重新戴起面纱，从谢竹峰消失的方向追了去。
　　她很快赶上谢竹峰，悄悄地、不远不近地跟着。经过几条大街，几个胡同，谢竹峰来到一条小巷子前，巷口有棵大柳树，枝条在微风中轻柔地摇摆着。刚才一路七走八拐，孟紫岚知道是在往西走。谢竹峰走到巷子的尽头，扣动门环，里边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迎出来，他警觉地向周围瞅了瞅，把谢竹峰拉进大院。孟紫岚见他们形迹可疑，想跟过去看看，正在这时，后颈一凉，她一惊，迅速回身，却见身后站着两个青衣女子，两人脸上罩着寒霜，手里拿着武器，冷冷地看着她。其中，容貌清丽的女子说：“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孟紫岚刚想说话，巷子里涌出四个青年男子，手里拿着刀剑，杀腾腾地。她忙说：“我------我只是路过，不打挠了。”说完，扭身就要离开，可是迈出的脚还没落地，女子已经出手如电，点了她的哑穴，用剑逼着把她带到大院里。

　　院落很大，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地上撒着很多铁屑，看样子是个铁铺，厢房的外边站满了人，像江湖豪客，穿着各异，见孟紫岚进来，又是一身半旗半汉的装束，都含着敌意瞪着她。孟紫岚被推进正堂，里边供了很多灵牌，座下摆了十几把椅子。谢竹峰正在参拜亡灵，听到声音转过身。一见他，孟紫岚又是激动，又是害怕，想求师父救命，苦于说不出话，只好瞪圆着眼睛，乞求地望着他，盼他念在师徒的情份上，放过她。

　　女孩子推了一把孟紫岚，对谢竹峰说：“师父，这个女人在外边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我们把她带回来，请您发落。”

　　见到孟紫岚，谢竹峰先是吃了一惊，但是只是一闪而过，马上恢复了镇定，将手中几株香插进香炉，对着灵位拜了几拜，转过身说：“真真，解开她的穴道。”

　　刚一解穴，孟紫岚便推开女孩子顶在她后心上的剑，跑到谢竹峰跟前，抓着他的袖子叫说：“师父救我，她们------她们要杀我！”

　　“你干什么！”被唤作真真的女子凤目圆睁，跑上去要把她扯开，孟紫岚像个孩子似的，紧紧抱着谢竹峰的胳膊大叫着，不肯放手。

　　谢竹峰不露痕迹地从孟紫岚的手中抽出手臂，平静地看着她，说：“你还是跟来了。”

　　“哦，”孟紫岚见真真手里拿着剑还瞪着她，她又躲到谢竹峰的另一侧，想离她远点。听到谢竹峰的话，她忙说：“好玩嘛。师父你自己出来，也不管人家，我呆在宫里无聊，就跟了来。我知道师父疼我，怕我出事，不过，没关系，就算有事，您也会护着我的，对吧？”说完，冲着真真做了个鬼脸。

　　“你------”真真欲打她。

　　谢竹峰拦住铁真真，说：“不要理她。”又对孟紫岚说：“既安之，则安之，喜欢玩可以留下。真真，雪梅，带她下去，不要伤了她。”

　　两个女孩子上前来拉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叫着，“我不要，这个女人那么凶，又推又打我，我不要跟她走，我要跟着你，师父------” 可是，说到这里时，见谢竹峰正冷冰冰地看着她，她的心里不由地直发毛。她之所以跟踪谢竹峰，当然不是因为好玩，而是因为他形迹可疑，她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被真真发现后，她知道祸是躲不过了，所以，顾意假痴假呆，装出一副孩子的模样，想蒙混过关，没想到被他一眼看穿，她害怕起来。进门后，一看那些人，以及桌上的灵位，她就知道，她发现的这个秘密，只怕已经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在谢竹峰面前说谎，和在顺治面前说谎一样，很快就会被戳穿。可是，如果不编得什么，只怕是应付不过去了。想到这里，她突然笑了，指着真真说：“这是师母吧，我就知道，你老偷偷出宫，一定是想师母了，只是没想到师母这么历害。”

　　真真全名叫铁真真。一听这话，又羞又气，追过去就会打她。谢竹峰抬手拦住她，说：“不要弄伤她，她是顺治的宠妃。”这时，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听到这句话，都大吃一惊，上下打量着她，顺治帝出家的事，他们早知道了，还听说宫里来了位贞妃，是已故皇后的妹妹，身材窈窕，秀外慧中，可谓“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顺治见了，竟格外宠幸起来，把出家的念头拗之脑后，又听谢竹峰说顺治大破郑成功是受了她激励，便把她想成神仙般的人物，此时一看，她的容貌虽说可以，但也不过如此，不由地对传言纳罕起来。孟紫岚见众人都盯着她，很不好意思，便往谢竹峰的身后躲了躲。

　　众人议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时，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老人说：“谢将军，她既然是狗皇帝的宠妃，为什么可以自由出宫，还跟踪您来到这里，是不是我们的居点被发现了？”
　　听到这句话，孟紫岚霎时明白，这就是在明末清初沸沸扬扬的反清复明者了，只是不知道，他们隶属于前明皇室，还是普通的江湖豪客，要是后者，就好对付些。书里的情节迅速涌上心头。她侧了头，对着谢竹峰和铁真真看了半天，笑起来。

　　谢竹峰沉吟了一会儿，转身问孟紫岚：“你应该不是从宫里直接跟出来的，来这里之前，去哪儿了，是不是顺治派你办什么事了？”

　　孟紫岚笑着说：“他能派我办什么事？后妃不能干政，你在宫里那么久，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派我办事，只怕又让人非议了。我是在宫里呆得太久，觉得无聊，从他那儿偷了一块腰牌，跑出来玩了。今天，我去了好我地方，还买了好多好东西吃呐。后来，玩得累了，又见天快黑了，我怕挨他骂，所以正要赶回去，路过小桥时，正好碰到你。我见你没带侍卫，又是行色勿勿，好像急着办什么事，觉得好玩，便就跟来了。我是想恶作剧，逗你玩玩的，没有别的意思。师父，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

　　谢竹峰没理她，对站在门口的中年人说：“陈兄弟，司徒兄弟，请你们带人出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李大叔，”他说得是刚才说话的老人，“为了以防万一，您和手下的兄弟们先撤回总坛，做些准备，如果我们这里有什么变化，就照我以前说的那样办。”众人听后，很快离开，不一会儿，院里的豪客走了十之七八，留下的人在院子周围戒备起来。房间里只剩下谢竹峰、铁真真和孟紫岚三人。铁真真守在门口，观察着孟紫岚。谢竹峰盯着孟紫岚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到她脖子上的翡翠上，他走上前伸手扯了下来，拿在手中看了看，又交给铁真真，这才对孟紫岚说：“紫岚珠，我本来不想为难你，是你自己非要找事，我也没办事。在这之前你已经跟踪过我四次，如果仅仅是你说的理由，是不是太多了？你的好象奇心也不该有这么重。”她想辩解，他挥了挥手，说：“你不用说了。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所谓，反正你也不会回去了。”

　　孟紫岚一听，突然捂住耳朵，大声说：“你不要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你是谁和我没有关系，我只知道你是我师父，你教我剑法，平时又疼我，有危险也一定会保护我。”

　　“作师父的徒弟，你这只清狗也配？！”铁真真冷冷的说。

　　孟紫岚生气地说：“你才是狗，你能做师父的徒，我为什么不能？”见铁真真持着剑要过来，她慌忙又跳到谢竹峰的身后，大声说：“你杀我就是弑杀同门，师父不会饶你！”

　　铁真真恨声说：“原来清狗里都是你这种胆小鬼，杀你还怕弄脏我的剑。”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嘴里就吐不出象牙吗？”

　　铁真真一听，气得脸色雪白，也不顾师父在场，挥剑就刺孟紫岚。孟紫岚一侧身，闪过去，见桌上放了一把剑，一过急步跑过去，拿起来就要和铁真真打，不料，眼前人影一闪，剑已经落到谢竹峰的手里，她又惊又气，嚷嚷起来：“师父偏心，都是徒弟，你干吗向着她不向我，亏我平时相信你、尊敬你，你却帮着她一块欺侮我！”说完，顾意装出要哭的样子。这是她拿手的好把戏，以前每当捉弄谢竹峰不成反被他骂时，这招总是很有效，不料谢竹峰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一丝宽容。她见哭也没用，只好说：“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会说出去，你就放了我吧，要不，师父，我们一块回宫好不好？”

　　铁真真说：“你还想回宫，做梦吧！”

　　“你------你不过逞匹夫之勇，满人不好，他们怎么进来的！崇贞只顾享乐，把忠臣杀得杀，贬得贬，你们还给他恢复什么江山！还有什么唐王、桂王，倒处招摇撞骗------”

　　“啪。”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打得孟紫岚天花地转，她捂着脸，委屈地说：“师父，你------你打我？”谢竹峰脸色铁青，眼睛里闪着寒光，仿佛一把刀似的。

　　“活该，谁让你骂我们桂王！”铁真真咬牙切齿地说。

　　原来谢竹峰也是桂王的旧部，被安插在皇宫作卧底！孟紫岚不由地倒退了几步，悚然环顿周围。里边虽然只有他们三人，外边却还有不少人，都是些亡命之徒，要是他们听见她的话，就算有谢竹峰在场，也会把她乱剑砍死。好在谢竹峰把他们打发了出去，她不由地“阿弥陀佛”起来，但是一看谢竹峰的眼睛和愤怒铁真真，心还是吊了起来。她想央求谢竹峰，可是，就算是傻子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与其口头上争个高低，不如静观其便。要说现在杀她，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知道她的顺治的“宠妃”，是个好棋子，一定会大加利用的，而且，谢竹峰再绝情，也是她的师父，平时对她还算呵护，就算有大业在身，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杀她。有他护着，性命便暂时保住了。想到这些，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谢竹峰让铁真真把她带到后面的小屋看管，自己走了。天黑了，外边一片寂静，月光从高高的天窗洒了进来，照得屋子还算亮堂。她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四处看着，屋子有些简陋，只有几件家具，不过很干净，木床上已经挂起了蚊帐，从桌子上的用品来看，她猜测，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个女孩子，只是不知道是铁真真，还是别人。

　　刚才只顾应付谢竹峰，她没想到顺治，直到现在独处时才想起他。他已经下朝了，不是派人去召她，就是亲自上了承乾宫，她和小蕊说好了，要她撒谎帮她瞒住，顺治暂时不会猜到她去过多尔博府。见她不在宫里，他会离开的。用过膳，上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然后回到养心殿处理些折子，处理完后，读书。明天，他还会派人去召她。那时，事情就泄露了。他会发现她已经失踪了。小蕊再也瞒不了了。

　　当前的处境，她并不害怕，她怕的是顺治着急。虽然他不爱她，可是，几个月来他总是喜欢和她在一起，习惯也好，其他的也好，他很在意她，她一失踪势必会让他难受，她什么都可以承受，独独见不得他难受，想到这些，她心乱如麻。

　　这时，她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锁响起来。门打开了，铁真真进来给她送饭。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冷冷地说句“吃吧”，便收拾起东西，看样子是要搬出去了。孟紫岚没动，也没有说话，低下头依旧想着。见她没反应，铁真真生气地说：“等我喂你吗？这里不是皇宫，没人侍候你，想吃就吃，不想吃死了活该。”

　　“师父呢？”孟紫岚问。

　　“走了。”

　　“他是不是回宫了？”

　　“师父去哪儿，和你没关系。”接着，想起她口口声声称着师父，便有些生气了，说：“你再敢叫一声‘师父’，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孟紫岚没有理会，而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让我叫也好，不让我叫也好，他都是我的师父。我会一直这么叫着，要是他生气，可以把我杀了，那样就听不到了。”铁真真懒得理她，继续收拾着。隔了一会儿，孟紫岚说：“你们是桂王的部属么？”

　　“不是。”

　　听到这句话，孟紫岚有些意外，抬起头问：“不是？你们是谁？”

　　“用不着你管。”

　　“哦，”她把下颚重新支在膝盖上，说：“既然你们这么恨顺治皇帝，为什么不直接刺杀他，反而处心积累让谢竹峰在宫里隐藏了这么多年？他进宫应该有十年了吗，当年要不是他保护皇上------”说到这里，她想起汤若望的话。当年九儿叛乱，身边带着四名前明侍卫，三名多尔衮下令射死了，一名虽然混入宫中，但是后来被人查出是逃走的亲兵，被谢竹峰杀了。难不成谢竹峰是第五位？又或者，他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而架祸与人？想到这里，她问：“谢竹峰是假名吧，真名是不是袁承志？”

　　铁真真忽地站起来，拨出宝剑指着她说：“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快说！”

　　见她这样，孟紫岚无需再问已经了然于心了，谢竹峰正是袁承志——九儿身边的那个书生。九儿在军前说“不如子承父志，作个忠孝节义之士”，是在暗示三大侍卫不要管她，要保护袁承志平安脱身，三大侍卫听后才会以身挡箭，让亲兵逃跑。这个亲兵就是袁承志！孔四贞想拜他为师，他死活不收，也是有原因的。当年明桂王和清军交战，兵败后一路向西，退至广西，孔四贞的父亲孔有德已经归顺清庭，被封为定南王，镇守广西。桂王到后，他全力抗击，杀了桂王不少部将，后来因为寡不敌众，城门被破，绝望中和夫人殉国。九儿是桂王的侄女，袁承志是九儿的侍卫，或者还有别的关系，不收孔四贞为徒自然是情理之中了。

　　袁承志在宫里卧底十年，又是大内侍卫副总管，对宫里的守卫了如指掌，太后、顺治、玄烨又是那么的信任他，根本不会猜到他会对朝庭不利。想到这些，孟紫岚又惊不怕，不禁担心起顺治的安危。见铁真真拿剑指着她的脸，她抬手把剑格轻轻格到一边，说：“你不用惊慌，这事只有我知道，太后和皇上不知道，现在我被你们抓起来，想逃比登天还难，影响不到你们的大事。”她这么说表面上是安慰铁真真，其实是怕谢竹峰铤而走险，刺杀顺治。

　　铁真真的心思没有她细，听完话，便信以为真，收回了剑，说：“你又是怎么猜到的？”

　　“我听过他和九儿------九公主的故事，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自然猜到几分。顺治是我的夫君，谢竹------袁承志是我师父，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陷他们于不利。”

　　“你不用套近乎，师父可从来没承认你是他徒弟。”

　　“他也没否认不是吗？师父是个重情义的人，能不滥杀无辜就不滥杀无辜，我的事他再清楚不过了，不会为难我。论起来，我和你还是师姐妹，你有看到师姐动不动就拿剑指着妹妹吗？”
　　“哼。”铁真真把剑插入剑鞘，说：“狗皇帝见他的宠妃失踪了，肯定会急得要命，这几天我们不能出城，你在这里好好呆着，要是想使什么诡计逃跑，我杀了你！”说完，拿起包裹出去了，并再次反锁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