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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初长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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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个时辰,父亲听我讲释《淮南子》,他不断的插话提问,却见我对每个问题的回答都游刃有余,且颇有独特见地,不禁颔首赞赏。
“福儿开蒙已是三载,虽不精深,却也广涉经典。这一月来又不少长进。看来,那陆子然确是一位贤明之师。”
我心内直直点头,认同父亲对陆寂的点评。
母亲一直旁听,此时放下了手中的绣件,奇道:“女儿家读些书并非坏事,可大王,妾先前听您与她讨论什么兵略、布阵,是否。。。不妥?”
“哪里有什么不妥,”,父亲不以为意:“我虽有一子,然其生性疏躁,不修操行,时狂时癫,长年为我禁足于宫内,我二人之间何谈父子之情?别人家的父子,议古论今,关心家国,关心北地战事,我又能和谁来谈?和道纯?呵,四岁稚子能懂什么?而且,若论智慧,我看道纯日后万万比不得福儿。福儿十分聪颖,什么事情都一点就通,陆子然曾谓我,他快无教可施了。只可惜了,福儿非男儿身。怪我自己福薄,也许注定命中无子。”
怕他深思伤心,母亲转了话头:“跟着陆先生学了三年余,福儿如今大为不同。长大了,言行举止都颇具淑女之气。”
父亲虽也为我感到骄傲,但恐我会自满,便说:“九岁的稚子,哪里来的淑女之气?依我看,还要再过五六载吧。”
母亲忽然变了语气,话里有话道:“大王,若再过五六载,这福儿就不是宫里的人了。”
父亲默契的与她对视一眼,伸手拿起书卷,声音一低,道:“确是如此,那时啊,福儿已在舅姑之家,兴许,还有了她自己的孩子。唉,只是想想,我都不舍啊。”
我这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面上微红,羞怯道:“福儿还年幼,便是以后。。。福儿也不想嫁人,愿永侍二位大人。”
父亲抚掌大笑:“福儿今日虽如此说,可若我们强留你不嫁,怕是少年郎们都要堵在宫门外,指责我们椿萱心不善呢,竟耽搁了如此美丽淑女。”
说到这里,父亲又叹气,放下了书卷,只手掩面,道:“我乏了,福儿你先下去吧。”
“诺。父亲,母亲,女儿告退。”
我明白父亲为何叹气,我明白他为何会’乏’,我明白真正让父亲忧心的是什么。我好像确实如母亲所说的那样‘长大’了,因为陆寂的细心教导,我明白了许多事情,第一件便是生老病死。
我终于清楚的知道,天流真的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他已经。。。我说不出那个字,可他是不可能再回来了。那场只持续了半个时辰的雪,成了他离开我们的直接原因,也是他生命末途收到的最美礼物。
三年来,整个会稽王宫仍只我和妹妹道纯两个孩子,父亲那些美貌温柔的姬妾再没一个能为他诞育子嗣。正如父亲所说,他有儿子——司马道生,也是他唯一嫡出的孩子。司马道生的生母是父亲那位出自太原王氏的正妃,因司马道生自幼娇惯放纵,引得父亲不悦,常与王氏争执,感情不睦。后司马道生行事愈发出挑,在我未满周岁时,父亲下令将年已十五的他禁足在王宫里的一方小院内,不许他再见外人,父亲还上告天子,废去了他的世子身份。王妃愤怒且担忧儿子,不久便郁郁而终。
那之前,俞生、朱生已接连早殇,那之后便是司马郁,听说他生的极似父亲,又因聪颖敏慧,天性仁爱,深得父亲喜爱。司马郁离世时年已十七,父亲的悲痛和失望,可想而知。最后便是天流。
我不否认父亲对我疼爱有加,也许因为我和司马郁一样容貌类他,脑子也不笨,所以他愿意满足我的任何心愿,可始终,我不是男子,不能袭承父亲的王爵,不能在他百年后为他祭祀供养,不得不说是他的一大遗憾。
第二件也是我最后悔明白的事,为何我的郡望远在江北而我却在江南。陆寂教我读史,我终于明白姓’司马’意味着什么,也懂了孙吴这个国家为何会消失,同时,我开始渴望,从未亲眼目睹过的故都洛阳竟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对陆寂说起我的梦,我说我想去洛阳,他夸我有大志,他说我的心里已萌生北复故土的责任感。我说可我是女子,不能挎刀策马赴沙场,他于是将我姑母寻阳公主的夫家阿姊荀灌的故事讲给我,说女子的勇气亦可嘉。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难免忘记整理手中的各色丝线,姆妈看出我心不在焉,问我原因。我便如实说了,姆妈咂咂嘴,不准我把这些话告诉别人。
“可姆妈,阿爹他。。。现有十数位妾侍,为何至今仍无子?还有我的长兄,当真。。。不似常人?”
看四下无人,姆妈才敢低声道:“福儿是晚辈,不可议论大王之事。说到大郎,我倒是永远也忘不了啊。只看容貌,也是位不俗的清秀少年,只是对人动辄打骂,或烧书砸砚,人都说他是得了失心疯!否则好好的,怎的大王说的话他不听,席师说的话也听不进?分明是中了魔障。唉,他今岁该二十又三。也是可怜,被自己的亲爹长年锁着,不见天日。”
接着,姆妈也说起了我的婚事,我羞于去听,她却不以为意,道此时若不早做打算,到时候只怕佳人都已有了妻室。
“唉,咱们虽不在建邺,可福儿毕竟是国王之女,皇族女子,这婚事。。。怕是太后和陛下要过问啊。不对,不对,便是御旨赐婚也是好的嘛,总归是要把福儿嫁去那些世家大族,万不会教你受委屈。若能依着姆妈做主,前年来的那位顾家小郎真是位佳人。这话你我说说便罢,断不能教大王和你娘娘知晓。”
我想到虎头,他曾随他父亲顾悦之顾公两次来王宫拜访父亲。虎头一向沉默寡言,只喜欢拿着树枝作画,第一次见到虎头时,我差点以为那蹲在地上的孩子就是天流。可惜他不是他,但我对他还是颇有好感,将他看作亲弟弟一般。
想对姆妈细说对虎头的感情,却恐她不会理解我。正巧,宫人方氏带着道纯前来闲坐,我正可暂放女红课业逗弄道纯。父亲并不喜欢道纯,大约是因方宫人不得宠的缘故,她虽年轻貌美,却不善言辞又或过份聒噪,不像我母亲,总能猜对父亲想听什么。
因我长日跟随陆先生学习,母亲膝下寂寞,便常请方宫人抱着道纯来。我也喜欢这个妹妹,雪团般的四岁童儿,懵懂可爱。但这份喜爱其实是自天流离世才开始的。
方宫人道炎夏将至,她得了两匹直罗,欲裁新衣,却苦恼是该做襜褕还是襦裙。因是县主生母,她从不承担劳作服侍之责,襜褕衣长曳地,严密包裹腿胫,样式正式庄重,她应穿襜褕;可父亲至今仍未开口纳她为妾,因此在名籍上仍是宫奴,襦裙样式宽松,便宜行动,且袖口窄,行事时不拖沓,宫中使婢们多穿,我和道纯也常穿,方宫人虽不必劳作,可鲜少被父亲请去厅堂见外客,若穿襦裙倒也不怕失礼。
我悄悄回头打量方宫人,她眼含期许,静等姆妈接话。姆妈依旧笑着,一边说两匹罗不足裁两套衣,一边自她睡榻旁的樟木柜中取出三匹罗欲交给方宫人。
“刘姆妈,你这是?!”。方宫人不先接下,好不疑惑。
姆妈指着罗道:“水蔚色泽鲜亮,并不该年长妇人拿来享用,你年未双十,此色倒适宜你来用。本是徐姬的娘家亲戚茂郎托人送来宫里供她裁夏衣的,可大王新赏了五十匹罗,她不愿浪费,便把这三匹给了我。你拿去。”
方宫人惊喜非常,对姆妈谢了又谢。姆妈直说不必,让她改日来面谢母亲。我觉得十分无聊,因为自方宫人说出来意,我便猜出了她的真实目的,姆妈必也清楚,却又故作不知,不着痕迹的满足了方宫人的心愿。父亲赏给母亲五十匹罗,方宫人岂能不闻?今日必是特意来讨漏的。
这般的你来我往,实在教人觉得虚假。
我教道纯识字,方宫人则同姆妈夸起了我,说我前几天讲释《淮南子》得父亲赞扬一事已传遍了王宫。
“同着大王面前倒是懂事的,可同着徐姬和我老妇仍顽皮娇蛮,读书的事总爱偷懒呢,”,姆妈笑说:“得大王殊爱自是福儿之幸,可千好万好都不如嫁个好人家。”
“说的可是呢,”,方宫人点头:“道福今已九岁,大王和徐姐姐是该好好为她考虑人选了。当世来说,陈郡长平殷氏,颍川庾氏,太原王氏,陈郡阳夏谢氏,无不乃一等门第。”
姆妈似不信,问她:“可我听说一等门第该是琅琊王氏呀,还有那。。。哦,谯郡桓氏,谁不知如今是临贺郡公领旨主持北伐?”
方宫人’哎哟’一声,拉起了姆妈的手,二人靠的更近,声音转低。
“这倒是真的。可那琅琊王氏乌衣巷的府门岂是这般好进?他们上一回与皇族结亲,还远在武皇帝时。你看他家如今嫁娶,莫不是看重对方的权势。再说桓家,哼,一群兵子,常年或奉旨往北疆抗敌,或是回朝了,听说也常往校场治军。刘姆妈,你舍得教道福嫁去他家?更何况,那当家人临贺郡公的嫡子都为南康公主所出,她可是道福的亲堂姊呀!若再依着岁数说,整个桓家,临贺郡公的幼弟’鹰扬将军’最是合适,可听说他新近娶了正室,便是文献公的女孙、后将军的长女。这便又说回来了,那王家只挑着权势结亲。”
我不想再听,心里烦躁的紧,便说趁着天气凉爽,想带着道纯一齐去远香林走一走。方宫人求之不得,又教道纯要听我的话。姆妈稍稍犹豫也是答应了,又嘱我断不可去读书院打扰父亲,今日有贵客。
方宫人好奇,问贵客孰人,姆妈道是东山来的谢安。
“哦?倒未闻名。”。方宫人随口道。
姆妈啧啧,神色激动:“那他堂兄’镇西将军’你亦未闻?!”
方宫人放佛大悟般,连声道:“岂能未闻!岂能未闻!从前谢尚书主持北伐,自蛮子手里寻回了传国玺,此事尽人皆知。也因了这谢尚书盛名在外,否则,谁人又知陈郡谢氏?”
“说的正是。”
初夏的午前,阵阵微风送来酴醾的浓香和慕竹塘的水汽,令人心旷神怡。
“阿姊!”。
道纯快步小跑,想去摘花,我只得紧随其后。少顷,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慕竹塘,碧绿的水塘,被如瀑的雪白花海萦绕。离岸三丈远的水面上,泊着一艘小舟,由一条粗麻绳与岸边的木桩相连。舟头坐着一抹浅黛背影,斜倚拱蓬,正悠哉悠哉的握竿垂钓。突听到道纯的愉快笑声,那人自然的回望岸边的我们,隔得不近,彼此看不清模样。我猜当是王宫奴仆。
道纯把摘来的花儿统统塞进衣袖,说要方宫人拿针线把花儿一朵朵穿起来给我们做花镯。衣袖塞满了,花儿从袖中陆续的掉出,不一会儿,周围的草地便铺了薄薄一层雪花。
我和道纯坐在岸边,晃着双脚垂在水面。她飞快的摘下花瓣,一片片丢进慕竹塘,目送它们顺着水流自由的飘去远方。我握着一朵花,低头轻嗅香氛,默想自己的心事。一等门第?可姆妈和方宫人口中那两个一等门第听起来实在无法让人喜欢。
我虽从未见过南康公主,可我对此人很是了解。明帝和我父亲分别是祖父元帝的长子和幼子,她是明帝的嫡女,十三岁时以长公主的身份下嫁无功无名的桓温。因此,若相见时,我当恭敬的称她一声’堂姐’。十年前,桓温率军伐蜀,威名赫赫,他的四个兄弟也在各地或任太守或督军。虽是以军功上/位/的寒族,但如今的桓家在朝中举足轻重,令人不敢小觑。
琅琊王氏,’王与马共天下’,只这六字,让我每每想到便耿耿于怀,不知谁会是下一个王敦。陆先生口中的’英雄’王右军,我与他有一面之缘,只是那时我并不知自己遇见的人究竟是谁,可恨未能当面求其墨宝。这三年来,每每练字,陆寂总说’只求你能有王右军皮毛,我便心满意足了’。可我问他自己可曾习得王右军的皮毛,他却说’我腕上无力,不得长久握笔’,真让我这学生汗颜。
至于那个小犬,说什么丑娃娃,什么蠢笨,哼,我已推出他是谁,若再见,必要亲口问他一句我竟是丑还是美。可想到那时的自己,脸上一热,心里好不难堪。不止肥胖,举止也过份骄横,而且满脸泪涕,又怎会让一个初遇的人违心夸赞?
细看水面的倒影,七分似父亲,三分似母亲,恰如姆妈常夸我的’灵秀霞姿’,与三年前宛如不同的两人。陆寂偶尔也会说,为女子者,皮囊之色还是不可或缺的,是为妇容。
倒影骤然破碎,水面荡起了道道涟漪,抬头看,舟上的人已拽动麻绳,小舟快速靠岸。稍后,我起身,又拉道纯起身,二人两三下摘去了粘挂在衣裙上的草叶,小舟已停靠在一丈外的岸边。那人大步跃下小舟,附身捡起了一朵酴醾轻嗅。
“原是它们,我泛舟前倒未猜到。”。那人笑说,嗓音清润。朝我们走来,模样五官都愈发清晰。
十三四岁的少年,清癯素净的脸庞,乌发使一根青绦束在脑后,整整齐齐,黛眉微微斜着延向两侧发际,微狭双目清澈干净,如透彻湖泊,端正挺直的鼻,略厚的朱唇,同道纯的明亮衣裙是一个颜色。服帖的宽袖长袍,用料是上好的纻丝。
见是一个陌生人,可我并不关心他的身份,便带着道纯转身欲走。
“打扰别人垂纶,害得我一无所获,一声道歉也没有,这便想走?”
我心有不悦,可回头看清他其实并无责怪之色,便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心话确实是我和道纯来此才扰了他的清闲,于情于理也不该就这样离开。
以为他是真怪罪,道纯急急道:“哥哥不要怪我阿姐,是我要来此摘花做花镯。”
少年的手轻轻抚上道纯头顶,笑说:“稚子可爱。酴醾香浓,用它做出的花镯必是最好。只是待天气再热一些,它就要开牙色的花,便如你阿姐的裙。”
“那该如何?我每隔三日便要戴新花镯的!”。听说酴醾的花色将不再如雪,道纯不免着急。
少年徐徐道:“待玉兰花开,你自可去摘它。它从绽放至凋零总是洁白无瑕。”
因了这个话头,道纯同那少年说个不停。听了片刻,我只觉好笑,不过是一朵柔嫩的花儿,哪里就被他说出这许多的门道。看我似乎不屑于此,少年问我原因。
“难不成是我班门弄斧?”。少年问,右手无意识的摩挲佩戴的莹白弦纹玉珏。
我道:“非也,我对花草、垂纶等事一无所知。”
少年莫名,更不理解:“你既一无所知,我为你阿妹精讲花道、垂纶秘技,你何故轻视?!”
“乱世无用,”,我忆起陆寂教书时说过的这四个字,遂一字不差的转告少年:“值家国多事,战事频发,我倒要请问,若我大晋子民均醉心花草、垂纶之事,谈何北复故土?岂不遥遥无期?徒教蛮夷笑我中华男儿柔弱无志!我虽对它们一无所知,可我读史、明经,关心家国,比之你又如何?”
听我说完理由,少年倒不气了,看我的眼神里反倒多了两分的欣喜和赞扬。我暗说,这人兴许并非不明事理、只重游乐的纨绔。
“难得,难得!”,他抚掌笑赞:“原以为女子弱质,独我阿姐一人心怀丈夫豪气,常发愤慨之言,却没想到,这会稽王宫里竟还有你。。。呃,敢问娘子名姓?”
我偏要为难他,并不直说身份,教他先猜。他颦眉,立刻又平静如常。
“你乃主人,不说也罢,客随主便。”
话落,他笑着负手而去。道纯疑惑,说他还没猜出我们是谁,怎会轻巧离开。
我只笑不语,心话他是猜出来才离开的。会稽王宫是父亲的私邸,他自称客,便是来此做客的,多少要对主人家有所了解。’主人’二字,代表他已猜到我们是父亲的一对女儿。外人或家奴怎配用’主人’二字。
离开了远香林,道纯有些好奇那人的身份,猜测是宫中新请的小吏,还说他偷懒耍滑,竟敢私自泛舟垂钓。
“未必,”,我四下张望,不知他是否就在附近:“兴许是哪个喜爱垂纶的谢家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