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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声告白·重返禁区 ...

  •   2000年元旦前夕,我,吴青青,三十五岁的数学教师,决定去相个亲。

      介绍人说我“显年轻”,这话保守得近乎敷衍。镜子里的女人眉眼精致,皮肤透着瓷质的光泽,眼角没有一丝细纹——任谁看,都只会觉得是二十五岁的模样。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具皮囊是偷来的时光。每当雨夜,左肋下那道早已愈合的手术疤痕便会隐隐作痛,像在提醒我十五年前那场改变命运的手术:不仅重塑了我的性别,更往我血液里注入了某种诡异的“馈赠”——手指被美工刀划开,三天就能结痂脱落不留痕迹;连续五年的体检报告上,各项指标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都未曾变动;连眼角的细纹,都像是被时光冻住般静止在二十五岁。而这份“馈赠”的代价,是午夜梦回时反复出现的实验室冷光,以及医生那句冰冷的警告:“转化后绝不能再尝试变性,失败率百分百,且会加速身体崩溃。”

      骑上公共自行车出门时,节日街景正浓。红灯笼在秃枝间晃出暖光,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孩童的嬉闹,甜得发腻。我本想借着这场临时起意的赴约散散心,把毕业班堆积的试卷和无解的人生难题暂时抛在脑后,却没料到,命运早已在前方设好了一道重逢的陷阱。更让我不安的是,近一个月来,那种莫名的“窥视感”越来越强烈——信箱里偶尔会出现没有寄件人的空白信封,楼下便利店的监控器总在我经过时发出轻微的电流声,甚至有一次,我在教案里发现了一根不属于我的黑色长发。

      当自行车拐进一条僻静林荫道时,胸口骤然被无形的手攥紧,呼吸瞬间凝滞。

      这条路太熟悉了。

      斑驳的青砖围墙,墙头上丛生的狗尾草,路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连风里飘来的隐约铁锈味,都和十五年前分毫不差。记忆像被针尖刺破的气球,带着军械厂特有的机油、金属与消毒水气息,轰然炸开。我握车把的手指泛白,任由自行车顺着惯性滑行,后背已悄悄沁出一层薄汗。十五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已逃离了这里,可潜意识里,却总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牵引——就像被命运系了一根看不见的线,终有一天要回到原点。

      “小姐姐,长得真好看,留个联系方式呗?”

      嬉皮笑脸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轻佻又直白。我猛地回神,余光瞥见左右两侧各追上来一辆单车,两个穿黑连帽衫的年轻男人正肆无忌惮地打量我,眼神里的惊艳毫不掩饰。他们的单车后座绑着工具袋,拉链半敞,露出半截银色扳手,透着几分说不清的违和。

      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我刻意拔高声音,带着颤抖却强装镇定:“这里我熟得很,前面就是A军区,再纠缠我直接喊岗哨的人!”

      左边的年轻人挑眉嗤笑:“军区的人来了又怎样?”话虽如此,两人还是放慢车速,踩着踏板快速往前驶去,笑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荡,诡异又刺耳,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我松了口气,继续往前骑了百余米,A军区的现代化大门赫然出现——岗哨士兵身姿挺拔,院内楼宇规整,绿植修剪齐整,一派肃然。可就在军区围墙的拐角处,一幢陈旧的矮楼像块突兀的补丁,硬生生扎进我的视线。

      心口“咯噔”一声,尖锐的刺痛瞬间蔓延。

      ——那楼竟还在,青灰墙面斑驳脱落露出血红砖块,窗户蒙着厚尘,窗框锈蚀变形,和周围的现代化建筑格格不入,被时光遗忘在原地,比十五年前更破败,却又诡异得一丝未改
      我停下车,犹豫了许久。记忆与现实在眼前重叠,白大褂的身影、实验室闪烁的指示灯、那个专注调试零件的侧脸轮番浮现。我知道这很蠢,像一个自投罗网的猎物。但十五年来,我每晚都被同一个噩梦追赶:我在那地下三层的走廊里狂奔,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头顶的白炽灯忽明忽暗,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尽头,一遍遍问我“为什么”。心理医生说,这是未完成的执念形成的“心魔”,唯有直面才能解脱。也许走进去,我才能从这场持续了十五年的噩梦里醒来。
      最终,我还是推着自行车,一步步走向那幢矮楼——像是走向一个明知危险,却不得不揭开的谜底。

      楼门口果然停着那两辆黑色单车。门口的褪色门牌依稀能辨认出“某B旅机械设备加工厂·研究所”的字样,右下角的五角星早已失去光泽。推开虚掩的铁门,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机油味扑面而来,楼道昏暗,仅有几扇小窗透进微光,寂静得只剩自己的脚步声。

      没有楼梯,只有一部孤零零的电梯。

      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抬手按下了“地下三层”的按钮——指示灯死寂无光,冰冷的金属面板毫无反应。电梯旁的墙壁上嵌着一个密码键盘,我迟疑着按上食指。

      “指纹认证失败。”机械的女声毫无感情。

      我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十五年过去,谁还会记得当年那个假小子实习生?指尖划过冰冷的按键,一个尘封已久的数字组合突然跳出来——0817,那是一串刻在骨子里的数字,我的工号,也是我的生日,连我自己都以为早已遗忘。

      按下“0817”的瞬间,键盘突然亮起绿色的指示灯,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带着几分不祥的预兆。

      电梯下降时,灯光忽明忽暗,金属缆绳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当门再次打开,熟悉的走廊映入眼帘——灰色的防静电地板,墙上模糊的“保密守则”标语,和当年一模一样。只是这里空无一人,连往日24小时值守的保安都没了踪迹。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反复回荡,七拐八绕后,一间较大的工作间出现在眼前。

      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窗,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服,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正弯腰在机床前摆弄着什么零件。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熟悉的肩背线条,哪怕隔着十五年的光阴,我也一眼认出了他——庆清扬。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慌乱瞬间交织。他怎么还在这里?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皮鞋蹭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几乎是同时,机床前的男人猛地转过身,目光直直射来。

      那是一张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的脸,眼角爬满了细纹,鬓角染上了几缕霜白,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带着军人特有的警觉。看到我的瞬间,他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手里的零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他快步朝我走来,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里是军事保密单位,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手心冒汗,舌头像是打了结,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姓吴……是来找人的,你是清扬师傅吗?”

      他的脚步顿住,眉头紧锁:“清扬师傅?这里的人都叫我庆工。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我慌忙摇头,大脑飞速运转,“是门口的年轻人让我找清扬……哦不对,找庆工的。”

      “小丁这群浑小子,没分寸!”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眼神里满是警惕与疏离,抬手摸出腰间的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小丁,立刻过来,这里的规矩都忘了吗?”

      看到他全然陌生的表情,我心里莫名一松——认不出才好。可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突然轻喃一句:“你也姓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疑惑,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我的心脏。他的目光掠过我的眉眼,又停在我下意识攥紧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极淡的针孔旧痕,是当年注射催化药物时留下的,只有近距离才能看清。我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有话想说,最终却只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说你是中学老师?哪个学校的?”

      “附近的三中,教数学。”我强装镇定,补充道,“学校想组织学生社会实践,来问问这里能否接待,纯属冒昧打扰。”

      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从楼道深处传来。那个之前搭讪我的年轻人急匆匆地跑过来,看到我时眼睛瞪得溜圆:“是你?”

      我怕他多言露馅,连忙打断他:“是我,既然已经找到庆工,我现在就走。”

      不等他们回应,我转身就往电梯口跑,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身后传来庆清扬的声音:“吴女士,让小丁带你出去,这里楼道复杂,容易迷路。”

      “不用麻烦!我认得路!”我脱口而出,几乎是小跑着冲向走廊深处。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奔跑中,一枚校徽从衣兜滑落,悄无声息地跌落在阴影里,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伏笔。我能感觉到,庆清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带着探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相亲自然是泡汤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踢掉高跟鞋,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从茶几底下摸出一瓶红酒,没有找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灼烧着五脏六腑,却让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

      旧事如劣质胶片,带着噪点在脑海里滚动播放。

      1985年,研究所,那个被我以最残酷方式拒绝的男人……

      我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颊,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十五年,足够一场轮回。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偷来了这副年轻美丽的皮囊,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本该拥有崭新未来的女人。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灵魂深处,还停留在那个渴望成为男人的少年时代,从未真正改变。我抗拒穿裙子,反感别人的亲密接触,甚至在相亲时,会下意识地躲开男人伸过来的手。

      窗户的倒影里,那个美丽的女人对我举杯,眼神却空旷得令人心慌。

      庆清扬……他刚才,真的没认出我吗?

      那个刻在键盘上的“0817”,是我当年的工号,也是我的生日。他看到我的眉眼,看到我手腕的旧痕,会不会已经起了疑心?

      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短发、工装、天台的野菊花、他眼里的困惑与泪水……还有那场改变了我一生的手术,那瓶让我痛不欲生的催化药物。我至今记得,注射药物的第七天,我在病床上疼得蜷缩成一团,骨头缝里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医生说那是“基因重组的必然反应”。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我对庆清扬的那句“我心里住着个男人”——那时的我,以为拒绝是保护他,却没想到,最终伤害的,是我们两个人。

      眼泪滴落在手臂上,冰凉刺骨。我从回忆中抽离,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元旦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绚烂而短暂。我呼出一口浊气,轻声对自己说:“吴青青,认命吧,做个好女人,安稳过完这辈子。”

      可我心里清楚,有些过往,一旦埋下伏笔,就注定会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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